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  變宗旨遺書通革黨 詐傳道踏月涉荒山

  話說陳千秋身故之後,唇舌指甲統通瘀黑,康有為也學孔子哀冉伯牛之語,把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哭說了兩句。又想起顏淵死,孔子哭之慟,自己改陳千秋的別號,喚做超回,因亦捶胸大慟。且見他有點聰明,又是自己心腹,一旦歿了,將來盡少一個幫手。加以同門感情,自然是要哭。當下各學生勸慰了一會,康有為徐徐拭淚對學生道:「可惜賢人天不予以壽。」徐又歎道:「昔者顏回好學,不幸短命而死,今吾之超回亦不幸短命死矣,古今一轍,安得不令人發歎!」各學生再勸慰一會而散。康有為即洗過臉手,拿京潮煙袋抽了幾口,細想學生去者不追,來者不拒,縱然死了,外面若沒有分毫憐惜之情,哪裡能感動同門?天幸來得一副急淚,好見得自己愛賢之心。到了次日,即學皇帝祭悼大臣一般,賜祭一壇,令各學生備禮物前往陳千秋原籍致祭,不在話下。
  且說康有為自被御史安維峻參劾之後,時粵督見他只是一個狂妄書生,料不能幹出什麼大事,故反說安御史小題大做,即糊塗復了,不啻替康有為洗刷了。那時康有為方始安心。自此,對著學生,也稱自己道大莫能容,為世人所沮。但獨坐無卿之際,又想起自己本來要做個中國聖人,五洲教主,奈學生天天出外標榜自己,凡外人仍是譏誚的多,信從自己的少。湊著中了一名舉人,又不曾上進。因此滿胸抑鬱,終不免宗旨不定。見異思遷,是個自然的道理。偏事有湊巧,那時正是孫文、楊衢雲等謀在廣州起事。被漢奸泄漏了機密,致所事不成。被拿了朱、邱、陸、程四人,流血去了。康有為在萬木草堂中聽得此事,知道孫文是久讀西書,是個英國醫學士,楊衢雲亦是久讀西書的,那兩人均是熟悉西國文明政治的人,一旦同謀起義,其志不小。又打聽孫、楊二人發起一個興中會,會裡頭的宗旨是因中國被滿洲人佔據了二百五十餘年,因要興復中國,這等題目,原是彼黨宗旨。又聞得孫、楊二人的主義,是要將中國行個民主立憲政體的。究竟什麼民主立憲,自己本不大知得。但這個名目盡覺新奇,橫豎數年以來做聖做賢不大得人信服,不如從他那條路走走也好。不覺一想一擊節,拍案道:「是了!這念頭端的不錯,不如派兩個學生尋他,好與他同謀舉事。」繼又想自己原是要做道學的,現在風氣不大開,種族不大辨,多管當這條路是個犯上作亂的,人再不信自己是個道學的,卻又怎好?便是這回派學生前去,怎麼造詞才好?
  想了想,打算定了,即喚學生林魁、梁啟超進來。分坐後,林、梁二人先說道:「先生喚我們到來有什麼指示?」康有為故作歎道:「你們瞧瞧中國裡道頭這十來年間,可成個什麼樣兒?甲申年被法人打破了福州,還虧補了幾百萬講和。後到甲午年間,又被日人打得大敗去了,虧那李鴻章幾年精神,成了北洋水師,也降的降,沒的沒,那百來兆的海軍資本統打掉黃海渤海間去了。陸路的什麼淮軍、毅軍、湘軍,更沒得可說,整整又賠了二百兆銀兩銀子才了得事。你道中國幾多錢財,能夠年年充做賠款呢?再者,如旅順、大連灣、廣州灣、威海衛、膠州灣,統通被外國人搶了去,你道中國又有幾多口岸?弄得外國人天天說瓜分,可還了得!若不把中國另行製造過來,斯民身家性命就不用要了。」梁啟超道:「先生也說得是,只若是另行製造中國,究要什麼法子呢?」康有為道:「我們志向本要保國安民,叵耐大道不行,反要把我們參劾,還有情理麼?雖則安命聽天,是我們志在聖賢的分內事,但是國家緊要。因我們中國被滿洲人占去多時了,卻被滿人把持,沒些變動,將來盡被外人分的分,滅的滅,是說不定的。不如索性把滿人驅逐去了,復回完全的中國,像日前孫文的所為,卻是不錯。」
  梁啟超聽了,也點頭沒有答腔。林魁聽得,已伸出舌頭,幾乎縮不進去,半晌才道:「這樣看來就要做革命黨了,怕我們實使不得呢!」康有為便問其故,林魁道:「昔者孔子亦是道大莫容的,也寧願乘桴浮海與欲居九夷,也不願做這等事。且我們在這裡,哪個不知是要做聖做賢的,今一旦如此,好不令人議論。」康有為道:「你忒呆了。你道孔子不贊成革命的麼?湯武革命,順乎天而應乎人,這兩句話就是孔老頭兒說的。不過孔子力做不到,又見周德未衰,故不能干順天應人之事。然而《春秋》改元稱制,其志可見。今時局如此,比孔子當時卻又不同,就不好錯過了。那姓孫的說的什麼民主立憲,我們卻不懂得,只此事若幹得來,為頭的就做個皇帝,玉食萬方,其次也做個開國功臣,食邑萬戶,倒像為聖為賢的一樣兒流芳千古了。你道好否?」林魁道:「這樣果然是不錯,但目下究要怎樣做法?」康有為道:「俗語說萬事起頭難,今孫文等日前謀起於廣州,想已預備多時,黨羽自不少了,我們盡可交通他,說道與他同謀,他們在外打點,我們在內照應,行事較易。想他志在成事,料沒有不允的。」梁啟超道:「我們向不曾與他相識,怎能與他交通?」康有為道:「他們既謀大事,正須多人相助,何患交通下來。我探得他現寓澳門,就寫一封信給你們前往,且看如何。但此事比不同別的,總要慎密慎密才使得。」林、梁二人自不敢違抗,即領了書信,托稱有事要往澳門,即起程去了。
  林、梁二人一路忖度,覺好好的求做個聖人,還自安穩,且縱使他人不認我是聖人,惟我自己當做聖人有何不可。今偏偏討事做,又改轉念頭要做皇帝,可就奇了。況且自己可以自稱為聖人,若皇帝做不來,就斷沒可以自稱做皇帝的,這想頭就差得遠了。慢表林、梁二人且行且想。原來孫文、楊衢雲是當時革命黨的大首領,宗旨主張要恢復中華,做個民主立憲國的。自從那年謀在廣州起義,被人泄了機密,因至失敗,其後居於澳門,正尋機會以圖再舉。及見林魁、梁啟超領了康有為的書信到來,交通自己。見彼此都是中國人,今肯來相助同謀,本沒有不喜歡的。只素知康有為那人是宗旨無定,妄自尊大的,且天天外面要做聖賢,肚子裡卻熱心科舉。又性情乖僻,凡粵人聽得他名字的,哪個不喚他做癲康,這樣就不是個肯流血救國的人了。故眼前見他通信到來,口稱要同謀舉事,雖不好拒絕,只不過淡淡應酬而已。
  林、梁二人見此情景,只得回省城去了。把情形覆過,康有為聽了默然無語。自忖自己已是一個舉人身分,滿望一封書交到他們,一定歡迎。今卻如此冷淡,難道他們小覷自己是不能幹事的?想一會才道:「你們料孫、楊二人意見怎地?」林魁道:「想忌我們本領壓住他是真。」梁啟超道:「這卻未必。大凡讀西書的人,更識得外情的,每誚我們讀漢文的是個書呆。他滿意我們只合求科舉、說官階。抑或有點事識破我們,就瞧我們不在眼內。況見我們是向政府求功名的,更疑我們是去偵探他們的行動,自然要思疑了。」康有為道:「軼賜的話還自有理,但我有什麼歹事被他看破?總而言之,吾道不行,就所如輒阻也罷了。你們且退。難道自己就幹不來,要依附他人不成?」說了,林、梁二人退出。
  康有為再想孫文如此見外,料覷破自己不是實心與他同志,故以如此。但兩學生前去親見,他人不賞臉,自己面上實過不去。他日稍有微力,無論如何盡要阻礙孫文,才出得今日這口氣。想罷,心中更自憤悶。又忖這回欲助同孫、楊行革命的事,只有林、梁兩學生知情,若傳將出去,恐又被人說自己見異思遷了。況林魁為人不甚懂得機關,容易胡亂說了出來,因此要靠林魁秘密,更竭力籠絡林魁。常說林魁性情酷似曾參,質雖愚而勤於學,將來得吾道者必魁了。林魁聽了,見先生說自己可以繼承道統,好不歡喜,便又竭力趨承康有為,一舉一動也留心不過。恰那日是八月中旬,適逢佳節,夜後家家笙管,處處弦歌。同門學生或喚花舫游河,或到酒樓賞月,更有些告假回鄉趁節的。十分熱鬧的時候,哪個不出門游逛?所以萬木草堂裡頭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,只有林魁因屢次蒙先生贊他勤學可以傳道的,更在康有為面前賣光兒,雖什麼熱鬧的時候,也沒有出門。只著使喚人買了些果餅回來,揀張桌子來在大堂上,又拿過張椅子來坐著,手拿了一盞清茶對月而飲。只見一輪明月當空,星稀雲淨,那月色倒照庭階,越發精采可愛。
  時不過初更以後,康有為本欲出門赴友人飲局,忽見那姓林的如此孤零坐著,反不要及時行樂,畢竟勸學的自是不同,連自己也不好出去。忽即遄返房子裡,又覺如此良宵怎好辜負,因此腳步還未起行,那三魂七魄不知飛往哪處繁華鬧熱場裡去了。故幾次蹀躞房中。林魁見了,又不知康有為要作何事。怕忌自己獨坐此間,看著不好,亦急的遄回房子裡躺在牀上。忽聽得隔壁嗷嗷嘈嘈,有品簫弄笛的,有猜拳行令的,動得自己心癢。覺他人如此熱鬧,自己何苦博個勤學的名,挨的寂寥,旋又起來向門外一張,見康有為在房中亦像行坐不安,口語喁喁,腳步忽出忽進。林魁正看得出神,忽聽得康有為房門一響,就疑他要出門去了。猛不防康有為拿了一杖行出來,向自己房門一擊道:「魁乎!」林魁急的應了兩聲「唯唯」,即披衣出了房外,果然見康有為,即隨著他直出了館門去了。沿街上行來,亦步亦趨,正不知先生要喚自己何事,又不好多問。心裡盤算間,已聽得譙樓上已響了二更三點。想如此深夜,趁著館中無人,獨喚自己出門,想必是要給自己傳授道統。因先生亦說過將來可承他道統的只自己一人,今更幸各人出門尋快活去,實是我應得道統的機會,可無疑了。
  且行且想,但見康有為沒句說話,自己便肅然莊重。不覺已近三更,行人漸少。只有月色照得街道如同白晝,一路踏著月色而行。已不知經過幾多街巷,漸行得乏了。又想雖要傳授道統,怎要行這般遠?怪得古人說任重而道遠,自己應不必畏行路之難。再過幾條街巷,已見一座高山,早認得是觀音山的去處。腳步越覺疲軟,行一步歪一步,已挨得到山腳。向上一望,尚有百數步石級,也見康有為亦行得氣喘喘的,上氣不接下氣。林魁正要請他大家坐一會兒歇歇,又恐以畏難被先生見責,便一句勞苦話也不敢提了。在康有為自己,亦覺行的太苦,但林魁且不提及,自己要把道統傳人的,如何敢說?惟有竭力撲跌上前,口裡像吹氣的一樣,呼呼的吁響。及行到了一座觀音堂前,正要歇歇足兒。就借觀景為名,在石磴上抖了抖。林魁肅然坐著,精神注在康有為身上,看他如何傳授,一手、一足、一耳、一目,無處不留心。時康有為一句話也沒有,只是四圍張望。覺月色雖好,但那地恰在樹陰之下,正當秋風初起,樹枝搖動。初時行路也不覺得,到這裡見樹斷迷離,竹聲瀝瀝。適有只鳥鵲在樹上,驚霜怯月,飛的撲撲有聲。二人不知是何鬼物,不覺毛髮悚然,嚇得一跳。康有為覺此地坐得不安,便起步望山頂再行。林魁見他未曾傳授,也不敢怠慢,惟再起步跟隨。直至山巔之上,但見正中一輪明月,照耀得銀世界一般。俯瞰鵝潭,月映江心,萬象汪洋,澄清一色。正是月白風清,天空地靜,真覺煩心頓釋,萬慮齊除。揀一片草地上坐下,林魁也陪著肅然坐著,默聽傳道。正是:
  不畏長途登峻嶺,只稱傳道騙同門。
  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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