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回
  羅澤南走死興國州 羅大綱夜奪揚州府

  話說胡林翼統率大軍,直進武昌城,忽然火藥爆發,城牆傾陷百餘丈,登時壓死清兵數千人。彭玉麟偷進南濠的水師,亦有多艘壓溺,清兵軍勢稍卻,各欲退後,胡林翼以既中敵人之計,折兵數千人,若不能取一武昌,更無以見人矣。不覺大怒。立即下令退後者斬。時多隆阿及曾國葆,俱已受傷,然聞胡林翼之令,亦皆振奮,一齊督兵擁進。
  當譚紹洸領兵逃出武昌時,猶在城外東北路盼望:只道清兵被焚,必然退卻,正欲乘機再取武昌。忽聞喊聲動地,料知城陷,方欲回軍,突見清兵不特不退,仍冒煙突火而進,不覺大怒。乃謂左右:「清兵屢戰,未見有如此強悍者,今何以忽然猛勇耶?」晏仲武道:「彼日前既憤於屢敗,目下又憤於軍中被焚,蓄怒已極,如癇馬走平原,無復知人性。當者必為所蹷,計不如避之。吾軍口前斷不能再入武昌矣。」譚紹洸道:「果如汝言,吾深悔棄武昌而走也。」晏仲武道:「是又不然。彼竭數路兵,合水陸之眾,不下數萬,以爭一武昌,志在必取。吾軍雖死守,終難於保全。若困憊已極,則逃亦難矣。今馮文炳之策,雖棄一武昌,不過早棄幾天耳,然猶能焚炸清兵。料此後清兵攻我城池,亦知所畏忌也。」譚紹洸道:「既不復爭武昌,則吾軍須入皖境。」晏仲武道:「必不可也。今只失一武昌,鄂省尚多退步﹔若即走安徽,是湖北全省皆失矣。吾軍勢力未損,何必遠逃。 以某愚見,不如先奔興國州城。以該州人心,素服吾國,故每次科舉,以該州人赴試為多。我既得人心,軍力又全,且與武昌相近,若金陵救兵一至,且能合力 以攻武昌矣。」譚紹洸以為然,乃與諸將領兵同望興國州而來。
  且說胡林翼既下武昌,一面奏報捷音,一面出榜安民。檢抬被焚的屍首,盡 行掘土埋之。立令將修復城垣,以圖固守。忽聽得譚紹洸已奔往興國州,官文便 欲提兵往取。胡林翼道:「我兵圍武昌,料譚紹洸必往金陵告急。恐金陵救兵不 久心至矣,吾須留守以待之。且興國州城小易破,無勞大兵,只令一將前往可 矣。」曾國藩道:「譚紹洸棄城而遁,兵力未損,恐未可輕視也。」羅澤南道:「某雖 不才,量取一興國州,實如反掌耳。且深受侍郎知遇,雖死亦復何憾。」曾國藩從之,便令羅澤南領兵萬人,並部將八員,望興國州進發﹔又令塔齊布領本軍隨後 起程,倘有緩急,即行接應。羅、塔兩軍去後,又令楊載福、鼓玉麟,統水師沿漢 水而下,以壯聲援。分拔即定,曾國藩仍留鄂境,專候羅澤南好音。
  且說譚紹洸望興國州奔來,將抵金湖附近,仍恐清兵相逼,又欲東逃。
  馮文炳道:「官、胡即取武昌,必以兵力迫我﹔我若遠遁,不待湖北全境俱失,且清兵 亦必窮追。不如暫屯興國州城,量敵行事,果終不敵,則且戰且退,以待救乓。某 料既往金陵催請教兵,天王必有法以處之也。」譚紹洸道:「此言有理。」便令人 馬到興國州駐紮。洪春魁請領兵紮在城外,待敵兵追到時,乘其喘息未定而擊 之。譚紹洸亦從其計:即令洪春魁、晏仲武各領一軍駐紮興國州城外左右。時已 傍晚,譚紹洸慮清兵乘夜追到,吩咐軍士,夜裡輪流替守。將近黎明,未見清兵 到來,遂疑官、胡二人不再來追。馮文炳道:「清軍屢敗,一旦得了武昌,縱損失 數千人,然亦自以為得意之事,自然乘勢進兵,恐不久清兵至矣。」正說話間,紛 紛報到:羅澤南領兵追來。馮文炳道:「羅澤南乃浙江遺缺道,名位雖微,實湘中 儒將也。行軍最為緊慎,故緩緩而來。洪春魁欲乘其喘息未定而攻之,此策恐用 不著矣。」譚紹洸道:「然則以何策御之?」馮文炳道:「今本州城有義勇軍一隊,不下四千人,內中且有女兵,可見民氣實在可用。今請將軍固守州城﹔而令洪春 魁、晏仲武二軍迎敵,可偽敗以誘之。吾率義勇隊以抄出金湖,只如此如此。可 以捉羅澤南矣。」譚紹洸即依其言,馮文炳亦撫循義勇隊,自為統領以襲清兵。次日清晨,羅澤南率兵而進,晏、洪兩將,亦一齊準備接戰。時羅澤南亦分兵以一半駐紮金湖,以一半進攻州城,隨報塔齊布一軍亦至。並探悉太平將洪春魁、晏仲武分軍而出,羅澤南乃請塔齊布先攻洪、晏二軍,自率乓圍攻州城。
  不想譚紹洸軍力未衰,羅澤南奮力猛攻,終不能得手。隨聽得塔軍已勝太平軍,洪春魁、晏仲武已望東而逃。羅澤南謂部下道:「塔軍已成功矣,吾軍正宜奮力。」便令軍士悉銳進攻。譚紹洸在城上亦奮力抵禦,兩軍各有死傷。羅澤南正自焦灼,忽報興國州有義勇數千,已抄取金湖去了。澤南聽得,急撤兵而回。
  原來興國州的義勇隊最為奮勇:男者任戰攻,女者任工役,各司其事。
  馮文炳知其可用,乃領之往襲金湖。乃羅澤南回軍後,馮文炳即約退數裡,卻以村婦為前驅,另編一隊壯勇者,以橫擊之。計拔己定,羅澤南已到金湖:見營伍尚無損害,乃謂左右道:「彼必非求戰,不過以我攻興國州,欲擾吾以救興國州耳。此義勇隊皆屬民兵,必不能戰,吾當先破之,彼自膽落矣。」言罷鼓噪而前:見洪軍義勇隊分為兩隊﹔澤南亦分一隊,光防橫擊一路,即自領本軍與馮文炳接戰。不料馮文炳先已定計,於兩軍交綏時,令前驅村婦,盡行裸衣﹔羅澤南軍士不知其計,惟停槍注目以視。馮文炳即率後軍突進。所有另編橫擊一軍,又同時進攻。
  羅澤南軍抵敵不住,望後潰退。馮文炳一馬當先,諸軍隨後猛迫,羅軍傷死甚重。馮文炳領一軍強壯親兵,直入羅軍中,要捉羅澤南。澤南此時已知無可挽回,惟策馬而逃。馮文炳追殺十餘里,羅軍死傷三千餘人,降者數千,餘外半多逃散。羅澤南所領一萬人馬,已化為烏有。馮文炳乃乘勝收軍,回取金湖。時塔齊布方攻晏仲武、洪春魁二軍,聽羅澤南軍敗,恐孤軍難支,亦引兵而還。故洪、晏二人,又以塔軍即退,乘勢追之。塔軍亦敗,奔至金湖,已見金湖大營,亦為馮文炳所敗,更無心戀戰,領著敗殘人馬,且戰且走,望武昌一路而回。洪、晏二將見塔齊布已經去遠,方始收軍。
  且說羅澤南自敗於馮文炳之手,軍士傷死降潰,已經散盡,只有單人匹馬,望東而逃。見馮文炳軍已收去,方回馬西行,欲還武昌。自念此次領兵往攻興國州,實自報奮勇,只道取興國城易如反掌,今竟片甲不回,自悔來時誇大口,今番何面目見人?羞憤交集,且行且憤。已將近黃昏時分,但見荒山夕照,倒映疏林,一望皆山林田野,遠地村落中,已是炊煙四起。羅澤南停馬向農夫問路:叩以欲回武昌,將由何路而進?農夫見他模佯,身掛長槍,坐騎駿馬,已知是個官員。又見他欲回武昌,知是清國大將。內中一農卻道:「聞清將領兵來攻興國州,汝即其人乎?」羅澤南道:「吾即羅澤南也。」農夫聽罷,低頭不語。澤南心中怒極,但以為此乃無知農夫,不必與較,仍催馬而行。心中自念道:「當初若終身研究理學,設帳授徒,當不至此。」正想像間,忽近一短橋。澤南不知欲回武昌須過橋否?回望又無人可問,便策馬過橋。忽聞槍聲響處,羅澤南竟跌在馬下,即有 一人從橋飛越而出。羅澤南揚目一望,卻是一青年童子,年約十四五歲。羅澤南道:「汝年尚幼,即能為逆耶?」那童子道:「我殺賊,吾未嘗為逆也!」羅澤南尚欲再言,那重子復放一槍,羅澤南登時殞命。可憐羅澤南以理學出身,號為儒將。當時設帳授徒,如李續賓、李續宜、蔣益澧、易良虎之徒,皆執弟子禮,為澤南門下士。一旦圖功名,與諸弟子舍學從戎,至今乃沒於重子之手,豈不可歎。時人有詩歎道:
  湘中有儒將,名遍漢江間﹔
  理學宗濂洛,風流仰戢山。
  不曾嫻虎略,偏欲附龍顏。
  何如終絳帳,猶勝裹屍還!
  自羅澤甫歿後,官、胡諸將仍未知悉。及見塔齊布奔回,方知兩軍皆敗,但未知羅澤南下落。隨有自羅中逃出者奔至武昌,報稱羅澤南全軍俱沒,並述戰敗情形。胡林翼便問澤南下落?有親見澤南逃時景況的,卻道:「當我羅軍為馮文炳所敗,欲奔回金湖,與後軍會合﹔不想馮文炳率兵大至,連金湖各營皆潰,已見羅澤南單人匹馬望東而走,但不知他往何處。」各人聽得,皆為憂心。時曾國藩在坐,乃道:「若羅山有什麼差池,皆吾之過也!昔羅山在湘中講學,稱為湘中一代宗風。自洪黨陷了湘省,吾以國事艱難,人才缺乏,力勸羅山出山,為國效力。彼乃欣然樂從,與諸弟同入行伍中。伊弟子如李續賓兄弟,及蔣益澧等,皆成為能將。東南戰事,多賴其力。即羅山在吾軍,亦立功不少。若一旦喪在敵人之手,能勿悲乎?」官文道:「他既望東逃出,未必即為敵軍所害。想不久即回矣!」國藩道:「羅山性質堅忍,能識大體,若仍在人間,斷不輕於一死也。」林翼道:「以吾思之:殆凶多吉少。以武昌而東,皆為敵軍所盤踞。羅山單人匹馬,逃將安往?恐不免陷於敵人矣!倘有不測,吾甚借國家損一良將也。」說罷不勝歎息,即令部下分頭探訪。到次日,方由軍士搬運羅澤南屍首回來。武昌各員,無不大慟,即行表奏入京:臚陳羅澤南戰功。即有諭旨:羅澤南著照布政使例賜卹,將平生事跡,宣付國史館立傳﹔又加恩予溢,並賜祭葬,不在話下。
  且說那擊斃羅澤南的童子,正不知其姓名。原來興國州人,最嫉清國將官,謂其殘殺,反順服洪秀全。那童子、本是個獵戶人家,當羅澤南向農夫問路時,已從樹林中看出,故繞道出羅澤南之前,至於橋下,乃出其不意以擊之。時譚紹洸只道羅澤南全軍覆沒,幸成此大功而已。及紛紛傳說,知羅澤南於戰敗後被害,實出意外,欲求得手擊羅澤南者而賞之,終不可得,只以此次成功,全出興國州人之手,乃竭力撫慰人心﹔一面把武昌失守報知金陵﹔又飛報安慶,恐官、胡等乘勢東下,好預備守禦。忽得軍報,探悉李秀成已過安慶。譚紹洸恐李秀成未知武昌失守,急遣人飛報秀成,請他到興國。相見時譚紹洸訴說敗兵之事。李秀成道:「武昌存亡,實無關大局。我國若不能攻下北京,即能堅守武昌十年,亦復何補?」譚紹恍道:「君言誠是。然今局面已不同矣:武昌居長江上流,有俯瞰江南之勢。我國自林鳳翔失敗,未嘗舉兵北上。若武昌已失,安慶已危,故我一日未曾北上,即武昌一日關係重大。以目前而論,武昌實不可不爭也。」李秀成道:「此言亦殊有理。且天王視武昌如命,吾軍到此,當思妙策以窺復武昌。為今之計,急宜撫循附近武昌各州縣,以維繫人心,再圖進取可也。」即令晏仲武、洪春魁,各率兵攻取各郡縣,再報金陵以武昌既失,清兵必然大進,請遣良將先圖北進。並道:「我進則敵謀御我,實勝於我之謀以禦敵。且金陵尤為緊要,清兵將環集而攻金陵矣。」洪秀全聽得,甚以為然。時太平將羅大綱方駐廬州,清國欽差大臣和春,以大兵圍攻數旬,羅大綱以廬州糧多城固,拒守不屈﹔亦不出戰,和春見不能得手,解圍而去。羅大綱乘其退時,突出迫之。和春兵敗,折損三千餘人。羅大綱得勝回城,即令胡元煒及部將孔照文,領軍萬人,鎮守廬州。並囑道:「廬州雖小,力安慶北方屏蔽,請諸君努力守之。」孔照文道:「未有天王訓諭,將軍帶兵何往?」羅大綱道:「和春繼向榮為欽差,受收江南之任,吾當請洪天王先破和春,以挫其威。和春一敗,張國梁無能為矣。今侍王李世賢,英王陳王成轉戰浙江等省﹔李秀成又提兵往鄂,吾當固江南根本也。」孔照文應諾,督眾鎮守廬州。羅大綱乃率本部人馬,取道東行,一面報知金陵。
  洪秀全以李秀成方請兵北進,乃令羅大綱先取揚州。羅大綱至金陵城外,適賴漢英由瓜州回來。洪秀全乃令與羅大綱一同北進。於是羅大綱領人馬三萬,率部將部雲官、劉官芳等﹔賴漢英領人馬二萬,率部將李春發、伍文耀等,分兩路而進。洪秀全親出城外勞軍。羅、賴二將辭了洪秀全,取道起程,時天國太平七年、三月初一日也。羅大綱瀕行時,謂賴漢英道:「揚州為江北要道,清將向榮曾據之以擾金陵。今托明阿、和春,亦重屯揚州,視為要地。昔老將林鳳翔,自揚州既破,即縱橫於江淮皖汴齊晉之間。今吾等進兵,亦當先破揚州,然後長驅大進。」賴漢英道:「丞相之言,正合吾意。某打聽得揚州城內,有知府世焜,及參將祥林守把。欽差托明阿,大營即駐紮城外。城內守兵亦只有七八千人。惟托明阿大營不下二萬人馬。若非先破托明阿,恐取揚州亦非易事也。」羅大綱道:「百足之蟲,雖死不僵﹔托明阿人馬既眾,破之不易。托明阿雖無用之輩,其軍中未必盡無能員。且吉林馬隊,向稱銳戰,若不能破他,揚州亦不能取矣,今請將軍以本部壓托明阿,吾即以本軍奪揚州。若揚州既下,托明阿必然膽落。合軍破之,如破竹矣。」賴漢英深韙其策,即依計而行。
  且說清國欽差大臣托明阿,自從在皖省為陳玉成所敗,折兵數千,乃回駐揚州。再將本軍配以吉林馬隊,欲約會和春直攻金陵。計議未定,已聞羅大綱進兵,托明阿知照和春:羅大綱既離廬州,就好乘便窺復安慶﹔卻自以本部與羅大綱接戰。一面傳令揚州府世焜及參將祥林緊守城池﹔復飛報清江,調都統德興阿引兵到揚州接應。計劃甫定,羅大綱大兵己到。原來囉大綱立意先取揚州:於大軍未離金陵,即以精兵百人混入揚州城內為內應﹔及到時令賴漢英進攻托明阿一軍,又叫劉官芳領兵五千人,先行攻城,以試城內守禦之力。時劉官芳先攻南路,城內世焜悉力相拒。羅大綱卻令郜雲官率軍而東,直攻東路。參將祥林亦堅守不出。羅大綱卻統本部窺懈而擊。先以抬槍射擊城內,故城內人心皆為驚駭。比至入夜,忽見北門火起,世焜即急撥兵往救﹔又恐城中有人為敵內應,再撥兵巡察城中時,羅大綱望見城中火光,知是先派作內應親兵發作,特以大火擾動清兵。大綱即下令道:「守將分兵城內,必有事故,此機可乘也。」便率兵會同劉官芳,奮力猛撲。並道:「當於此時即破揚州。若遲一刻,則城中之兵皆被捕矣。」說罷即身先士卒而進。忽見城上一將,頭戴水晶頂子,大綱不知其何人?但見他手執令旗指揮守兵,竭力守禦,又不避矢石。羅大綱乃謂左右道:「此人真奮勇。若殺得此人,料守兵皆潰矣。」乃謂左右十餘人,相約一齊發槍,向那將攻擊。果然槍聲響處,那守將中彈而墜,城上守兵一時嘩潰。羅大綱乘勢,率兵直薄城垣,擲藥焚之:城垣突陷了十餘丈。羅大綱揮軍冒煙突火而進。城內知府世焜猶領兵向城垣陷處竭力抵禦,又不避矢石,至羅軍死傷十餘人。劉官芳卻令軍士各將器具,在城垣疊起,踰垣以進,時城樓守兵已無一人,故劉官芳安登城樓。世焜見不能挽回,始望後逃走。羅大綱乃率兵直進。亂槍齊發,知府世焜即中彈落於馬下。清參將祥林知南路潰敗,羅大綱已經進城,亦領兵齊遁。郜雲官攻進東門﹒那參將祥林正走時,忽前頭正遇劉官芳一軍,見其被敵人迎阻,知不能脫,乃拔槍自擊而沒。羅大綱盡降其眾。復令軍士擇城空地架疊柴草,縱起火來。問其故?羅大綱道:「賴漢英尚與托明阿相持,未知勝負。吾藉此火,以驚敵人軍心,而壯我軍銳氣也。」各人皆服其計。揚州既定,乃出榜安民。管教:一戰成功,已見揚州歸版字﹔兩番用計,又教鄂省變旌旗。
  要知後事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