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鬧教堂巧遇胡以晃 論嘉禾計賺楊秀清
話說錢江聽得要充發伊犁,便哈哈大笑。馮逵、陳開都不解其意。錢江笑道:「二位不用疑慮,我自有脫身之計。」立催馮逵等速去廣西。馮逵便不敢再留,只心裡還疑惑不定。覷著陳開離了幾步,再向錢江問脫身的原故。錢江附耳道:「某若充發伊犁,必然路經韶州,那裡便是某脫身之處。不消多說。公等入廣西,當依前說,利用羅大綱。得了這一支人馬,事如順手,便當進向湖南,錢某當與君等在湖南相會。」馮逵道:「某所疑者:羅大綱這支人馬,恐難奪得廣西全省。」錢江道:「招賢納士,附者雲來,何必多慮!某視官軍,直如兒戲。清將中只有提台向榮,勇於戰鬥,只宜智取,不宜力敵。凡事不宜躁急,切切記著!」馮逵聽罷,不敢多言,便辭了錢江,又向陳開致謝一番,離了監房,忙回花具去了。陳開和錢江談了一會,果過了兩天,徐廣縉批發下來,把錢江定了罪案,充發伊犁。那時正是正月初旬,恰值清太後萬壽花衣期內,便把錢江充發的事,暫緩起程,按下不表。
且說馮逵自回到花縣,把上項事情對眾人說知。眾人還恐錢江有失,懷疑不定。只有洪秀全說道:「錢先生料事如神,休要誤他玄機。我們起程為是。」眾人那敢不依。眾人中只洪仁發有家眷,不便攜帶,留在本村。秀全有一個胞妹,喚做洪宣嬌。這宣嬌雖是女流,很有丈夫志氣。常說道:「國家多事,我們做女子的怎好光在粉黛叢中討生活,總要圖個聲名,流傳後世,方不負人生大志。」自幼不纏足,不事女紅。練得一副好槍棒。饒有膽略,活是一個女英雄。這會聽得諸兄要入廣西,就要跟隨同去。於是洪秀全、洪仁發、洪仁達、馮雲山、蕭朝貴、洪宣嬌男女六人,打疊細軟,離了花縣,望廣西進發。不數日間,已抵梧州。
這梧州原是廣西第一重門戶,當時商務還不甚繁盛。洪秀全等到了這裡,便找著一家店房歇下。仁發道:「錢先生要我們到廣西,說自有機會,今這裡便是廣西了。機會卻在那裡?如果是騙我們,叫他休撞著我!」蕭朝貴忍笑不住。雲山急道:「仁發兄休高聲,如泄漏,怎生是好?恐被官府知道。」仁發才不敢多言。秀全向朝貴道:「我們倉卒到此,還未商定行上,以老兄高見,究往何地為先?」朝貴道:「桂平地方殷富,豪傑眾多。且弟久住該處,聲氣靈通,不如往桂平為是。」秀全點頭稱善。一夜無話,越日支發了店錢,攜了行李,便往桂平進發。心中有事,路上風景也無心玩賞。
這日行到了桂平,果然好一座城池。但見頤來攘往,雖不及廣州繁盛,在廣西地方,究竟也可以了,蕭朝貴帶眾人到自己家裡去,不料雙門緊閉。速喚幾聲,總沒人答應。鄰舍人家出來觀看,朝貴打躬動問,才知道家眷已回武宣縣去。朝貴本貫武宣人氏,因他的父親經商桂平,就在桂平居住。父親蕭偉成歿後,朝貴東遊數月。他的渾家見家中沒個男子主持,這時盜賊又多,便飛函報知朝貴,竟遷回武宣縣去。不料那渾家寄書往廣東時,朝貴已起程西返,因此兩不相遇。朝貴到了這個時候,正沒有主意,只見馮雲山說道:「今朝貴兄家眷不在此間,幸秀全哥哥尚有傳教文憑,不如我們就找一個教堂住下,較為妥當。」秀全道:「此計甚妙!」六人便一齊舉步轉過縣署前街,尋一間禮拜堂,謁見教士,具道傳教的來意。那教士念過文憑,不勝之喜。看官你道那教士是誰?就是姓秦喚日綱,別號鑒石的。當下把各人招進裡面,又把行李安置停當,談了一會。秀全見秦教士雖沒甚聰明智慧,卻是個志誠的人,倒覺可靠。一發安心住下。秦教士卻把教堂事務,暫托洪秀全看管,自己卻好回家一轉。秀全自然不敢推辭。交代過後,這一所禮拜堂,就由秀全看管起來。
那一日正值禮拜,是個西人安息的日子,教會中人無論男女,都到禮拜堂唱詩聽講。秀全就乘這個時候演說道理,打動人心。無奈當時風氣未開,廣西內地,更自閉塞。禮拜堂中,除了教會中人而外,僅有無賴子弟,裸衣跣足,借名聽講的,因此堂內十分擁擠。當下秀全登堂傳道。壇上聽講的,見秀全是個新來教士,又生得一表人才,莫不靜耳聽他議論。只洪秀全與秦日綱不同:日綱不過演說上帝的道理,洪秀全則志不在此。草草說幾句,崇拜上帝的日後超登天堂﹔不崇拜上帝的生前要受虎咬蛇傷,死後要落酆都地獄,就從國家大事上說道:「凡屬平等人民,皆黃帝子孫,都是同胞兄弟姊妹,那裡好受他人虐待!叵耐滿洲盤踞中國,把我弟兄姊妹,十分虐待。我同胞還不知恥,既失人民資格,又負上帝栽培。」說罷不覺大哭起來!那些聽講的人,有說這教士是瘋狂的﹔或有些明白事理的人,倒說教士很有大志,只有那班失去了心肝的書腐,不免罵道:「這教士專講邪說,要勸人作亂,如何使得?」以故一時間,把教堂喧鬧起來!那些教會裡的人見如此情景,都一溜煙的散去。秀全正待下來,只見洪仁發從裡面飛出,方欲一拳一腳,把眾無賴打翻。還虧馮逵趕出來勸阻,秀全即拉仁發轉進內裡,無奈人聲鬧做一團,馮逵勸解不得。秀全恐釀出事來,一面攔住洪仁發﹔宣嬌是個女流,更不敢出。蕭朝貴和洪仁達急跑出來幫著馮雲山勸解。無奈那些無賴子弟一發喧鬧起來,聲勢洶洶,有說要拿那教士來毆打的﹔有說要把那教堂折毀的。你一言,我一語,漸漸便有人把堂內什物拋擲出去。正在倉皇之際,只見一人撥開眾人,直登壇上,對著眾人喝一聲道:「你們休得無禮!這裡是個教堂地方,不過勸人為善。便是官府聞知,也要點兵保護。林則徐燒了鴉片,還要動起干戈,若是打死教士,只還了得!你們聽我說,好好散去﹔若是不然,我便不依。」這幾句話說完,眾人一齊住手,沒點聲都抱頭鼠竄的散去了。
馮雲山急視那人,見頭戴烏緞子馬蹄似的頂子帽,身穿線縐面的長棉袍,腰束玄青縐帶,外面罩著一件玄青荷蘭緞馬褂,生得身軀雄偉,氣象魁梧,便拱手謝了一聲,請那人談話。那人下了壇,把蕭朝貴肩上拍一下道:「蕭兄認不得小弟麼?」朝貴仔細一望,方才省得,不覺喜道:「原來是胡先生,某真失照了!」便要迎入內地坐定。原來那人姓胡,名以晃,花洲山人村人氏,本是個有名望的縉紳。向與朝貴的父安蕭偉成有交,現做保良攻匪會的領袖。家內很有資財,只因膝下沒有兒子,把家財看得不甚鄭重。生平最好施濟,凡倡善堂,設義學,贈棺捨藥,無所不為。人人都敬服他,莫不喚他作義士,所以說這幾句話,便把眾人解散了。當下同至裡面,秀全慌忙讓坐,通過姓名,胡以晃便向朝貴說:「仁兄許久不見,卻在這裡相會。」朝貴道:「這話說來也長。自從先父歿後,往游廣東,數日前方與洪君回來。只望在此傳道,誰想遇著這班無賴,到堂攪攏,若不是老兄到來,不知鬧到怎的了?」以晃道:「這都小事。只小弟聽得洪君議論,早知來意。但要圖謀大事,便當及早運籌,若專靠打動人心,還恐不及了,且這裡也難久居。那班潑皮,雖一時解散,難保日後不來,列位還要早早打算為是。」秀全道:「老兄之言甚善。但弟等初到貴縣,朝貴兄家眷不在此間,到那裡藏身去呢?」以晃道:「敝鄉離此不遠。不如離了桂平,先到敝鄉,小弟門戶雖不甚寬廣,倒還可以屈駕,未知列位意見如何?」秀全道:「才勞相救,又來打攪,怎得過意?」以晃道:「既是同志,自是一家人,明公休要客氣。」秀全聽了大喜。立刻揮了一函,著守門的轉致秦日綱,便收拾細軟,用過了晚飯,乘夜隨著胡以晃同往山人村而來。
那村內約有數百人家,多半務農為業。秀全看看胡以晃這一所宅子:頭門一度屏門,靠著一個廂房,屏門後一間倒廳﹔過了台階,卻是一間正廳。台階兩廊,便是廂廳﹔正廳背後便是住謄所在。從耳廊轉過,卻有一座小園,園場內幾間房子,頗為幽靜。胡以晃便帶眾人到這裡,早有婢僕等倒茶打水伺候。茶罷,秀全道:「府上端的好地方,好所在!鄉間上卻少見得,只小弟們到來打擾,實在過意不去。」以晃道:「不消明公過獎。祖父遺下家財,也是不少,只小弟連年揮霍,已去八九,只有這一所宅子,僅可屈留大駕,住在此間,斷無別人知覺。盡可放心也!」秀全道:「義不長財,古人說的不錯。奈弟等志在謀事,那能久留?不過三五天便當行矣。」以晃道:「明公如此著急,不知尊意究竟要往哪裡去?」秀全道:「實不相瞞,滿意要游說一二富紳,資助軍糧﹔餘外便通羅大綱,借用這一支人馬,較易舉事。足下以為何如?」以晃道:「既是如此,便權住此間。羅大綱現紮大黃江口,離此不遠。不如密遣一人,直進江口,求見羅大綱,雖是綠林,倒是個劫富濟貧、識得大體的。若是求富紳資助,卻非容易。若輩視財如命,團團作富家兒,幾見有能識得大義?只敝親楊秀清,別號靜山,乃桂平平隘山人氏,廣有家財,附近鄉村的田畝,都是他的產業。無奈這人不識世故,還恐說他不動。只他有一種癖性,專好人諛頌。但怕阿諛奉承,明公恐不屑作這樣行動。」秀全道:「委曲以謀大事,那有行不得!願乞一函,作弟介紹,感激不淺。」以晃道:「這又不能。因他是個守錢奴。常見小弟性好施濟,便罵小弟視錢財如糞土,雖屬兒女姻親,年來已不通訊問﹔無論弟難介紹,就是明公到他府上,也不好說出弟的名字。若是不然,終恐誤卻大事。」朝貴說道:「俗語無針不引線,這卻如何去得?」秀全道:「沒打緊,弟當親往,隨機應變。只今就煩雲山兄弟往江口一行,好說羅大綱起事﹔朝貴兄弟權回武宣走一遭:一來省問家事,二來物色英雄,限二十天為期,齊回這裡相會可也。」雲山、朝貴都一齊應允。只見仁發焦躁道:「各人都去了,偏我是無用之人,要留在這裡,我卻不願。」秀全道:「大兄不須焦躁。我們打點停妥,回時准合用著大兄。」仁達又勸了一會,仁發方才不語。從此仁發、仁達、宣嬌仍留在胡以晃家內﹔秀全、雲山、朝貴三人,別了以晃,各自起程。
按下雲山、朝貴。且說洪秀全別了胡以晃,仍望桂平而來,將到平隘山地面,這裡正是楊秀清村莊所在。秀全正想尋個法兒來見楊秀清,庶不致唐突,猛然見一帶田禾,有四穗的,有合穎的,都十分豐熟。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便在田堤上貪看一會。那些農夫見秀全道裝打扮,把田禾看個不住,倒很奇異!便向秀全問道:「看道長不是此處人氏,把田禾看了多時,究是何意?」秀全故作驚訝道:「某見這田,生得一禾四穗,正是吉祥之兆,應在主人。不知那田是何人產業?其福不淺。」那農夫道:「這裡一帶,都是本村楊紳秀清管業。」秀全便縱眼一望:何止十數頃。一發求農夫引路,四圍看了一遍,都是豐熟得了不得,且行且贊,不覺西山日落,夭色昏了,秀全假作驚道:「某此地無親眷,正要趕回城裡去,奈貪看田禾,天色已晚,如何是好?」那農夫還未曾答言,秀全又道:「可否在老伯處借宿一宵?明天納還房租,萬望方便!」那農夫道:「老拙三椽之屋,焉能容得大駕。且先到敝鄉,再行打算便了。」秀全便隨那農夫到村裡來。那些鄉人見農夫引了一個道士回村,都紛紛來問緣故,才知道是貪看田禾,誤了回城的時候。這時一傳十,十傳百,這風聲早驚動了楊秀清。
當下秀清聽了,便召那農夫到家問個詳細,農夫把秀全論的一一說來。
秀清暗裡歡喜。即著人命道士到府上談話。秀全暗忖道:「今番正中吾計了!」便隨來人望秀清府上來。將近到門,秀清早出迎接,直進廳上坐定,才通姓名。秀全以手加額道:「貧道自離深山,追尋龍脈,至此已經數載﹔原來是大英雄,大福澤的人,就在這裡。」說罷,又納頭再拜,把個楊秀清喜得手舞足蹈。立命下人奉茶、奉煙,紛紛不絕。又令廚子速備晚膳,招待秀全。略談一會,不一時端上酒菜,秀清先肅秀全入席,自己主位相陪。秀全便道:「貧道戒酒多年。今日大幸,遇著足下,生平之願足矣。當與足下痛飲一醉!」說罷,一連飲了數杯。秀清陪著,兩人都有些酒意。秀全恐秀清真個醉了,不便說話,便請撤壺。秀全草草用些飯,是夜就宿在秀清府上,作竟夕談心。管教:頑廉懦立,造就豪傑出風塵﹔千載一時,共作英雄興草澤。
要知後事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