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必顯兄妹謝思人 子能夫妻再設計
話說施必顯到了次日吃了早飯,同了施碧霞一路問來到了李府門口,雙雙跪門叩見,管門的見了問明來歷入內通報。李榮春自回家以後,夫人叫他不要出去暫避幾時,李榮春雖不伯他,只是一則奉母之命,二則為了施碧霞到花家遭此一場大難,閒人未必盡知詳細,只道我無手段,所以並不出門,在家中看書。這日忽見管門的進來,報說:「外邊有施大爺兄妹跪門叩見。」李榮春道:「吩咐裡面,請大娘出來迎接施小姐。」自己換了衣服吩咐開門,走了出來,見一個青面獠牙紅髮的同施碧霞雙雙跪著,料他必是施必顯了,忙上前扶起施必顯,遂叫道:「施兄請起,小姐請起,不可如此,叫我心中不安。」施必顯道:「恩公子,我施必顯兄妹二人深受大恩,無可補報,今日特來叩門拜謝。」李榮春道:「不敢,些須小事何足言報,請起。」雙手扶起施必顯,回頭又道:「小姐請起。」施碧霞隨了施必顯起來。若說施碧霞乃未出閨門之女,自然見不得男人,因他一來是將門之女,不怕人看﹔二來離鄉背井,走了多少路,見了多少人﹔三來在玉珍觀賣身的時節出乖露醜,到此時卻無一點害羞。才要立起身來,只見裡面走出二個丫頭前來扶他起來,李榮春挽了施必顯的手去到書房,兩個丫頭扶了施碧霞來到滴水簾前,那淡氏大娘滿面春風笑嘻嘻的接了進去。
李榮春與施必顯來到書房重新見禮,一同坐下,吃了茶,李榮春道:「施兄,恭喜貴恙痊癒了。」施必顯道:「多蒙恩公子看顧,俺才有今日,就是母親無棺木收理,又虧恩公子周全,又為了俺妹子險遭火難。可恨花子能心如虎狼,若沒有紅花豈不害了恩公子?那時我正病得昏迷不知,不然將他打為肉醬。」李榮春道:「不知施兄怎樣將令妹救了出來?望乞示知。」施必顯遂將「打進花府,那曹天雄要來打我,被我只一錘打得腦漿迸出。」李榮春道:「打死了他麼?」施必顯道:「死卻不死,只是沒了氣。」李榮春道:「沒氣了還說不死,要怎樣的才叫做做死?那花子能威霸的名聲誰不曉得?挾制士民猶如魚肉,諒他怎肯干休?須要防他暗算。」施必顯道:「這到不怕他,他的甘伏狀在此。」李榮春道:「怎麼寫法?」施必顯道:「他寫花子能自己打死曹天雄,與施必顯、施碧霞無干。」李榮春道:「雖然如此寫,只是他的為人奸險,須要防他為妙。」施必顯道:「怕他則甚?任他三頭六臂我也是不怕他的。」李榮春暗想道:「此人是個鹵漢。」遂不再說,吩咐備酒。
那施必顯取出一百兩銀,雙手奉與李榮春道:「我母親亡了,多蒙周助銀兩並棺槨衣衾,屍骸得免暴露,不勝感銘,今此些須銀兩奉還公子。」李榮春道:「施兄何必如此見棄,我先父與兄先君同是朝廷臣子,又是至交,我與兄猶如手足,些小之物何以見還?」施必顯道:「公子,不是如此說,我的母親死了與爾什麼相干,要爾成殮?這是必要還的,爾若不收,我母親在九泉之下必亦不寧。」李榮春想著:「我看他是個直性的好漢,我若不收反傷和氣,我且將這銀收下,自有道理在此。」
遂笑嘻嘻的道:「既是施兄執一之見必要見還,敢不從命。」
遂將銀子接過來了,乃放在一旁,又道:「敢問施兄這銀從那裡而來?」施必顯道:「這銀子乃花子能的妹子叫做花、花」要說卻忘記了。李榮春道:「敢是花賽金麼?」施必顯道:「不錯、不錯,叫做花賽金,就是他送俺妹子的。」李榮春道:「這也難得他如此有情有義。」家人們已將酒席排上,施必顯道:「有酒麼?好啊,來吃酒。」二人對面坐下吃酒談敘,只恨相見之晚,甚是投機。
不說二人吃酒,再說淡氏大娘接進施碧霞來到廳上,李夫人見了連忙起身立在一旁道:「小姐只行常禮罷。」施碧霞道:「夫人在上,念奴家乃落難在此,缺少棺槨衣衾成殮我母親,叨蒙大爺周助,此恩此德感莫可言,他又為了奴家自己遭殃,奴家就生生世世難報此恩,焉有不拜之理?」跪下去遂拜了八拜,李夫人還了禮。施碧霞又與淡氏大娘行了禮。李夫人道:「小姐請坐。」施碧霞道:「奴家受恩未報是不敢坐的。」李夫人道:「豈敢,那有不坐之理。」施碧霞道:「既蒙夫人賜坐,奴家大膽,告罪坐了。」李夫人吩咐備酒。丫頭獻了茶,李夫人道:「小姐既被花子能搶去,如何能得出來?乞道其詳。」施碧霞遂將前事說了一遍,李夫人道:「雖然有甘伏狀,只是令兄太莽撞了些。我想小姐乃是宦家閨女,玉珍觀內不是爾安身之所,何不在我家內權贅時豈不是好?」施碧霞道:「多謝夫人,只是不敢驚動。」李夫人道:「這有何妨?」淡氏大娘道:小姐,婆婆要請小姐來家,不必推辭。」施碧霞暗想道:「我在玉珍觀居住也是沒奈何的,今既蒙夫人留住,甚好,未知哥哥意下如何?」遂道:「多蒙夫人這般好意,奴家怎敢推辭?須待奴家去向我哥哥說知便了。」李夫人道:「令兄在此麼?到要請見。」施碧霞道:「奴的哥哥生得奇形怪貌,與眾不同,恐驚了夫人。」夫人道:「這也不妨。丫頭們將酒席排上,夫人坐上,施碧霞與淡氏大娘東西對面而坐,吃酒之間無非說些閒話。及酒吃完,日已西沉,李夫人叫丫頭小紅:「爾去請施大爺並我家大爺進來。」又叫翠香撤去筵席。又道:「媳婦,爾且迴避了。」那施必顯與李榮春聞夫人叫請,遂同了小紅來到內廳,夫人見了也吃一驚,暗道:「果然怕人。」李榮春道:「施兄,上面就是母親。」施碧霞道:「哥哥拜見夫人。」施必顯道:「夫人在上,俺施必顯拜見。」李夫人道:「公子少禮,我兒扶住了。」李榮春道:「施兄只行常禮罷。」
施必顯道:「說那裡話?不叩頭是不算數的。」李夫人道:「如此說是老身請進來叩頭了。」施必顯道:「我與恩公子飲酒,吃得爽快了,連夫人都忘記來叩見,真正該罰。」遂跪下將頭亂磕,拜個不止,李夫人也還半禮,叫李榮春扶住了,李榮春忙扶起施必顯來。施碧霞道:「恩公子在上,待奴家拜謝恩德。」李榮春連忙作揖,叫丫頭小紅扶起施小姐。李夫人說要留施小姐在此住下,施必顯道:「多謝夫人好情,小姪焉敢不從?」
又道:「妹子,我想出家人之所在,非爾久居之處,難得夫人如此好心,自應從命的好。只是母親身故,禮當做些功德以表兒女之心。」李夫人道:「目下不三不兩的時節,做了也不成模樣,且待斷七之期老身與爾排場便了。」施必顯道:「夫人說得不錯,只是又要多謝夫人費心。」李夫人道:「些須小事,何足掛齒。」李榮春領施必顯到書房內安息。自此日起,李夫人待施碧霞猶如親女兒一般,施碧霞待夫人猶若生母,待淡氏大娘如姑嫂,二人甚是親熱,李榮春與施必顯猶似親兄弟一般。
再說花興終日在外面打聽李榮春與施必顯之事,那日卻好遇著施必顯兄妹雙雙來跪在李府門口,花興想道:「他二人跪在此何事?」卻閃在一旁偷看。不一回大門開了,只見李榮春迎接施必顯進去,二個丫頭來接了施碧霞進去。花興看得明明白白,道:「果然回來了。」遂急急回家報與花子能知道。花子能聽了心中想道:「李榮春既已回家,料來這個冤家結成了,況且施必顯又在他家,必然做了一黨。我今不去害他,他必來害我,也罷,待我去與少奶奶商量,必有妙計。」遂忙忙來到沉香閣上。秦氏連忙迎接道:「少爺來了?請坐,秋菊捧茶來。我看少爺如此急忙上來必有甚事,請道其詳。」花子能歎口氣道:「咳!少奶奶,說起真正氣死我也。」秦氏問道:「少爺何事如此氣惱?」花子能道:「就是我心腹之患李榮春,他若不死我心不安。到今日才曉得他已歸家,必要除了他才免後患。」秦氏道:「果然回家了?少爺如何曉得?」花子能道:「花興看見施必顯兄妹雙雙去跪李家的門,李榮春出來接了他進去。」秦氏道:「何不拿一個帖子到江都縣去,叫他將李榮春拿去重打四十大板,枷他三幾個月?」花子能道:「將何題目告他?」秦氏道:「告他冒犯少爺。」花子能道:「不相干,思來想去弄他不倒,他是解元,就冒犯了我,縣官也打不得他,須要起一個大題目弄他至死,叫他有口難辯才弄得他倒。」秦氏道:「要他家破人亡卻也不難,只是自己要絕尾巴。」花子能道:「只要爭這口氣,管什麼絕尾巴無子孫。」秦氏道:「我不過說笑,那裡就真的無子孫,天公也沒有如此閒工來管我們的閒事。」花子能道:「少奶奶這句話說得不錯,如今計將安出?」
秦氏道:「只須寫一封書去與公公,說李榮春與施必顯通同謀反,教公公假傳一道聖旨下來將他們一刀斬訖。」花子能道:「果然好妙計,教他先吃三法司之小苦,然後吃斬頭大苦,就是如此了。待我寫書去,如今暫別,少停來陪少奶奶吃酒。」
秦氏道:「少爺請便。」花子能下了閣來到書房寫書,寫完封好,打發花福進京去見太師不提。
且說花賽金自施碧霞去後心甚鬱悶,時時懸掛,心中想念不忘。若說澆情的女子,當面雖好,回轉身即刻就忘記了,那花賽金乃仁厚女子,並非澆情薄義以待人,從前有盧賽花來往,為了李榮春之事遂即斷絕,如今施碧霞又去,並無知己可相與言,以此心悶。再說花雲一心想著紅花為妻,所以不辭辛苦去請醫生來與紅花調理好了。紅花看小姐不悅,時時解勸,若不是花雲請醫生來醫好,紅花今日焉能伴得花賽金去到花園。那花賽金所以有到花園,因紅花病癒,見他憂悶勸他看花解悶,那時觸遇秦氏的奸,故被秦氏害死,此乃後話慢提。
且說曹天吉在家中開館,教些徒弟的拳棒趁錢以度日,費外猶且有餘。身邊有枝毒刀,乃百般毒藥煉就,僅有五寸長,只用刀尖輕輕向人一刺,見血就封喉,滿身烏紫,口不能言,一對時就死。因有此利害,所以將刀緊緊藏在身邊,不是仇人不敢亂用。那日正被朋友請去飲酒,吃到金烏西墜,玉兔東升,飲得大醉,別了眾友一路顛顛倒倒來到自己門口,雙腳跪下,雙手打門道:「母親開門。」曹天吉雖然在外閒遊不做生理,卻是奉母至孝,每日必到三四更才回,回來必須跪著打門。那日吃了酒覺得心神恍惚,要早些回來睡。那曹母每晚必要等兒子回來才睡,就是三四更也坐著等候,忽聞打門之聲,料是兒子回來,遂拿燈籠出來開門,問道:「我兒今夜回來得甚早?」
曹天吉道:「孩兒覺得心神恍憎,要早些回來睡。」曹母道:「如此快些進來。」曹天吉道:「是。」遂爬了起來走進門內,回身將門閉好。那曹母驀見有一人隨曹天吉進來,燈光之下照見好似曹天雄,乃叫道:「天吉我兒,爾哥哥隨爾回來麼?卻又恍恍惚惚似有似無,急將燈東照西看。曹天吉道:「母親,哥哥沒有隨孩兒回來,不須去照,敢是孩兒的身影母親眼花看錯了?」曹母道:「敢是我老眼昏花看錯了。」遂同曹天吉進房。這卻不是曹母看錯,其實是曹天雄魂魄回家,因自己家中門丞戶尉土地並不阻當,所以身魂隨了曹天吉回家﹔因天吉也是不久的人,所以隨他走進﹔曹母亦是將死的人,所以看的分明。那曹母才坐下去,又見曹天雄滿頭是血閃來閃去,曹母叫道:「天雄我兒,為何滿頭是血?見了爾娘的因何閃來閃去?」
曹天吉聞母呼喚哥哥,四處一看並不見些兒影響,叫道:「母親,哥哥在那裡?」曹母道:「此時又不見了。」曹天吉道:「母親二次見哥哥,我因何不見?是了,敢是母親想念哥哥懸掛在心,所以看見了哥哥?」那曹母忽然怕冷道:「那個撞我一下?」說聲未完,連連打二個噴嚏道:「我兒,我一時頭疼得緊,身上十分寒冷,爾扶我去睡罷。」曹天吉應道:「曉得。」扶了母親上牀睡了,自己也回房坐著想道:「母親兩次看見哥哥,不知何故,未知哥哥在揚州身體安否?只是哥哥相貌魁偉,身體雄壯,必不是夭壽之人,就是他的本事雖然比不得俺,若在揚州也算是一條好漢,誰敢欺他?又有花少爺做主,性命之憂是不妨的,敢是有病在身也未可知,待這幾日炎熱過了,等待天氣涼快些兒,我必要去揚州看看哥哥便了。」想定主意的妥,遂脫衫上牀而睡。不知以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