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 玉珍觀英雄病篤 萬香樓烈女全貞
話說花子能見施小姐上了轎,遂喜洋洋的進前跟隨了轎而去。道人見花子能同施碧霞去了,心中想道:「小姐啊小姐,非是貧道敢來騙爾,實是出於無奈,若再遲了又恐李府家人來到,若知此事又是貧道的干係。如今只等李府家人來到與他說明,那時隨他到花府去吵鬧,就不干我事了。」
不說道人自思自想,且說來貴回到家中,正吃午飯的時候,遂將此事稟與李太太知道。李太太立即吩咐總管:「取銀五十兩與來貴去辦。」那淡氏大娘道:「婆婆,我想婦人死屍必須婦人收殮才是,不如叫王婆前去伏侍下棺,不知婆婆心下如何?」
李太太道:「媳婦,爾說得極是有理。」便叫王婆前去伏侍。
來貴與三元同王婆三人走到半路,來貴道:「我去買棺木,三元哥,爾同王婆先去,但此銀子必須交施小姐親收。」三元說:「曉得。」遂一齊直走到玉珍觀。三元道:「道人,爾去請施小姐出來,銀子在此要交與他。」道人應說:「即交小道也是一樣的。」三元道:「要當面交與小姐的。」道人暗想:「料瞞他不過的,待我向他說個明白,或是或非就不干我的事了。」
遂說道:「小大叔,若說施小姐已被花子能搶去了。」三元道:「爾這道人,做甚麼勾當惹伊搶去?」道人說道:「小大叔,難道爾不曉得他的利害?小道只說得一句施小姐是李大爺買了,他就將兩個巴掌打得小道滿面通熱,他尚不肯歇,還要將小道送交縣官去打枷。小道再三哀求才歇,實不干小道之事。」三元道:「歹了,歹了,別人由他搶去,我家大爺周濟的人爾也敢搶去了。花子能,爾這狗亡八、小烏龜真不仁,不是我說誇口,別人怕爾,我家大爺是不怕爾的。道人,這裡五十兩銀子拿去快辦喪事。王婆,爾進去照顧照顧。我去報與我家大爺知道。」說完,就行如飛的去了。那道人同王婆進房來,道人說:「此位就是施大爺,生成如此奇形怪狀,卻不要害怕他,我去了就來。」說尚未畢,只見來貴買了棺木已到,道人也將此事對他說明,來貴聞言,一時大怒,將花子能名姓大叫就罵不絕口,也來幫助道人料理喪事,又請醫生來看施必顯的病,按下不題。
再說花子能押著轎子來到府中,吩咐家人預備今晚成親物件。此時施小姐轎已到內堂,那三十一個偏房小妾早已聞知娶了施小姐回來,遂大家商議前去接他。那些小妾多是豔妝打扮,抹粉胭脂,走到施碧霞轎前叫道:「小姐請出轎。」施碧霞一看,心中暗想:「為何這些女子盡是豔妝嬌嬌打扮?看他們這等舉動不似上等之人的模樣,若是下等之人,又不是這般打扮,奴家到此還是做丫頭,為甚麼小姐稱呼?看此家卻是個大官家,只是這三十餘人教奴家如何稱呼他?」只得叫聲道:「列位請。」這些小妾一齊說道:「小姐請。」遂將施小姐引上萬香樓。
這些小妾道:「小姐請坐。」施碧霞道:「列位請坐。」
才得坐下,只見丫頭捧了三十二杯茶來,各人吃了茶。又見花子能也上樓來,各人立起身叫道:「少爺來了。」施碧霞也立起來,見他們叫少爺,也隨口叫道:「少爺萬福。」滿面含羞,正要跪下去,花子能道:「不要如此。」一手扶起,再將施碧霞一看,說道:「果然生得妙,還是我少爺的好造化了。」
乃執其手叫聲:「這裡來。」那施碧霞連忙頓脫了手。此時心中已經明白,想道:「他必是官家惡少爺,奴家好比鮮魚上他的鉤釣。不知道人因何瞞我,奴家因時忙意亂,不曾問得明白,被伊騙了來此,看伊行誼乃是不良之徒,不然為何小妾如此之多?奴家自有主意。」花子能叫道:「碧霞爾來,少爺與爾說話。」施碧霞身子卻不肯動,只答說:「少爺有何話說?」
花子能走上前來,雙手攔腰一抱。施碧霞心中大怒,將身一閃,將手一推,將花子能推跌了一跤。花子能爬了起來,心中大怒,罵道:「爾這喧人,敢如此大膽麼?我少爺的名聲誰人不怕,就是官府也怕我少爺。爾這賤人敢如此放肆。」遂叫」丫頭:「將這賤人的衣服都剝了,按倒在牀好與我作樂。」
這些小妾一齊道:「少爺不必生氣,念伊新來的不曉得道理,暫且饒他初次。」又道:「施小姐,爾乃聰明伶俐的人,山西來到此處遇著我家少爺,可知古人說的好:有緣千里能相會。我家少爺因愛爾花容月貌,生得美妙如此,叫爾幾次不來他不怪爾,若是我們如此,早已被他打得半死了。我們好比群花勸牡丹,凡為人萬事總要耐性。爾可知花府的威風誰人能及他?吃的俱是山珍海味、龍肝鳳髓,呼奴喚婢,爾若從了他好不受用。」施碧霞道:「若不從便怎麼?」花子能道:「我怕爾不從麼?爾今到此猶如飛蟲投入蜘蛛網,看爾飛得出去麼?」
施碧霞道:「淬!休得胡說,爾不可把我施碧霞小覷了,我祖父亦曾做過塚宰之官,就是我爹爹亦受總制之職。奴家算是千金小姐,現雖落難,不致狼狽。況我在上尚有哥哥,日後青雲得路,恢復我祖先之職亦未可料,何其欺辱,爾亦不要看錯了。」
花子能道:「爾說爾家曾做官麼?依我少爺看起來猶如芝麻大的官,待我少爺說出來,恐連爾的魂也唬出來呢。我爹爹花錦章,官封一品,當朝宰相﹔我二叔花錦文,官居九州都招討﹔三叔花錦龍,亦受太子太保兼管總漕﹔四叔花錦鳳,他的官最小,現今是皇上的姊夫、先王的駙馬。我名花虹,字子能,莫說是爾,就是文武官員誰不怕我花少爺?」
那施碧霞不聽此言便罷,聽了一時心中大怒、柳眉倒插,暗想道:「原來殺我父親就是他麼?待我先殺了此賊為我爹爹雪些怒氣,然後再殺其父叔便可報仇了。」又想一想道:「不可,我殺此賊不難,只奈哥哥病在玉珍觀,豈不害了我哥哥,絕了施家香煙?等待哥哥病好再來報仇便了。」遂叫聲:「花子能啊花子能,爾這狗奴才,爾這小賊囚,憑爾花言巧語說得天花亂墜,我施小姐是不好惹的。自古至今須當依禮而行,何曾見滅孔門大禮而就犬意?任爾勢大如天,我施小姐是不怕的。
爾若見機者快些下樓而去,如若不然恐難逃我施小姐的拳了。」
花子能道:「爾這不識好歹的賤人,既然願將身賣,那裡有人來買爾?多虧我少爺收留了爾,也有轎子接爾來的,也不為無禮了,反說我滅禮麼?」施碧霞道:「啐!奴家母親身死,奴家賣身收殮願做丫頭,若要奴家為妾,除非太陽西升東沉,水向上流即相從也。」
花子能道:「爾休得嘴硬,爾若是和和順順便罷,再敢如此硬強,我少爺是不依的。」一面說一面走近身邊,一手伸去摸他的乳。施碧霞就將左手撇開,右手一連幾個巴掌,打得花子能叫喊連天道:「好打、好打,爾這賤人當真打了我麼?」
施碧霞道:「就打死爾這賤囚亦何妨?」說聲未完,一連兩手幾個嘴巴,打得花子能眼目昏迷,頭眩心痛,一跤跌倒在地下。
這些小妾扶起花少爺,個個埋怨施碧霞,說道:「施碧霞,爾休得裝呆,少爺是打不得的,打了少爺是有罪的。」花子能氣得咆哮如雷道:「爾這賤人,今日敢打主人麼?我送到官去打爾下半截來,爾才曉得我利害呢。」施碧霞道:「我是不怕人的,若還說爾是主人,為何逼奴為妾?就到當官奴是有理,憑官判斷也不能從的。爾們這一班歪貨不要幫其惡、助其凶,大家駛了一帆的風,我是堅心立志不從的,看爾們怎奈何得我。」
那花子能家中也有請教師習法的人,學其拳法亦非一日之功,為何一個女子也打他不得過呢?為了酒色太過度,雖然拳好,但奈腳步空虛,況施小姐是個將門之後,武藝精強,那花子能那裡是他對手?故被施碧霞連連打跌了兩倒。只是心中氣惱不過,若要認真呢又打他不過,若要歇呢心中又不願。回意一想又愛他生得美貌,故假笑臉道:「怪是也怪爾不得,但山西人原是摳蠻的,只是來到此處就比不得爾山西了,爾就應學此處的風俗,萬般總要聽人勸解。」口裡雖是說,兩手又來摸他的胸乳。那施碧霞將手一撥按倒在地,等伊爬起來又將腳望花子能屁股上一踢,花子能叫聲:「暖唷!」雙手捧屁股臀上道:「爾這賤人敢如此撒野。不好了,屎都踢出來了。」又道:「爾們這些賤人坐視不救,卻呆呆立著看視。」這些小妾道:「少爺尚且跌了三倒,何言我等那裡是他的對手?」花子能此時發怒如狂道:「爾這賤人好不中抬舉,敢如此無法無天麼?爾們將這賤人與我捆縛起來。」這些小妾大家上前勸道:「少爺不必生氣。」花子能道:「這個娼根敢如此無禮,將他捆縛弔在花園樹上,活活打死他。」這些小妾又勸道:「少爺不必生氣,大人莫怪小人之過,今日是做親不成了,等待三日,我們勸他回心轉意便了。」花子能道:「我若不念著眾人面上勸解,就將爾活活打死。」遂怒氣衝衝走下樓而去,這且不言。
再說李榮春來到海豐寺與法通長老下棋談敘。那法通長老只得三十多歲之人,兼有道德,更學的琴棋書畫無所不曉,雖然是個和尚,往往與俗人來往周旋,就是這些土人因他一團和氣,都愛與他相處,所以李榮春常來與法通長老閒談。那日李榮春來到海豐寺與法通長老著棋,只見三元跑到裡面叫道:「大爺不要下棋了,那施小姐被花子能搶去了。」李榮春道:「施小姐被花子能怎麼樣就搶去了?」三元道:「因被他一見就搶去。如今大爺快到花家去討了他回來,若是遲緩就無用了,許時就不是原封貨。」李榮春道:「胡說!我且問爾,方才吩咐爾的銀子可曾挪去麼?」三元道:「小人已挪去,本要交與施小姐,因他被花子能搶去故交與道人。」李榮春道:「只要有棺木之費就罷了,施碧霞又非我的親戚,何必我去取討,我也不要見花子能這禽獸的人。」這正是:閉門推出窗前月,吩咐梅香自主張。
那李榮春乃仁厚君子,素乃不犯女色,那花子能平生不仁,恃強為勝,李榮春雖然不怕他,奈之何,而去要恐閒人的閒話,知者說我義氣,為其路見不平﹔不識者道我為貪其容貌美麗與之爭奪,恐有閒人是言,所以不往,只叫三元回去便了。那三元只望李榮春去花家取討施小姐回來,他在外面也有風光,亦有臉面,誰知李榮春竟不以為意。那三元心中一想,道:「必須如此如此。」遂叫:「大爺,爾說罷了不去與他計較,依小人愚見是罷不得的,必要向他理論為是。」李榮春問道:「為甚麼樣一定要我去取討?」三元道:「那花子能平日作惡多端,今日又搶去施小姐,必然逼他成親。那施小姐乃總兵之女,千金貴體之人,必知守禮,定不肯做他小妾與他成親。想花子能強暴成性之人,焉肯干休?如此看來,兩個必然打做了一堆。爾想花家人眾幾多,施小姐乃一個孤身婦女,如何是他對手的?大爺啊,爾是濟困扶危的好漢,必須去救他出來才好,不然就被旁人議論說大爺的人被花家搶去,連討也不敢去討,豈不被人笑殺?」李榮春道:「怎麼是我的人?」三元道:「施小姐賣身葬母,大爺將銀周濟他,雖然大爺不要他,在旁人總曉得是大爺買的人了。」三元話說未完,忽然肚痛難當,李榮春道:「爾既肚痛可先回去,我就自去對他討人。」那三元遂即先回去。
李榮春說道:「道長,小生就此告別了。」法通道:「為著何事如此著急?」李榮春將前事說明了一遍與道長聽,那道長亦為其怒氣不平,道:「大爺,爾生平未受人欺,今日花家明明要來欺著大爺,但是也還與不還,休得與他賭氣,萬般事只能容忍為是。」李榮春道:「長老,我想花子能雖然不仁,見了我未必敢甚無禮。」法通道:「雖如此說,我見大爺面色不好,須應以忍為要。」李榮春道:「多謝了,來日再會。」
遂別了法通望花家而來。他因被三元激了幾句話,所以容貌帶怒,那些閒人見李榮春氣色昂昂的走,不知要與誰人打架,大家說道:「不知大爺如此大怒與誰冤家,我隨他去幫助幫助。」
眾人齊聲說道:「講的有理。」遂隨了李榮春而行。
誰知來到太平橋,那橋下新開一間碗店,店門上掛一個鶯哥,那鶯哥口裡叫道:「爾們來買碗,爾們來買碗。」店內伙計因無生理,大家俱在店內下象棋。那李榮春才下了橋,聽得鶯哥叫得好聽,又聽得店內說一聲:「將軍。」又一個說:「不妨,有車在此的。」又聽得:「再將軍。」李榮春將頭向店內看一看,把頭點一點,其實是看鶯哥並看店中的人,誰知這班人說:「是了,必此店內的人與大爺冤家。」遂大喊一聲:「一齊打進去與李大爺報仇。」那店內的人說是白日搶劫,叫救連天。李榮春道:「爾們為著何事把著這店打得如此模樣?」
眾人應說:「與大爺報仇。」李榮春道:「胡說,那個叫爾打的?」眾人又應道:「是爾叫我打的。」李榮春說道:「我何時叫爾?」眾人見李榮春不坐賬,齊說:「不好了,大家走了罷。」一說隨各散去,走得乾乾淨淨。店主人與鄰右各向上前來說:「大爺莫得說了,要爾賠我貨價就是賠我此事放釋,乃念著爾素行好善,惟以要爾賠了貨價。」李榮春問道:「怎樣要我賠?」店主人說:「爾不聽見眾人齊說道是爾叫他們打的?」
李榮春聞店中人語此,遂應道:「罷了,爾去算算該的多少錢項,我就賠爾。」那店人約略一算,說道:「計共該銀三百八十四兩。」李榮春道:「我寫一張票,與爾到如春銀店取挪。」店主人道:「多謝大爺。」李榮春寫完了銀票,直向花家而來。但想李榮春不聽三元的話還好,一聽其言幾乎性命險遭火燒。如何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