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戲雛姬失禮相臣家 索密詔逐出東洋境
話說進步黨首領、前任文部丞相犬養毅,欲請康有為赴宴。康有為聽得,正預備對答言語,忽聞王照來了,心上嚇得一跳。因王照是與自己同事,今番陷了他,他必然記恨自己,正要謀個掩飾,怕被他把內事和盤托出,如何是好?梁啟超道:「任是王照到來,哪便畏他?今我黨人到日漸多,彼以亡命相投,若為我用猶自可,若不然節制在我,何必多懼?」康有為以為然,即令梁啟超招接王照,勸令王照休便外出,托稱耳目眾多,於彼不便。那王照本不明外國保護國事犯的例,只道自己是有罪的人,不敢見客,任由康、梁安置。自己在密室裡,凡有賓客到來,都令他迴避,朋友來往書信及所發家書,俱要康、梁過目,然後發付。王照到這時,才知康、梁之意,係恐自己泄漏真情,要如此防範。王照到了日本後,康、梁皆輪班使人監視,真與囚徒無異。王照心中大憤,但自己到來仍靠他們,自不好發作,惟有隱忍而已。
且說康有為既得犬養毅請膳,次日便往。那犬養向未與康有為謀面,猶當康有為是個政治家,不免起恭起敬。當下接進裡面,犬養先說道:「貴國此舉,若能真個變政,想不難自強,可惜閣下一場心力,就付之流水。」這些話,本是朋友見面時應酬的話,那康有為聽得,就以為犬養贊頌自己,也喜得手舞足蹈。即答道:「足下究竟明見。不是小弟誇口,若多行幾月,實不難百廢具舉的了。」犬養聽了,覺此人如此誇張,但三月以來,不過裁了幾個冗員,說得什麼新政?想此人是好虛言難實踐的一輩子,便又說道:「足下既有這個機會,本該實在行個立憲政體也好。」康有為道:「正要下手,偏被太后阻撓,卻動不得。」犬養道:「奇了!貴國皇帝已自親政,早有大權在手,故能起用足下,那太后哪裡能阻撓得來?」康有為道:「足下遠隔東洋,畢竟不知得清楚。因敝國皇帝雖然親政,只大權究在太后手上,皇帝一舉一動,實不能自如的。」犬養道:「貴國皇帝究有點錯處,因既靠足下變法,本該重用足下,給個大大官兒,那些頑固黨才得畏服。今僅做了章京差使,朝中大老盡輕視足下。若足下真正有權,自然不致就生出事來了。」那康有為聽了,滿心不悅。因自己正要把章京說得像丞相一般大,今犬養先說自己官小,不足鎮壓,自然不喜歡。奈這些話又是實情,實無可辯,便點頭略答一聲是。
犬養又道:「好端端說變政,怎地又謀圍起頤和園來呢?」康有為道:「足下還不知麼?」犬養道:「弟何由得知?正惟不知,因此請教。」康有為道:「那沒心肝的太后,不特阻撓新政,還要謀殺皇上呢!」犬養道:「然則足下因太后謀殺皇上,故先發制人,就要圍頤和園,先謀殺太后嗎?」康有為道:「哪裡說?因為敝國皇帝有衣帶密詔給小弟,著小弟同人救護他,小弟自想,若不除了太后,哪裡救得皇帝?實則小弟雖有此想,並未圍過頤和園,不過太后逼令敝國皇帝出此等諭旨也罷了。」犬養道:「貴國太后要殺皇上,皇上著足下救他,究有什麼憑據?」康有為道:「小弟也曾說了,是有衣帶密詔給小弟的,難道足下還聽不著不成?」犬養道:「今足下到來敝國,意欲何為?」康有為道:「敝國與貴國是同洲同文同種,本是唇齒相依,恤鄰救患,亦義不容辭。總望貴國起兵救護敝國皇帝,就感激的了。」犬養聽了,覺此等言語實不易輕說的,今康有為竟說了出來,實不知所對,半晌乃道:「這話想不易遽說。但足下說變法,究竟是變學西法否呢?」康有為答聲「是」。犬養道:「足下有讀過西書沒有?」康有為聽到這裡,也滿面通紅,覺犬養此言,直以自己未讀西書,便不知西法了,即答道:「小弟於西書本未曾讀過,但西譯本卻看過來,即如足下未讀過敝國書籍,唯敝國政體,料亦知道了。」犬養笑道:「足下不必生氣。弟雖知道貴國政體,但使弟學行貴國政法,縱學得皮毛,必不能做到精意,就是敝國改革時,那些革政人員,也是游歐學生畢業回來的。」康有為這時也沒得答,又惟有說了兩聲「是是」。犬養又道:「足下今欲敝國起兵救護貴國皇帝,須有證據,才敢信貴國太后有謀殺貴國皇帝之事。」康有為道:「我也說了兩次,是有衣帶密詔了。」
犬養道:「那張衣帶詔今在哪裡,可給小弟一看否?」康有為覺那張密詔不過給林旭的,說是「善保朕躬,毋傷慈意」這八個字,是斷不能給人看讀,便改說道:「那張密詔,是弟在京逃難時在中途遺失去了。」犬養道:「足下此言,恐未足取信,因那密詔是何等物件,沒有不仔細收藏的。一來有那密詔可以表示於人,二來更得各國體諒,今若沒了那道密詔,怕人責足下是說謊,恐足下亦難自解。」康有為道:「怎麼說?是明明有密詔在中途失卻的,弟到煙臺時,登岸採買石子,還放在衣袋裡的,不知怎的就失去了,並無分毫說謊。」犬養道:「更奇了!足下到煙臺,既然尚採買石子,是何等優游,那密詔更不應失去。且這件是緊要之物,該藏在貼身,除非失了足下,那密詔才失得去,不然哪便失了?」康有為此時惟啞口無言,犬養亦覺不好意思,急說些別的話,並又說道:「方才說的不過彼此談論,倘衝撞,請勿見怪。」康有為對答過了,隨即入席。飲了一會,康有為有了酒意,偏又生出一件奇事。因日本人宴客多用雛女伺候,那些雛女與中國女子裝束不同,因我們中國的未婚閨女及雛婢,俱縫帛束胸,雖於衛生有礙,卻以此為身體遮羞。日本女子卻是不然,只是長衣闊袖,若在夏天時候,差不多連身體也看見了。當下犬養與康有為同席,也有幾個雛女在筵前陪候。酒至半酣,犬養適有事告離席去了。
康有為乘著酒意,回首見幾個雛女立在身後,很有姿色,不覺色心發作起來,禁按不住,就舉手戲弄那幾個女童。那一班雛女心中本已憤甚,但他是主人特請的佳客,盡要留些體面給他,故不免隱忍。康有為見他犯而不較,且沒半點怒容,反以那些雛女有意愛自己,自忖道:「昔聞人說日本女子是不大愛名節的,今這樣,是的確無疑了﹔抑難道自己是有名聲的人,所以那些女子也心愛自己。想到這裡,也喜得不亦樂乎,那色膽更大起來,動手動足,不提防犬養氏已回席來,康有為仍不自覺。及至犬養回座才省起來,自然面紅耳熱,見犬養也有些怒色,自己欲向犬養說兩句好話,只不知從何說起。又見那幾個女子嘰哩咕嚕向犬養說話,想入席後從未見那些女子說話的,今一旦向犬養陳說,料然是把自己狂蕩戲弄他們的事對犬養說知了,這時更﹪蹐不安。好一會子,只聽犬養說道:「這班女子來伺候飲酒,與貴國的侍酒妓女卻自不同,休錯認了。」康有為好不失羞,連忙打拱,又說了幾聲「是是」。犬養亦無心再陪,隨即散席。
次日,凡日員中有知道犬養昨夜款待康有為的,問及康有為是如何人物?犬養道:「那姓康的實有三件本領。」人問哪三件?犬養道:「第一是酒,第二是色,第三是說謊,其餘我卻不知道。」自此日本中也鄙康有為,卻絕少與他往來。且說康有為那夜離了犬養府上,回至寓裡,先把被犬養詰問及戲弄女童失禮的事,隱過不提。只說稱犬養如何優待,如何仰慕便了。隨見了王照,即說道:「你們也不宜常常出進,因昨夜犬養君對弟說道,日本恐收留我同黨的,被清國怪責,故只好招待小弟與梁啟超,餘外都不必令他到日本等語,因此上足下等實不宜外出了。」王照聽得,明知康有為之言是假,但初到日本,正靠康、梁,不好駁他。那康有為自此凡有說謊,講到日本的事,只說犬養說的,直把犬養二字作口頭禪一般了。但日本大員雖沒與康有為來往,惟有些日本人不知康有為真相的,欲知北京變政的情形,亦不免往訪康有為,好問問當日情事。那康有為說得天花亂墜,說到太后,又說得更甚於呂氏及武則天。
那日有位日人名平川的到探,問起總署章京是什麼官缺?康有為即道:「你們如何不知?那軍機章京只是小差使,若總理衙門章京,卻是大大的官階呢!」平川道:「同是章京,因何你做的章京獨自尊崇的麼?」康有為道:「你又來了!那總署章京是新設的,即是小拜相一樣,也像漢末的太守、唐末的節度一般權勢。」平川道:「我聞中國古來的太守、節度是個外官,卻比不得。」康有為道:「你又來了!我不是說章京即是節度,不過那些權勢品級都像一樣罷了。」平川聽得,覺這話很不入耳,便又問道:「弟聞京卿王照君也到了敝國,他現在哪裡?弟甚欲與之相見。」康有為一想道:「王君現在抱病,不能見客,改日相會罷。」平川又問起他逃走時的情形,康有為要顯自己本領,更不說是宮崎寅藏,只說得自己神出鬼沒,為北京官場偵探不到而已。平川隱忍不過,即直說道:「聞足下逃時,曾逃在敝國領事署,究竟足下從前認識敝國領事麼?」康有為一聽,卻躊躇了,繼答道:「是早上認識的。」平川聽罷,一言不再說,即興辭而去。
原來平川那人是宮崎寅藏的好友,早知宮崎氏入京救他,卻可以不認,可想見平日是沒一句真話的。就尋宮崎說道:「枉你千辛萬苦,救了康有為,他卻直認自己是認識日領事。此人好誇大,且忘恩負義,你要仔細識他才好。」宮崎道:「誰聽他說來的?」平川道:「是弟訪他,親聽他說的。」便把見康有為時的對答述了一遍。宮崎聽了,心中甚憤,即往見孫文,告知康某如此如此。孫文道:「你休多怪,連小弟也錯識他了,不知他還弄出一件怪事。」宮崎急問何事?孫文即將他在犬養府裡時的情形盡說了出來,宮崎越聽越憤。孫文道:「看他到日本來,沒有尋我們相見,可見那不是念情的。」宮崎道:「怕他還要擺個腔子,要待人拜謁他不成?」孫文聽了笑了一會,宮崎即去了。誰想康有為天天說謊,也被日本官場盡知,也不願留他在境裡。
那一日,政府竟示意州警廳,遣他出境,警長即傳康有為到來,問道:「現在敝國政府甚欲得足下所領的衣帶密詔一看,你可能交出否?」康有為道:「我說過是失去了。」警長道:「此話難信。因此事真否,只有清帝與足下知道,其餘實沒人知見了。足下試想,你說太后謀害清帝及清帝給密詔與你,是沒有人知見的。只是你謀圍頤和園已有上諭可徵,但亦不必計較。總之,足下若不能交出密詔來看,卻把口來亂說,實在招搖,敝國卻留你不得,就請離埠罷。」康有為道:「我盡要聽候船期,方能回香港去。」警長道:「明天也有船開行了。」康有為又道:「我還要候廣東匯款來使用呢。」警長道:「你不必多候,若沒使用船費時,這裡盡能替你打算,但求早早離去便好了。」正是:
乍聞逐客來頒令,應悔逢人便說謊。
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