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回
  李秀成二奪漢陽城 林鳳翔大戰揚州府

  話說陳樹忠領了密汁,賺殺江忠源之後,胡元煒即開城接李秀成進去。
  秀成下馬,握元煒手道:「非子則此城不易進也。」一到府衙,立即出榜安民。重賞胡、陳二將。胡元煒道:「某道是錢軍師到此,原來是李丞相耶?」秀成笑道:「都為一國之事,何分彼此?吾必用錢先生名者,所以堅足下之信耳。」陳樹忠要屠江忠源之屍,秀成道:「不可。彼各為其主,亦能戰之忠臣也。吾甚敬之。」即令禮葬江忠源屍首。此時陳樹忠以有殺江忠源之功,意頗自得。秀成不以為然。密問元煒道:「子看陳樹忠若何?」元煒道:「望賞而後立功,其心不可用矣。」秀成道:「子言是矣!以功賞不及而殺主帥,為將者不亦難乎。」
  一日陳樹忠游出城外,隨行只二三親隨,時已夕陽西下,四野無人。路經一小河,兩邊有些田畝,附近有些小山,林木頗盛。陳樹忠正沿河上小橋而進,橋下泊一小艇﹔艇上三人,似漁父裝柬,披蓑戴笠,意甚自如。陳樹忠不大留意。過橋之後,約數十步,忽聽後面槍聲亂發。陳樹忠大驚!視親隨的二三人,已倒在地上。樹忠急大呼道:「我陳樹忠也。誰聽讒言,敢能殺我?」一聲未絕,前路一人已擁至面前,大聲喝道:「吾就是殺陳樹忠者。我乃江帥親軍李疇也。」說時遲,那時快,槍聲響處,已擊倒陳樹忠下馬。少時艇內那三人,都一躍登岸。陳樹忠知不是頭路,急棄馬而逃。那數人不捨,仍緊追來。都說道:「不殺賣主賊,誓不干休。」樹忠心慌,急躲人樹林裡面。隨後數人趕到,陳樹忠手無寸鐵,逃避不及,胸中早中了一顆彈子,登時斃命。那數人既殺了陳樹忠,就挖土泥,把陳樹忠屍首埋住,正沒人知道。
  那日秀成正與元煒談論樹忠。忽城外軍士報道:「適才陳樹忠引了隨從人等出城,他的隨從,已被殺死在城外去了。兇手不知是誰,惟陳樹忠不知往何處去了?」秀成聽得,明知是有些原故。因陳樹忠殺了江忠源,實在是不義,一定仇家把他殺了的,定可無疑。這樣人借他人之手除去,亦是美事。只得循例出了賞格,名是追尋兇手,實則並不追問了。
  且說江忠源死後,文自藩臬以下,武自參、鎮以下,為滿州殉難的,倒也有一百餘人。自此役後,清兵大力震動。清鄂撫胡林翼,便檄提督鮑超,與總兵鄧紹良往救廬州。曾國藩又檄忠源舊部,廣西臬司劉長佑,湖北道江忠濬,同赴廬州救援。各路人馬,聲勢頗大。秀成聽得消息,忙令城中內外,俱偃旗息鼓,休得亂動。左右不解其意,只得自去準備。秀成即令胡元煒與諸將守城,並囑元煒道:「廬州所必爭。然眾寡不足慮也。鮑軍由池州而來,計當先至,江、劉三軍由湖北而下,必取道宿松而進,為期尚遲。若破鮑軍,則劉長佑、江忠濬俱退矣。」便引三千人馬,離城千餘里,揀林深處埋伏。果見鮑軍如風馳電卷,望廬州而來。秀成在高處,看得親切:先叫軍士休要聲張,任鮑軍過去,看他如何舉動,然後截出,不得違令。
  是時鮑超一路行來,與鄧總兵商議攻城之計,鄧紹良道:「江帥遺愛在人。且洪軍初得廬州,眾心未定﹔急行攻城,克服誠不難也。」鮑超深以為然。直抵廬州,忽見四處偃旗息鼓,絕無動靜。鮑超傳令不可遽動。挨至夜分,仍無消息,鮑超心下愈疑。忽到三更時分,城樓上喊聲喧天,鼓聲震地,城裡亦吶喊助威。鮑軍在夢中驚覺,只道洪軍殺至,趕忙準備。不意候了許久,毫無動靜。及交四更,復聞吶喊之聲。鮑軍驚起,如是者數次,擾得鮑軍終夜不眠。次早鄧紹良力主攻城﹔鮑超懼秀成有計,不敢造次。傳令先退十里,再行計較。正退時,前面喊聲又起,鮑軍大驚:見兩邊樹林叢雜,愈加心慌。忽然樹林裡,天國兵紛紛殺出,現出李秀成旗號。鮑超驚道:「吾中計矣。」急令軍士分頭混戰。誰想李秀成軍士養精蓄銳,進時如徘山倒海,清兵不能抵禦,反被洪軍困住。鮑超督率軍士,奮力衝出,洪軍不能抵當,才退去一角,鮑超衝出回頭,見鄧紹良尚被困住,復大喝一聲,督兵攻回,救出鄧兵大半。於是鮑軍在前,鄧軍在後,望東北路殺出來。忽一支人馬攔住去路,正是李秀成。鮑軍奮力混戰。無奈鄧軍不得能脫,鮑軍只得回頭與鄧軍會合,然後殺出。一時李秀成軍大至,把清兵四面圍定。鮑超大怒,手挺洋槍,窺定秀成軍中掌旗官轟擊,應彈而倒。李軍大亂,鮑超又衝出去。鄧總兵亦出。只鄧總兵部將戴文英、周天勝、儲玖窮,俱死於亂軍,降者大半。洪軍大獲勝仗。左右欲追趕鮑超,李秀成道:「彼虎將也,追之未必全勝,且窮寇莫追。今既大捷,不如收兵,即移師防劉長佑、江忠濬可也。」卻說劉長佑、江忠濬將至廬州,聽得鮑超、鄧紹良大敗,長佑道:「敵人有備矣。」乃與忠濬一同退兵。秀成聽得,即道:「不出吾所料也。」就令元煒緊守廬州,並遺密函一封。又囑道:「吾去之後,鮑超必來爭取廬州。蓋廬州為安慶上流咽喉之地,清兵必欲爭取安慶,以截我要路湖北交通要道,則必先取廬州﹔然後沿桐城閘以下安慶也。若是鮑超到來攻城之時,即拆開密函一看,自有計可以退鮑軍矣。」胡元煒一一領諾。隨又說道:「今江忠源既死,鮑超雖然有勇,惟兵權不及忠源,自難領眾。安慶可以無憂矣。」李秀成道:「公立此心,廬州危矣﹔廬州若亡,安慶亦失。且鮑超行將重用,以清廷無人可用故也。鞏享不可托大,子必防之。」胡元煒唯唯拜服。秀成隨即交割兵符,留三千精兵,十名健將,共守廬州。李秀成正欲行時,忽警報時到,說稱胡林翼,又大犯漢陽,勢甚危急﹔特請回救。秀成聽得大駭,即先令部將洪容海,從間道馳回漢陽,轉至譚紹洸緊守城池,不許出戰。自己卻沿安慶望漢陽進發,不在話下。
  且說胡林翼自前次挫敗退兵,遂日夜謀復漢陽,以為窺取武昌之計。分頭派人打探孿秀成舉動。忽聽得秀成已遠征廬州,乃大喜道:「秀成不在,吾復漢陽必矣。」乃增募兵,兼顧南北岸。先令副將王國才出攻紙坊,又令彭玉麟以水師攻蔡店,為左右道。紙坊、蔡店二處,敵人守兵不多,克復自易。若得此二處,吾進兵亦易矣。果然旬日之間:王國才攻破紙坊,彭王麟亦攻破蔡店。林翼遂點軍士三千人,沿唐角大別山親攻漢陽圍定。譚紹洸聞警,一面飛報武昌,請兵救授﹔一面竭力守禦,以待李秀成救兵。
  時曾國藩領湘軍進攻九江,不能得手,便回軍。以囉澤南、塔齊布會攻武昌,以為胡軍聲勢,並斷洪家救應之師,故此漢陽十分危急。譚紹洸不分晝夜,督將守禦,以待李秀成救兵。惟武昌被清國塔、羅二將牽制,不能援應。且自彭玉麟攻破蔡店之後,盡斷沿江鐵索浮橋,故天國子武漢聲氣,反已隔絕。譚紹洸見漢陽危急,料不能守,忖知清兵用意,必由東北而進,即在東北裡面埋伏藥線,待清軍進時發炸胡林翼,就緩了東北之圍。誰想被胡林翼見了,以為如此緊急時候,偏緩守兵,其中必有緣故,但不料其埋伏炸藥也。果然到了夜分,早將東北城攻陷,譚紹洸故作逃走之狀,領軍望西而去。胡林翼道:「譚紹洸果退矣。」遂欲入城。忽念道:「譚紹洸亦一員勇將,何以此次守城,忽然緩力,誠恐有詐。」便令前軍先進。及至進軍一半時,不想譚紹洸先伏在一處,井未出城。今見胡軍已進,乃大喜道:「吾計售矣。」急將藥線發炸起來,轟夭響的一聲,胡林翼五千人,早有二千喪在城垣內外。胡林翼大駭,急欲再進時,只見譚紹洸揮軍殺回。胡林翼督軍奮力搏戰,爭奈眾寡不敵。那譚紹洸正在得手,忽然南路城門告緊,原來駱秉章遣王開化一軍,從岳州進逼漢陽,以應胡軍。譚紹洸首尾不能相顧,乃歎道:「吾力盡矣。漢陽有失,如之何?」正欲出走,忽見林翼人馬,反退城外﹔譚紹洸不知何故?急登高向城外望去,只見上流一彪人馬,如風馳電閃,從北而下,截擊胡林翼,卻打著李秀成的旗號。
  原來李秀成料知清軍進路,必銳攻東北兩門,故沿武昌上流,直繞出漢陽之後,截擊清軍。胡林翼聽得,只道李秀成人馬是預先埋伏的,心恐中計,急令退兵,各路也一同退出。譚紹洸看得清楚,即回軍殺出,清兵大敗。三停人馬,折了兩停。都望岳州而退。李秀成到了,即與譚紹洸會合。一面令譚紹洸駐兵漢陽城外,陽作議取岳州之勢,以阻曾國藩﹔一面整頓漢陽,修葺城垣,徐對譚紹洸說道:「非將軍,漢陽則失之久矣。某在廬州多延了兩天,故至如此。此某之罪也。」遂奏報洪天王,甚稱譚紹洸耐戰,並請重賞之。
  胡林翼在岳州城裡,只剩一二千敗殘軍士,已不能再進,惟有飛請長沙撫衙駱秉章,增發救兵而已。曾國藩見胡軍已敗,恐防有失,只得領羅澤南、塔齊布,撤去武昌之圍,收軍而去。
  當下秀成克復了漢陽城,即移駐武昌,以為抵禦曾國藩之計。今見曾軍退去,並不迫趕,只把廬州及漢陽兩次戰狀,飛報洪天王那裡。自己往來漢陽、武昌二郡,聽候天王號令,再定行止。
  偏是那時天國以金陵既定,各大臣主張權為憩息,以養軍氣。所以北伐之軍,並未出發。今見武昌連勝,各將都有雄心,紛紛請出兵進取。洪天王即日大集諸臣,計議北伐。都一齊到了殿上。楊秀清進道:「方今清軍精銳,已聚於南部﹔北省地面,全屬空虛。不過提一旅之師,征之足矣。」錢江即奏道:「東王之言非也。兵以時聚,北方清軍雖然少缺,但彼何難招募,亦不難改調。今為北伐計,非傾國之兵不可,若徒以一旅之師,恐一旦有失,誰從授救?必不可為也。」秀清又道:「方今南方戰事方殷,湖北地面常被清軍窺向﹔而江西一路,亦被曾國藩牽制。苦以大軍北伐,恐根本未固,先已動搖,如何是好?」錢江道:「以一李秀成,即足以支持湖北、安徽兩省,則江南地面,非清軍所容易搖動也。又何必多慮!」洪天王道:「北京未定,中原一日不安﹔非以大兵臨之,未易制敵。錢先生之言是也。」楊秀清又爭道:「恐金陵有失,如之奈何。以數年兵力得之,一旦有失,何以為家?願大王參詳為是!」天王不答。未幾林鳳翔進道:「臣願以一旅之師,沿揚州直進,以臨城他,管取北京城池,雙手奉獻。」洪天王道:「北伐事情重大,非朕親征不可。將軍雖勇,恐眾寡不敵,殊非萬全之策。」
  是時你一言,我一語,互相爭論,惟石達開低首不語。洪天王獨問之。
  達開道:「臣力不能獨取北京,故不敢多言。如天王親征時,臣弟隨駕而往,否則非臣所敢知矣。」天王點頭稱善。只是紛紛議論,終未能決。錢江回後暗付:今日所議的事情,好生重大,倘有差失,如何是好?只是天王雖然見得到,奈被楊秀清把持,必不能獨行其志。正在躇躊,忽門下報道:「石達開來謁。」錢江迎入坐定。達開先說道:「先生看林鳳翔之才若何?」錢江道:「此勇將也,行軍不可少之人。椎其喜功好勝,若以全軍任之,使領軍北伐,恐或誤事。」石達開沉吟未答。忽報韋昌輝至。錢江令石達開暫避廂房裡。隨請韋昌輝進來問道:「將軍乘夜至此,必有事故?」韋昌輝道:「先生見今天議事情形若何?」錢江故緩道:「恐天王意尚未決也。」昌輝道:「東王之意,欲身操北伐之權,若得燕京,彼將自為之計﹔又不敢獨離金陵,故委之林鳳翔。是以私意而誤國家大事也。林鳳翔若領大兵北行,必不能操勝算。先生將何以處之?」錢江道:「待明日再議﹔然後定奪。」昌輝奮然道:「今日之事,非殺東王不能了也。」錢江道:「事未必濟!彼罪情未露,殺之無名﹔且其黨羽甚盛,將何以善後?將軍請勿造次。」兩人正說間,石達開在廂房裡,忍耐不住,即跳出廳前笑道:「你兩人謀殺東王,吾當出首。」昌輝怒道:「達開你如何說此,豈亦助他為虐耶?」錢江道:「達開戲言耳,將軍休怪!」說罷,大家仍復坐下。石達開道:「此事關重大,先生當速行定奪。」錢江道:「明日到殿上,如東王必欲以林鳳翔當北伐之任,當以死力爭之﹔不濟,則惟有以大軍為林鳳翔後繼耳。某觀林鳳翔為人,非偏助楊秀清者,但見識不及,甚為可惜。」韋昌輝道:「既言如此,先生可隨軍北伐,策畫機宜。即用林鳳翔為前驅,未嘗不可。先生以為然否?」錢江道:「林鳳翔資望不足。果不能力爭,吾當親率大兵隨進也。」石、韋二人稱善。三人談論,直至更深。石、韋二人並宿於錢江府中。越早起來,梳洗畢,忽報狀元劉統監到,錢江忙請入裡面。只見劉狀元面色倉皇,錢江心知有異,忙問有何事故?劉統監道:「先生如何不知?東王已令林鳳翔統兵十萬北征去也。」錢江聽得大驚。便問天王之見若何?劉狀元道:「天王亦大以東工此舉為不然。但窺其意,似無奈東王何者!」錢江歎道:「誤國者我也。著初進湖南時,聽蕭朝貴、馮雲山之言,先除此人,必無今日之事。只今他黨羽既盛,如何是好?」劉狀元道。「彼之黨羽,多亦無用。即李開芳、林鳳翔兩將,亦不能制。但不知李秀成意見如何?」錢江道:「秀成豪傑,豈助彼哉?不過東王徒以籠絡之耳。今林鳳翔既已起兵,待其先行﹔吾隨天王興兵繼進。」各人議論一會,惟韋昌輝不發一言,先自辭出。少時,劉狀元亦退。錢江密為石達開道:「吾觀韋昌輝色似有亦所舉動,足下當默伺之,毋令成大變也。」計議已定,不在話下。
  且說天國太平四年,林鳳翔領了東王之命,引軍北行。時鳳翔年六十三,生得精神矍爍,志氣恢宏﹔雖是東王黨羽,為人卻頗識大體。瀕行時,獨自來見錢江問計。錢江道:「將軍此行,責任甚重。江雖無用之輩,究願得將軍成其事,以竟餘志也。」鳳翔道:「先生何出此言!某此來亦欲問計耳。」錢江道:「將軍之志若何?」鳳翔道:「某欲沿揚州渡淮,直趨山東﹔兵行神速,出其不意,以臨天津。先生以為何如?」錢江道:「如此得之矣,將軍持重,不勞多囑。但謀國宜顧大體,此則將軍所知也。然孤軍深入難勝,倘天王不棄,吾將以大軍為後援矣。」林鳳翔大喜,即謝別錢江。而領大軍十萬,分為三十六軍,每軍二千五百人,餘外統歸中軍部下,以曾立昌、朱錫琨為左右先鋒﹔自卒部將汪安均、周文佳、晏仲武等,浩浩蕩蕩,殺奔揚州而來。
  是時清軍亦慮洪軍北上,故調大將軍勝保,以黑龍江馬隊駐紮淮南防守﹔直隸總督陳金綬,亦飭總兵雙來領步軍一萬,會合琦善,以保揚州。那日正聽得林鳳翔北上的消息。琦善即與汁議,有主戰的、有主守的,紛紛其說。忽勝保自淮南趨至,力主會戰。琦善遂從勝保之議,分軍四紮城外,以待洪軍。
  原來林鳳翔大軍晝夜飛馳,已抵揚州城外,離城數裡,在紫徒廟下寨。
  另分軍一半:先紮廿四橋及法海寺地方,準備圍困揚州。旋下令道:「清軍屢敗,懾吾軍威久矣!因其意而用之,吾當示之以威,彼軍膽寒,吾自勢如破竹也。」就令三軍整肅旌旗,夜分軍中燈火,相連十餘里,鼓角之聲不絕。清軍看見天國軍容甚盛,皆甚驚惶,逃匿者不計其數。管教:大旗高颺,又見揚州飛戰氣﹔雄軍直搗,頓叫老將建奇功。
  欲知勝負如何?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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