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朱一新論學究淵源 陳千秋夭壽歸泉壤

  話說林子重因御史安維峻參劾康有為,即對康有為說知。還說有一件是最緊要的,已交粵督查辦。康有為聽了,覺林子重所說安御史參自己各情,如以孔子自比及妄自尊大以邪說惑人等事,心知參的不錯,故一聽得交粵督查辦,面色已登時變起來。便問道:「還有一件是參我什麼事呢?」林子重道:「他說老師所著《新學偽經考》一書,稱孔子改元稱制,不特厚誣孔子,且實是心謀不軌。並道這書於學術人心大有關係,須毀去書板,重重把老師懲辦,才能正人心、端學術:這等說。老師試想平生所說,如黜周王魯呢,張三世呢,正三統呢,於學術人心有什麼妨礙,如此參劾,還近人情麼?」康有為聽罷,默然半晌,暗忖自己所著《新學偽經考》一書,只在北京時賺騙四川繆寄萍的著作得來,初時本欲竊些聲名,故把繆氏原著署作已名,忖梓發行。今因此書被人參劾,倘若是查辦了,要懲辦自己,就悔不如不竊騙他人著作較好呢。想罷,便道:「你從那裡聽得來?」林子重道:「弟為有些訟事,得與督幕裡頭一位老夫子相識,他卻秘密告小弟知的。」康有為道:「現在粵督之意,究竟怎樣?」林子重道:「這卻未知。但小弟因鄉間訟事,因與鄰紳爭承賭具及爭官書院常業兩案,曾與那位老夫子有過付,小弟盡易向他關說。故他對弟說時,弟已請他關照,他亦已一力擔承,想斷不致有礙的。」康有為道:「你如何不早說?你但說我被安御史彈參,又不把與督幕老夫子關說的事先行告我,若沒膽子的,好不嚇死!」林子重道:「說話盡要次敘,若不說明參案,怎能說下去呢?」康有為道:「自今不必多說,總在督幕裡頭的老夫子竭力說情罷了。」林子重領諾而出。後來費盡許多人事,盡力斡旋,才把安御史的參案,什麼「事出有因,查無實據」,糊塗奏復了。康有為經這一場造化,到那時方才心定。
  那日方從友人處回來,聽得安御史這會參他,原因康有為中舉時,房師安蔭甲一場苦心,存起康有為那本卷,不料康有為中舉後,拜過兩位主考,並不曾拜過薦卷官。安蔭甲就心懷不服,就查悉康有為的痛腳,函請安御史參他的。康有為聽得,回館後即對眾學生說知,並說道:「我三場文字皆應入選,且所考的是朝廷科舉,中的應中,說什麼受知師?我原不必拜他。且他有何學問,卻要我投拜他門下。我不拜他時,他便見怪,就要慫慂他的兄弟來劾我,還近情理麼?」各人聽了無語,單是林子重答道:「中的應中,既無所謂受知,況安蔭甲又怎能當得老師叩拜,老師也說得是。唯當初不拜薦卷官,不如連兩位主考也不應往拜。但老師獨拜兩位主考,究是何意?」當下林子重這一問,原屬有理,只是康有為實不願聞,卻亦沒得可答,早已面紅耳熱,半晌才強答道:「我卻蒙兩位主考簪花,實不得不拜的。」林子重又道:「據老師說來,中的只是朝廷科舉,簪花亦是主考應做的事,似亦不必往拜,想老師於兩位主考太過謙虛罷了。」康有為這時實嫌林子重頂撞自己,但子重向知自己的內事,卻不敢責成他,就勢道:「這般小人,動因私意報復,就慫慂言官參劾當今大賢,豈不可恨!然天生德於余,安蔭甲其如余何?只可惜道大莫能容,動為世人所忌,欲行其道,豈不甚難?此後惟有如杏壇講學,長此終老而已。」說罷,不勝歎息。
  各學生齊道:「老師尚未及強仕之年,何便灰心如此。三年一科,以老師文字,尋個上進,是不難的。」康有為怒道:「我已屢說自己不是好求科舉的人,偏苦苦把括帖功名來安慰我,實是小覷我了。」各學生又道:「我們不是小覷先生,不過欲出身加民,須由這條路進身。即日前先生進京,亦想是此意,叵耐文運未通,就阻遲了時候罷了。」康有為道:「我們不僅區區求做官,只懷一個達則兼善天下的念頭而已。若但謀科舉,實非吾志。且即做官,豈必盡由科舉?」說到這裡,各學生又道:「難道先生要由捐班出身不成?」康有為道:「這一發不是話了。科舉我且不願,何況捐班?」各學生道:「然則先生要從那裡出身呢?」康有為道:「昔成湯聘莘野,劉備顧草廬,一旦得時,不患朝廷不來徵聘。」各學生聽得,那愚拙的就信康有為抱道自重,稍有知識的就知他把一派夢話來欺人了。
  正談論間,忽門房報稱有人來見,康有為就退下堂來回屋裡,著門房請那人來見。卻是前任御史浙江翰林朱一新,到來相會。康有為讓他坐後,即問道:「足下光臨,有何賜教?」朱一新道:「聞前者足下被御史所參,今幸沒事,特來問候。」康有為道:「自來君子每為小人所排擊,也不足怪,何勞老兄費心!」朱一新見他開口就以君子自命,已覺可笑,只隨口答一聲「是」。康有為道:「老兄近來看什麼新書?」朱一新道:「聖經賢傳,看個不盡,新書二字,就是足下與小弟倒怕不曾夢見。」康有為這時好生不悅,即道:「足下何由知我不看新書?如足下所說聖賢經傳,我反不瞧在眼內呢!」朱一新道:「我正有一事要向足下請教。足下所稱《左氏春秋》為偽經,究竟從那裡見得?」康有為道:「足下還不知麼?左氏一經,不過漢時劉歆所著,只托於左氏之名,書中語氣全是劉歆的。」朱一新道:「此不過逆臆之言。劉歆若經年累月著就一經,何苦要借重左氏之名?且劉歆即不欲自己署名,彼孔門許多弟子,何以不托名他人,必要托名左氏?老兄得四川繆氏緒餘,何苦誤信如此。」康有為此時深怒朱一新提出四川繆氏,即答道:「這見地實是小弟讀書得來,並非得諸四川繆氏,足下此言實屬無理。」朱一新道:「無論此見解為四川繆氏的,抑為足下的,但據理而言,這等見解實是不通,只可欺愚民,安能欺得有識之士?」康有為道:「你這見解是小弟逆臆之言,試問足下又有何據,謂《左氏春秋》非劉歆所著?」朱一新道:「自然有據。司馬遷自敘一篇,已言有《左氏春秋》,論司馬遷本在劉歆之前,可見左氏一經,不是劉歆所著,想老兄或不曾讀過《史記》耳。」康有為見朱一新謂他不曾讀過《史記》,更火上加油,怒道:「小弟實是爛熟《史記》的,腐遷說《左氏春秋》一語,只是後來劉韻所改耳。」朱一新道:「這話更是無稽,司馬遷《史記》誰見劉歆改來?足下遁詞,抑何可笑!」康有為道:「盡信書不如無書,足下實為古人所欺。即如世說焚書坑儒,難道真有其事麼?」朱一新道:「我亦信真有其事。」康有為笑道:「天下許多書,始皇那能搜羅淨盡而焚之?即天下許多儒者,豈亦盡任始皇坑死嗎?足下信以為真,又有何考據呢?朱一新道:「鑒史曾說得來,道是聚天下書籍於咸陽而燔之,又捕儒士四百五十人悉數坑之,此便是證據。且只言焚書,不是言焚盡天下之書﹔只言坑儒,也不是說坑盡天下之儒。足下謂為不真,試問又有何據,謂始皇無焚書坑儒之事呢?」康有為道:「世稱始皇焚書,而後有漆書壁經之書,但漆書壁經一說,不載於魯恭王傳中,可知是假。《綱鑒》多後儒偽造,以訛傳訛,足下信之,又為古人所欺了。」朱一新道:「你且勿信魯恭王傳,我且勿說《綱鑒》,但當時詩書偶語者,且要棄市,可知焚書坑儒的事是確有的了。」康有為聽罷,不覺滿面通紅,無言可答。朱一新見他如此荒謬,故略折駁他一二,今見他啞口無言,亦恐他不好意思,只得講些別話,支使開了,再談一會而別。康有為深恨朱一新不已,又恐方才被他駁倒,不知學生有聽得沒有﹔若被學生聽著,必謂自己學問不足,實在朱一新之下。便傳門丁進來問道:「方才我與來友談論,可有學生在房門外竊聽沒有?」門丁道:「朋友往來談天,學生們哪有這般閒心要來竊聽呢!」康有為方始放心。便一連數天,盡翻書籍,看有什麼考據,可與朱一新再行辯駁。誰想翻查自己所有的書籍,究竟是朱一新說的有理,自己實不及他,惟有啞忍而已。這且按下慢表。
  且說康有為在萬木草堂把好言籠絡一班學生,各學生又替他招羅受業的人,漸至生徒已有數百之多。其中惟陳千秋改號超回,與梁啟超改號軼賜,就算是康館天字第一號的門生。那康有為自試過南宮不售回粵後,又被朱一新駁倒,已鬱鬱不樂,雖日中以孔子自命,好欺飾庸愚,但恐自己日前誇張太過,自被朱一新駁倒之後,終恐被人知道,無以見人,便擬出遊別省,托稱如孔子周遊列邦,暫時躲開廣東亦好。適又接朱一新寄來一函,康有為一看,只看那函道:
  長素足下:日前踵門,得領大教,兩相論學,想足下胸中仍有欲發揮者,弟亦甚樂聞教。然僕與足下,皆非新學中人,故談及新學,皆如門外漢。若談舊學,則弟讀書廿年,生平所學,正欲質諸足下。或以函札討論或對坐研究,弟不敢不勉。想足下自以為是,弟亦豈敢自以為非,他日將兩人見解刊發成書,以待世人評議,亦雅事也。
  康有為看了,見朱一新自從駁倒自己,反來糾纏自己。更稱要將兩人辯論的見解刊發成書,這樣無論世人見了,及自己學生見了,皆失自己體面,故三十六著以避為上著。是以托稱周遊各省之意,當要即行,便把朱一新來書按下不復。又想孔子當日周遊,也帶同門弟子前去,想這會如超回、軼賜等,自應一並同行。偏事有湊巧,那陳千秋正因有病,恰才回鄉去了。康有為便問學生:「陳超回幾時回來?」各學生都道:「不知」。康有為道:「他究竟是什麼病呢?」各學生道:「他但午後潮熱,同學中多疑他是夾色呢!」康有為聽了怒道:「超回家眷不在城裡,他又不回鄉已久,哪有此症?除是宿娼得來。但回也好學,斷沒有此事,你們休要亂說!」眾學生便不敢多言。不想過了兩天,陳千秋家鄉已使人到城搬取千秋的衣物,道是陳千秋已死。死時自舌頭至指甲統通瘀黑,活是夾色死的。康有為一聽,也慟哭道:「斯人也而有斯疾也,亡之命矣乎!」徐徐又道:「天喪余,天喪余!」放聲哭了一會。各學生也來勸慰,康有為道:「昔孔子謂顏回好學,不幸短命死矣,今吾之超回亦不幸短命,前後一轍,甚矣吾衰也!」說罷,復捶胸大慟。正是:
  論學偏逢高手輩,及門又喪得心人。
  要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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