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談聖道即景觸風情 為金錢榮歸爭局董
話說康有為揀一塊草地坐下,林魁也陪著坐了,正靜聽他如何傳道。康有為先舉首望天,隨又低頭望下地去。林魁忙點頭,當這個情景,是聖人仰觀天文,俯察地理之意。康有為正待說下去,突然向前遠地一望,但見各家慶賀中秋的旗幟高揚,或紙或布,五光十色。凡羊角燈、走馬燈、風箏燈,紙尾紮成批皮橙樣,似攢珠串兒掛起,家家鬥麗,戶戶爭妍。瓦面上燈籠的燈光燭天照地,與月色爭映。在那最高的所在看下海面去,沒些遮蔽。水光湧著月色,如玉宇銀濤,一點塵障兒也沒有。那些買棹臨流賞月的大大的畫舫,細看去只像一葉的小扁舟。其餘小艇總看不著,只見得萬點燈光,在海面隨波上下。又見一處更為鬧熱,一派燈火之光直沖霄漢。燈光之中,略認得橫旗直幟,全用花縐剪成。燈光之下,隱隱無數花樓畫舫,較別的船艇尤為繁華大觀。康有為也料是穀埠花叢的去處,怪不得這樣奢華。又朝西一望,覺燈光照耀,旗色飄揚,差不多像穀埠裡一般,又料是陳塘的去處。自忖那兩處地方,自己也到的多了,什麼美金、銀美、牡丹、玫瑰,倒是自己心坎兒相許的可人,可惜今日佳節良宵,礙著林學生在館中,赴不得友人的飲局,也不曾到那意中人處探節,是一缺憾的事。明兒相見,定然要怪自己是個當著時節躲避開的了,怎麼好呢?正胡思亂想,險些兒忘卻傳道的一件事。急轉念來向林魁正欲有言,忽然近地笙歌弦管之聲,隨風送到耳邊,音韻悠揚。又可惜美景良宵,偏到這荒山上無聊的坐著,不覺誦唐詩一句道是「誰家玉笛暗飛聲」,說了,看林魁肅然對坐,不免反悔孟浪。急的定一會神,幹那傳道的事業,就舉起手上所攜的杖,向草地上畫上一回,即說道:
魁乎!吾道一以貫之而已矣。雖吾也道大莫能容,然天地之未喪斯文也,幸生德於余,又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故吾黨之小子斐然成章者,大有人焉。惟魁也,智足以知聖,學足以致道。五百年必有賢者興,薪盡火傳,當在吾黨。魁也勉之,爾毋多讓焉!
林魁聽罷,又連應了兩聲「唯唯」,康有為即點頭不語。林魁覺乘夜穿街過巷,跋涉到這處高山,僅聽得幾句四書陳腐的語氣,可是這般就算傳道?悔不如早上出街遊玩一回,還暢得心神。即或不然,就在館中早早睡覺,還能養養神,勝過勞苦來到這裡,因此也甚悔此行。忽又想起當時孔子傳道於曾子,亦只得一句,或者自己將來真能繼承道統,也未可定。當下自言自語好一會。康有為亦料林魁必有些悔意,正待起行回館,猛不防聽得丁冬丁冬,譙樓上已響了四鼓,想這時各街道中多管關了閘子,怎能回去?若沿途叫閘,明天若被人知道了,怕滿城都要弄出笑話來了,因起了身時,仍復坐下。林魁初猶未省,滿望快些回去,眼巴巴望得康有為起身。待要起行,忽又見他坐下,不知何故,自己亦惟有再坐。康有為道:「想不久就天亮的了。」林魁那時方知要待天明方能回去,定因街閘未開之故,但挨足一夜,好不辛苦。
因坐了多時,兩條腿也麻了。欲就在草地上睡下,又因這回是到來傳道,不可露出疲倦的狀態。且又不恭,斷使不得,惟有撐起精神兀坐。究竟來時已行的苦,又寂坐了多時,容易疲倦。先是打了幾個呵欠,隨又打盹兒,身上似撐持不定,東搖西歪。康有為看了,心上兀不自在,惟詐作不見。而且自己亦疲憊得慌,欲開言大家同睡在草地上歇歇。但覺金風颯颯,玉露零零,草已沾濕如雨後一般,隨撫自己衣裳,已是濕透了。不特難睡,且亦不能久坐,但自己究不敢做聲。林魁已忍不住,即道:「不如跑回觀音堂那裡,待天亮時才返也好。」康有為亦以為然,即起身一步步走回觀音堂裡。行時猶恐廟門未開,須在門外待旦。湊巧觀音堂的司祝因年老不大濃睡,卻起來開了廟門乘涼,且看月色,忽見兩個人影閃閃匿匿前來,肚子裡滿腹思疑,覺如此深夜,有什麼人到此,正不知是人是鬼。縱然是人,想亦是盜賊一流,還幸廟裡沒甚東西可盜,便閃在一邊,看他兩人行動。及行近時,卻見他兩人是個書呆模樣,整衣長袖,搖搖擺擺,司祝大為詫異。二人卻向司祝把頭一點,即進廟裡。司祝即問道:「你兩位是什麼人?深夜來到這裡幹什麼事?」林魁也不能答。康有為道:「是來賞月的。」司祝道:「奇了,偌大熱鬧城市,繁華的水面,難道沒一處可以賞月的,偏要這荒山才好?」康有為道:「熱鬧的不好,究竟這等地方還雅靜呢!」司祝笑道:「雅靜的卻好,只太自苦了。」林魁聽了,覺這司祝若做著自己,還不著他道兒,不知我怎地愚蠢到這樣。那康有為卻道:「你不聞古人踏雪尋梅麼?我們便算登山賞月呢!」司祝道:「只好好說目前的事,怎地又說起古人來?」康有為又道:「你老人家怎地要這般早起?」那司祝道:「你看才是五鼓,我哪便起來?還要睡呢!」康有為道:「我們行得乏了,想借地方歇歇。你老人家只管睡,我們權坐這裡少時便去。」那司祝道:「你是要賞月的,出門外也好。」康有為道:「想你老人家不願留我在廟裡了,但聖人於人無所不容,又何苦如何呢?」那司祝道:「什麼是勝人輸人,我不懂得。我定要睡,休纏我。」康有為道:「誰纏你?我們又不是強盜,何必多疑。」說了,那司祝仍不肯,只喃喃說道:「平時又不相識,知人臉面不知心,況夜行的有什麼好人,怎敢便留宿?」林魁心中且憤且悔,早走出廟門外,康有為也隨著出來,無可奈何,只在觀音堂外等到更殘而後,方起行回館。
當來時因要傳道,方一團勇氣乘興而來,還不大苦。及回時已挨了一夜不曾歇過眼兒,且心中帶幾分悔恨,行的更苦。及回到館時,已日出東方,各學生正訝他的康先生和林魁二人不知哪裡去,問問門房,才知他兩人於昨夜將近二更相將出門。都忖道:「昨夜眾方出外遊行,單是林魁不往,先生獨與他同出,定有些秘傳,故乘眾不在方才去。」正議論間,只見康有為手拿一杖,與林魁同回,無精打采。林魁更垂低頭腦,直回房裡。各人正欲問時,已見林魁快把房門閉上。躺在牀中,倒頭便睡。旋又見康有為著門房傳出,今早不講書了,亦閉上房門便睡。可憐他兩人一夜挨得苦,疲倦到極。整整睡到夕陽西下,方自起來。那林魁更睡出病來了,連服了兩劑茶,發了表,方才好了。因昨夜的事,心裡自知其愚,初時也不敢對人說,後來許多同學探問才略露些。誰想各學生也不勝欽羨,謂他獨得繼承道統,可見各學生倒被康有為籠絡上了。只有林魁身受的,自知其愚,差幸各人反歆羨起來。覺自己已經被欺了,不妨乘勢欺人,便說得天花亂墜。自此各人也越發敬重林魁,不在話下。
且說康有為原籍西樵地方,有一條基圍,喚做桑園。那基圍包圍許多田畝相連,十三鄉倒靠那桑園圍防禦水患。以前因西流水漲時,每致基圍潰決,因此連年須大費修理。先是動支公款,但連年如是,公款也支銷多了。附近紳士就借修理基圍之名,借端開賭。這賭具喚做圍票,凡是各村士紳都有陋規均派。且那基圍相連南、順兩邑交界,更積有修圍常款,曾為爭攬私利起見,兩邑紳士已經纏訟多年。偏又增多一筆圍票款項,如何不爭?單是各紳,既有陋規均派,都死力幫訟,單瞧康有為不在眼內,故陋規沒有康有為的分兒。康有為眼睛仍是黑的,心中實愛財如命,見陋規單不派到自己,心上已怒不可遏。但自己向來稱賢稱聖,故雖沒有陋規派到,口裡卻不敢說什麼。各紳士亦見得他有癲康之名,由他稱做聖人,估量他奈不得什麼何。藉藉眾口,謂他是個聖人,斷沒有收受陋規的,自不好派往他處,免討沒趣。康有為聽得,見各紳士不把陋規送來倒還罷了,還把聖人賢人的話來譏笑,如何忍得?叵耐十三鄉中,許多翰林士紳,自己只是一個舉人,也沒法子。因當時做局紳的是張喬芬,本是一個進士主事,因他科分進身在前,故許多翰林都讓他總理局務。康有為既恨張喬芬,滿望點得一名翰林回來,要代他掌局。縱不然,亦須慢慢尋個法子好來對待他。
懷了這個念頭,已非一日,因此想出一條計。一面說稱要整頓地方,一面在鄉間又使人游說紳耆,薦舉自己充當局董,至於向來有與張喬芬不睦的,也幫同助力。於是有欲扶引康有為的,有欲摧倒張喬芬的,不一而足。康有為滿心滿意這名局總拿到手上,只各鄉大紳一來見康有為科分太新,二來見他少年輕薄,三來見他康姓族小人稀,總瞧康有為不上。康有為只妄自尊大,那裡得知?但見些鄉人受自己囑托,列名來舉自己,只假意推辭了一次,隨後再來請充局長,當即允了。正待擇日進局,又恐學生知自己貪做局紳,即飾說道:「我本待要出身加民,奈卻不得鄉人敦請,且要整頓地方,也沒奈何了。」誰想正任局紳張喬芬不曾理會,拿定局戮不肯交出,康有為大怒,即到縣裡控張喬芬把持局務,據戮抗眾。張喬芬又控康有為武斷鄉閭,要謀據局款。縣令見兩造情詞各執,只放下慢慢查核。康有為焦躁不過,只慫慂鄉人往索局戮。時適翰林院侍讀學士潘衍桐因眼疾居家,他是南海西樵天字第一號的大紳,原與張喬芬有點交情,卻又最鄙康有為向來狂妄的。聽得張喬芬來說,康有為要謀充局長,恐他一進局中,不知如何顛倒,便囑喬芬道:「如他親到索取局戮時,只推說來這裡交待,如此如此,管教他一場出醜。」張喬芬即依計而行。果然三五鄉人來索局戮時,只推待康有為親到索交。及康有為到時,又推往潘學士處交待。那康有為希冀一名局紳,已失了魂魄,猶當張喬芬之言是真,要到潘學士處接受,不想反丟一場架子回來。正是:
堪笑貪資謀進局,頓教出醜在當堂。
要知潘、張二人弄什麼計來,令康有為出醜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