第五回
  割發要盟英雄氣 裂袍勸駕兒女情

  桃花馬上,紅粉嬌娃。看她一雙小蠻靴,輕輕的踏住金鐙﹔一雙玉纖手,緊緊的扣住紫韁。回眸一笑,百媚橫生。渥濟格跨在馬上,怔怔的看著,魂靈兒虛飄飄的,幾乎跌下馬來。那美人兒看他呆得可笑,又回過頭來,低鬟一笑,勒轉馬頭跑去。這渥濟格如何肯捨,便催動馬蹄,在後面緊緊跟著。八個馬蹄和串子線似的一前一後走著,看看穿過幾座林子,抹過幾個山峽,那美人忽的不見了。這地方是個山谷,四面高山夾住,好似落在井圈子裡。腳下滿地荊棘,馬蹄被它纏住,一步也不能行動。渥濟格癡癡迷迷的如在夢中,那顆頭如潑浪鼓似的左右搖擺著,尋找那美人。一眼見那妙人兒,立馬在高岡上,對他微微含笑,渥濟格見了,好似小孩子見了乳母似的,撲向前去。無奈滿眼叢莽,那馬蹄兒休想動得一步。渥濟格急了,忙跳下馬來,撥開荊棘,向叢莽中走去。那樹枝兒刺破了他的頭面,刺藤兒拉破了他的衣袖,他也顧不得了。腳下山石高高低低,跌跌僕僕的走著。可憐他跌得頭破血流,他也不肯罷休。賣盡力氣,走到那山岡下面。看看那峭壁十分光滑,上去不得。渥濟格四面找路時,也找不出一條可以上山的路,只有那高岡西面,在半壁上,略略長些藤蘿,渥濟格鼓一鼓勇氣,攀藤附葛的上去。幸得有幾處石縫,還可以插下腳去,爬到半壁上,已經氣喘吁吁,滿頭是汗。渥濟格也顧不了這許多,便鼓勇直前,看看快到山頂,那山勢愈陡了。誰知渥濟格腳下的石頭一鬆動,撲落落滾下山去。這時渥濟格腳下一滑,身體向後一仰,跟著正要跌下山去。那山岡上的美人看了,到底不忍,便急忙伸出玉臂來,上去把渥濟格的衣領緊緊拉住。渥濟格趁勢一躍,上了山岡,一陣頭暈,倒在那美人的腳下。
  這美人看渥濟格的臉兒,倒也長得十分俊美,心中不覺一動,又看他滿身衣服扯得粉碎,和蝴蝶一般,那頭臉手臂,都淌出血來。那美人兒從懷裡掏出汗巾來,輕輕的替他拭著,汗巾上一陣香氣,直刺入渥濟格的鼻管裡。他清醒過來,睜眼看時,正和美人兒臉對臉的看個仔細。她有一張鵝蛋似的臉兒,擦著紅紅的胭脂,一雙彎彎的眉兒,下面蓋著兩點漆黑似的眼珠,發出亮晶晶的光來,格外覺得異樣動人。再看她額上,罩著一排短髮,一綹青絲,襯著雪也似的脖子,越發覺得黑白耀眼。最可愛的,那一點血也似的朱唇,嘴角上微含笑意。渥濟格趁她不留意的時候,便湊近臉去,在她朱唇上親了一個嘴。那美人霍的變了臉了。緊蹙著眉峰,滿含著薄怒,一摔手,轉身走去。渥濟格急了,忙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兒。那美人回過臉來正顏厲色的問道:「你是什麼地方的野男人?」一句話不曾完,便颼的拔出刀來便砍。渥濟格伸手扼住她的臂膀,一面把自己的來蹤去跡說明白了,又接著說了許多求她可憐的話。那美人聽他說是都督的姪兒,知道他不是個平常人,又看看他臉上十分英俊,聽他說話又是十分溫柔,便把心軟了下來,微微一笑,把那口刀收了回去。渥濟格又向她屈著膝跪了下來,說願和她做一對夫妻。那美人聽了,臉上罩著一朵紅雲,低著頭說不出話來。禁不住渥濟格千姑娘、萬姑娘的喚著,她便說了一句:「你留下你的頭髮來。」一摔手,跨上馬,飛也似的下岡去了。
  這「割下頭髮來」的一句話,是他們滿族人表達男女私情最重要的一句話。意思說男人把頭髮割去了,不能再長﹔愛上了這個女人,不能夠再愛別的女人。女人拿了男人的頭髮,這一顆心從此被男人絆住了。那美人說這句話,原是心裡十分愛上了渥濟格,只因怕羞,便逃下山去了。這裡渥濟格聽了這美人嬌滴滴、甜蜜蜜的一句話,早已把他的魂靈從腔子裡提出來,直跟著那美人去了。他怔怔的站著,細細的咀嚼那一句話的味兒,不由得他哈哈大笑起來。笑過了,才想起我不曾問那美人的名姓,家住在什麼地方。他想到這裡,便拔腳飛奔,直追下山岡去。你想一個步行,一個騎馬,如何追得上?渥濟格一邊腳下追著,一邊嘴裡「姑娘」「姑娘」的喊著,追到山下,滿頭淌著汗,看不見那美人兒的蹤跡。渥濟格心中萬分懊悔,一轉眼見他自己的馬,卻在那裡吃草,他便跨上馬,垂頭喪氣的回去。
  渥濟格回到得都督府裡,他的伯媽見他臉上血跡斑斑,身上衣服破碎,不覺嚇了一大跳。忙問時,渥濟格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。他伯母和他姊姊聽了,不覺笑得前仰後合。他姊姊還拍著說道:「阿彌陀佛!這才是天有眼睛呢!我媽媽好好的替你說媒,你卻不要,今天說什麼美人,明天說什麼美人,如今卻真正說出報應來了。」渥濟格這時正一肚子骯髒氣沒有出處,又聽他姊姊們冷嘲熱罵,把他一張玉也似的臉兒急得通紅,雙腳頓地,說道:「我今生今世若不得那美人兒做妻房,我便剃了頭髮做和尚去!」正說著,他伯父覺昌安一腳跨進門來,見了他姪兒問道:「你怎麼悄悄的回來了?我打發人上東山上找你去呢!」福晉笑著說道:「你知道嗎?這位小貝勒在東山上會過美人來呢!」覺昌安忙問:「什麼美人?」他大格格又搶著把這番情形告訴他父親。渥濟格撲的跪在地下,求他伯父替他想法子去找尋那美人,務必要伯父做主,把那美人娶回家來。他伯父原是很愛這姪兒的,便滿口答應。說:「既是在我們左近的女孩兒,想來不難找到的。我的好孩子,你不要急壞了身子。」從此以後,覺昌安便傳出命令去找尋那美人。不消三五天工夫,便把那美人查出一個下落來。
  原來那美人並不是寧古塔人,是那巴斯翰巴圖魯的女兒,長得有沉魚落雁之容、閉月羞花之貌。今年二十歲了,她父親十分寵愛,遠近各部落裡的牛彔貝勒都向巴斯翰來說媒,巴斯翰總一概拒絕。他心裡早有一個主意,他想:我女兒這樣一個美人胎子,非嫁一個富貴才貌樣樣完全的丈夫不可。因此他凡是有來說媒的,他看不上眼的,便也不和女兒商量,一概回絕了。過了幾天,覺昌安忽然派人來向巴斯翰求親。巴斯翰見堂堂都督居然來向他求婚,當初認做都督自己要娶去做福晉,心中萬分願意,只是嫌覺昌安年紀大些,怕對不起女兒。不然,都督的兒子要娶他女兒去做妻房,年紀又輕,將來又是一位都督,卻也算得富貴雙全。待那人開出口來,卻是替都督的姪兒來說媒,心裡已是有幾分不願﹔又聽說在東山上和他女兒見過面,難免裡面沒有調戲的事體,心裡越發不願意。只是礙於都督的面子,不好立即回絕,只說:「請渥濟格小貝勒自己來當面談談,俺們先結一個交情,慢慢的提親事罷!」巴斯翰的意思,也想看看這渥濟格品貌如何。
  過了幾天,那渥濟格居然來了。一走進門,便大模大樣的。他自以為是都督的姪兒,你這一個區區巴圖魯,真不在我眼裡。當下他便對巴斯翰說道:「令愛在什麼地方?請出來俺們見見。」巴斯翰聽了,不由得勃然大怒。便冷冷的說道:「小女生長深閨,頗守禮教,不輕易和男子見面的。」渥濟格說道:「我和她將來有夫妻之份,見見也不妨事!」巴斯翰不待說完,接著說道:「小貝勒卻來得不巧了,昨天俺已經把小女的終身許給別人了。」渥濟格忙追問:「許給了什麼人?」巴斯翰說道:「是俺女兒自己作主,許給董鄂部酋長克轍巴顏的兒子額爾機瓦額了。」渥濟格不聽此話時猶可,聽了此話,不由得他三魂暴跳、七竅生煙,兩隻眼珠睜得大大的,說不出話來。半晌才說得一句:「果然是令愛自己作主的嗎?」那巴斯翰冷笑一聲,不去睬他。渥濟格急了,颼的拔出一柄腰刀來。巴斯翰認做他要廝殺,忙也拔下腰刀拿在手裡。誰知渥濟格並不是殺人,只見他一舉刀,把那支辮發齊根割了下來,向桌上一丟,說道:「請你拿這個去給令愛看,我渥濟格今生今世若不得令愛為妻,也算不得一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!」說著,他便頭也不回,大步走出門去了。
  董鄂部的額爾機瓦額原也向巴斯翰求過親,他的人品才貌,巴斯翰也深知道,勉強也配得上他女兒。如今見事體急了,巴斯翰便給他個迅雷不及掩耳,在三天之內真的把他女兒嫁到董鄂部去。風聲傳到渥濟格耳朵裡,愈加恨入骨髓。不多幾天,那額爾機瓦額一個人騎著馬,在八達山下閒逛,忽然從山坳裡跳出九個大漢來,七手八腳,把額爾機瓦額拖下馬來,九柄鋼刀一齊下去,早斬成肉泥。隔著兩天,克轍巴顏才在山中找出他兒子的屍首來。巴顏膝下只有這個兒子,叫他如何不傷心痛恨!他一面收拾兒子的屍首,一面查拿兇手。到處貼下告示,說倘然有人知道兇手的名姓,便賞一百頭牛、一百匹馬和十斤金子。這個消息一傳出去,便有人沸沸揚揚說:九個兇手裡面也有一個叫渥濟格的,只因渥濟格是建州衛都督的姪兒,沒有人敢出來出首。可憐瓦額,好好一個英俊男子,只因娶了一個美貌妻子,送去了自己的性命!屍首抬進城去,他父親巴顏,看見親生兒子遭人毒手,弄得血肉模糊,心中好不悽慘,抱住屍身,一場大哭。他媳婦兒也跟著嬌啼宛轉,一聲「郎君」,一聲「兒夫」,哭得一屋子的人,個個酸心,人人下淚。
  正在傷心的時候,外面報道:巴斯翰巴圖魯來了!巴顏正要出去迎接,巴斯翰已經走進內院來,見了他女兒,一把拖住。他女兒跪在父親面前,口口聲聲說:「要求爹爹替丈夫報仇!」巴斯翰勸住了女兒的哭,一面對他親家巴顏說道:「我在外面打聽得謀死你兒子的不是別人,正是那建州衛都督的姪兒渥濟格。」巴顏聽了,便十分詫異。忙問:「渥濟格和我兒子前世無仇,今世無怨,為什麼要下這般毒手?」巴斯翰吃他一句話問住了,一時回答不出話來。回過頭去,向他女兒看了一眼。他女兒起初見丈夫遭人毒手,滿肚子懷著怨恨,如今聽說那兇手是渥濟格,不覺臉上一紅,心腸一軟。回想到從前和他在山岡上相見那種癡情的樣子,後來親自上門來求親,割下頭髮來,那種熱烈的愛情,我原不該辜負他的。只因我父親一時固執,打破我倆的姻緣。如今鬧出這一場禍來,真是前世的冤孽!她想到這裡,見父親正回過頭來看她,由不得她低低歎了一口氣,拿羅帕掩住粉臉,踅進內房去了。巴斯翰見女兒進去了,才把那渥濟格和他女兒的前因後果,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。
  巴顏不聽猶可,一聽了這個話,不禁氣憤填膺,開口便罵:「老糊涂!你女兒在家結識了情人,不該害我的兒子。」巴斯翰也不肯讓他,兩親家在屋子裡對罵起來。他們關外人性情特別暴躁,一言不合,便拔刀相見。當時他兩親家各個拔下佩刀來。兩廊下的侍衛,聽屋子裡鬧得不成樣子,忙進去勸開了,一面把巴斯翰送出去,巴顏的福晉也出來把丈夫勸了進去。巴顏兩夫妻看看膝下空虛,終日愁眉淚眼,十分悽慘。巴顏終究耐不住,到了第七日上,他渾身換了戎裝,上了大校場,喚齊部下各城章京,各個帶了本城的軍隊,齊集聽令。巴顏站在將台上,把渥濟格如何謀殺瓦額,建州衛人如何欺侮董鄂部人,說得慷慨淋漓。部下的兵士聽了,個個摩拳擦掌,髮指目裂。巴顏教訓過一番,接著步馬兵士操演陣圖,到晚,各自搭帳休息。巴顏這夜也不回家,露宿在營帳裡。帳外火把燒得通明,號角嗚嗚。巴顏獨坐帳中,想起兒子死得可憐,不由他滿腹悲憤,好似萬箭穿胸。正寂寞的時候,忽見侍衛進來報說:「外面有奉哈達汗和索長阿部主來見。」巴顏聽了,不覺嚇了一跳。
  這奉哈達汗,是關外數一數二的國王。他手下有雄兵一萬,名城數十座,都聽他的號令,輕易不出來找人的。如今連夜到董鄂部來,一定有什麼重大事件。巴顏忙出去迎接,一看,奉哈達汗的軍隊也有二三千人,遠遠的扎住。奉哈達汗騎在馬上,見了巴顏,忙跳下馬來,笑容滿面。兩人手拉手兒的走進帳來,索長阿部主也跟在後面。三人坐下,巴顏吩咐預備酒席。一會兒,酒席擺齊,巴顏讓奉哈達汗坐在首位,索長阿部主坐了客位。酒過三巡,奉哈達汗便開口說道:「我連夜到此,不為別事,只得知你和建州衛都督的姪兒渥濟格,結下了深仇,兩家各自調動兵馬,預備廝殺。我如今來給兩家做一個和事老,可好麼?」奉哈達汗說到這裡,停住了,暫時不說。巴顏一肚子的怨氣,叫他如何一時答應得下?只是低著頭不說話。奉哈達汗接著又說道:「你兒子是吃九個強盜殺死的,九個強盜裡面,也有一個叫渥濟格的。你須明白,這個渥濟格,不是那個渥濟格。那個渥濟格,是堂都督的姪兒,他豈肯做這樣盜賊狗竊的行為?如今都督覺昌安,為兩家和氣要緊,特意托我出來給你兩家講和。現在他姪兒渥濟格,親自帶了牛羊金帛,在營門外聽令。你若肯時,便吩咐傳他進來,當面謝過罪,還叫他拜在你膝下,做一個乾兒,解了你多少寂寞。你若不肯,我也帶著三五千精兵在此,看誰先動手,我便打誰。」奉哈達汗說到這裡,立刻把臉沉了下來。
  巴顏害怕奉哈達汗的勢力,不容他不答應奉哈達汗的調解。回想到殺子之仇,又萬無講和之理。他盡自沉吟著,講不出話來。忽然耳邊一片鑼鼓喇叭的聲音,外面接二連三的報進來說:「渥濟格公子親自來犒師,現在營門外,聽候部主的命令。」巴顏看看奉哈達汗兀自沉著臉﹔索長阿部主眼睜睜看住他臉上,露出一種兇惡的神氣來,不由他不點頭答應。侍衛出去,一片聲嚷說:「請渥濟格公子!」一會兒,公子大腳闊步的走進來,見了巴顏,急搶上幾步,行了全禮,又退下去,恭恭敬敬站在一旁。巴顏起初見了渥濟格,原是一腔憤怒,一轉眼看看渥濟格那種英俊秀美的風度,站在眼前,好似玉樹臨風。他原是很喜歡男孩兒的,見了不由他心腸不軟下來。怎麼又經得起渥濟格滿嘴的乾爹長乾爹短,早把他一肚子的冤仇,丟向爪哇國裡去了。營門外擺列著大的牛肉羊肉﹔大蘿的金銀綢帛,犒賞軍士。那軍士得了賞賜,便齊聲嚷道:「多謝公子!」營帳裡面重複擺上酒席,渥濟格親自把盞勸酒。巴顏年老貪杯,又是這樣一個英俊少年站在他跟前,耳朵裡聽著親密的說話,不覺開懷暢飲,早把他灌得酩酊大醉。當夜三個人都留在帳中,寄宿一宵。
  到了第二天一清早起來,巴顏帶領著進城,直到部主府中。又帶領渥濟格到內院去拜見福晉,把收渥濟格做乾兒,和兇手又是一名叫渥濟格的原因說明。那福晉見了渥濟格這樣一個漂亮人物,早歡喜得無可無不可。她膝下正苦寂寞,見了這乾兒,便留他住在府裡,每天給他好吃好玩。這時她媳婦見了渥濟格,一個是新寡之婦,一個是前度劉郎,兩人背著人,說不盡的舊恨新歡,山盟海誓。
  快樂光陰,容易過去。渥濟格在府中,一住十天。渥濟格自己也帶著一千兵士來,駐紮在城外。看看渥濟格進城去,不見他出來,認做被巴顏殺死了,大家鼓噪起來,把一座城池團團圍住,口口聲聲說:「還我主將!」外面報進府去,渥濟格正和他的心上人在花園中說笑遊玩,難捨難分。後來還是那媳婦想出一條計策來,慫慂他對巴顏說:董鄂部和建州衛,本是一祖所生﹔現在分做十二處,形勢涣散,倘有別處兵馬到來,怕一時照顧不到,還不如兩家合在一起。如今建州兵強將廣,你老人家搬進建州城去住,有我叔叔保護著,也可以過幾天安閒歲月,享幾年福,免得提心吊膽。這一番話果然打動了巴顏的心,他帶著妻子、媳婦,跟著渥濟格搬到建州城去住。建州都督覺昌安,不費一兵一卒之力,得了董鄂部許多城池。渥濟格又因和巴顏一處住著,頗多不便。便又在董鄂部中取得兩處部落,和他心上人搬去,一塊兒住著。從此,覺昌安叔姪兩人的威名一天大似一天,佔據城池,也一天多似一天。
  話說索長阿部主在一旁看了,害怕建州人慢慢的侵犯到他的地界上來,便打發兒子吳泰,去求他親家哈達萬汗王台借兵。這時王台手下,稱女真部族,有城池二十餘座,精兵數萬,人人見了害怕。當時王台便答應借他雄兵五千,保守各處城池。說定建州衛今倘然不犯我們的地界,我們也各守疆士,不去侵犯別人。但是他們
  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,還是那個建州都督覺昌安,他有五個兒子,好似五個大蟲,個個帶了兵馬,到處侵城掠地,打劫村坊。大兒子叫禮敦巴圖魯,第二個兒子名額爾袞,第三個兒子名界堪,第四個兒子名塔克世,第五個兒子名塔克篇古。這五個兒子裡面,要算禮敦格外英雄出眾,他在千軍萬馬之中,往來馳騁,匹馬當先,如入無人之境。這時他們直打到蘇克蘇滸河部,把全部的城池都收伏下來。部中有一座圖倫城,只因不肯投降建州人,吃他殺得屍骨如山,血流成河。滿州地方各部落,聽了這消息,人人嚇得魂飛魄散。王台看看事體緊急,便派人到明朝去進貢,又密奏建州人強橫不法的話。明萬曆皇帝便想借重他以毒攻毒﹔又查王台的祖父速黑忒,也曾受過明朝的封號,便封王台做哈達部的右都督官,又吩咐遼東經略使,派兵送他回部。王台得了明朝的榮寵,便十分強橫起來,各處部落投降他的也一天多似一天。他在中間暗暗的出死力抵抗建州人和蒙古人,不讓他侵犯明朝的疆土。覺昌安親自帶兵和他打仗,建州人便把王台恨入骨髓。
  這時建州地方有一個健將,名叫王杲,他手下有一大隊狼虎兵,爬山如虎,渡河如狼。他軍隊所到的地方,不用交戰,便嚇得敵人下馬歸降。五嶺以東一帶地方,都是他一個人收伏下來的。覺昌安也便另眼看待他,常常備下酒席,兩人在府中相對吃酒。有一天,是他們滿族人的娘娘節,各處娘娘廟裡打唱跳神,十分熱鬧﹔家家也備下酒菜,接待賓客。那時都督府中,自然也是賓客如雲,酒肉如林。王杲便要算裡邊一個上客,他帶了兒子阿太入席。當時阿太年紀只十八歲,長得好像玉樹臨風,英秀不在渥濟格以下。酒吃到一半,裡面覺昌安的妃子打發人拿出許多荷包煙袋來,賞給親族子姪輩的。連阿太也得了一個荷包。散席以後,照例要到內室去謝賞,阿太也隨著眾人進去。
  這天,都督的家中也大開筵席,那五位貝勒的福晉,各個帶了子女,都在府中赴席。內中要算塔克世的大福晉喜塔喇氏長得最標緻,能說能笑,進屋子只聽她說笑的聲音。她一見了阿太,便一把拉住了,說道:「啊唷!長得好俊的小子!」說著把他推到覺昌安妃子身旁去。他婆婆已是老眼昏花,把阿太拉進身去,對他臉上身上仔仔細細的看著,把個阿太看得不好意思,嫩臉通紅起來。喜塔喇氏和塔克世的次妻納喇氏,在一旁拍手大笑。還有禮敦的福晉和妯娌們,都團團圍定了看他。妃子笑說道:「人家嬌生慣養的,哪裡見過你們這班潑辣女人的陣仗兒?還不快放尊重些。你們不看見他小臉兒脹得通紅了,怪可憐兒的。」接著納喇氏說道:「婆婆天天抱怨找不到一個好女婿,如今這位奇兒,大概可以上得婆婆的眼了。我們快不要錯過了,留他住在府裡,配我們的女孩兒呢!」一句話提醒了妃子,說道:「好啊!我們把孫女兒配給他罷。」大孫女兒,便是禮敦的大女兒,也長得面龐圓潤,體格苗條。當時禮敦的福晉聽了,便接著說道:「婆婆說好,總是好的。你老人家的眼光,決不有錯。」正說著,都督外面進來。他本來有聯絡王杲的意思,一聽了這個話,便竭力慫慂說好。禮敦夫妻兩人,原不願把女兒嫁到遠地去,只因父母作主,也不敢反抗。不多幾天,都督府裡辦起喜事來,當然十分熱鬧。建州部下各處章京,不消說都來送禮賀喜,便是蘇克蘇滸部,渾河部,王甲部,哲陳部,鴨綠江部,瓦爾喀部,庫爾哈部,葉赫部﹍﹍滿州地方有名的部主,都來道賀,都督派人一一招待。這一場熱鬧,算是建州地方數一數二的大事。那阿太娶了大孫女做妻子,那大孫女面貌又長得十分標緻,性情又十分和順,夫妻兩人又十分恩愛,那岳父岳母和妃子又看待得他十分好,他落在溫柔鄉中,真有樂不思蜀的樣子。到底大孫女關心丈夫的前程,悄悄的去替阿太求她的祖父。都督看在自己孫女兒面上,便封阿太到古埒城去做一個章京。大孫女得了這個功名,心中十分快樂,忙催著她丈夫動身,到古埒城去到任。誰知阿太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,只是迷戀著妻子不肯去,一任他妻子再三勸說,他總是不去。不覺惱了這位夫人,她把臉上的胭脂一齊洗去,又把身上穿的一件錦繡旗袍,扯得一片一片和蝴蝶一般。又翻身跪在他丈夫跟前,嗚嗚咽咽的哭個不住。阿太也摟住妻子,撲簌簌的滴下眼淚來。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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