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康學究避債吟劣詩 安御史據情參偽聖

  話說康有為因娘兒走到輪船中找尋自己,急跑到船面,跳在杉板小舟之內。正值是一輪熱日當中,曬得康有為發昏章第九。好一會那娘兒去了,在輪船上的搭客看見那娘兒的裝束,料知是青樓裡頭要來找尋人客的,倒覺好笑。及見娘兒去了,就有些好事的大聲呼道:「那人去了,你起來罷,還曬不透麼?」那康有為在小舟上聽得,自忖這會被人看見,實在羞恥。但挨不得這般曬的苦,勢不能不起來,惟有老著面皮帶笑遮羞而已。便坐將起來,只見人立在船面的如排隊一般,立在一處,來看自己。康有為眼望著各人,帶著笑口占一首七絕詩,那詩道:
  避債無臺幸有舟,是真名士自風流。
  娘兒不解其中意,猶自登輪苦索搜。
  吟罷起來,故把滿面笑臉堆下來,搖搖擺擺回至房子裡。時船中人雖不識他的姓名,倒知道是一個無行的蕩子。後船中侍役說將出來,才知道他就是康有為。都笑道:「他本來是要做聖人的,因何幹這般勾當?」自然互相傳說。凡船中搭客都知道康有為逃避妓債的事,有議論的,有訕笑的,康有為也聽得這些,究竟良心難昧,羞於見人,卻不敢出房門一步。回到粵省後,直到城裡萬木草堂館內。各學生知道康有為回來了,倒出來迎接,先生前先生後的問候一回。因他公車不第,自然相慰,不是說阻遲一科,就是說文運偶蹇。康有為聽了,覺學生之言盡似知道自己專為科名的。
  因見學生齊集,就立刻登上大堂,都令各學生上堂如聽書一般。康有為就發論道:「吾道其不行矣!昔孔子周流列國,齊欲待以季孟之間,而沮於晏嬰。楚欲封以書社,而沮於子西。今又見於吾矣!」時各學生多不知他用意,就答道:「先生文章詩賦,素為吾輩所欽仰,不過目下文運未通,將來實不難中進士點翰林的。偶然蹇滯,何必如此憤懑?」康有為見學生苦苦說出自己為著科名,心上也不大喜歡。因自己雖然求名緊要,畢竟外面要撐個門面,要為聖為賢的。今偏偏被學生說破,勢不能不掩飾。便又說道:「我豈為區區科名起見?不過欲借此釋褐登朝,謀個兼善天下而已。是故天未欲平治天下也,如欲平治天下,當今之世,捨我其誰也!」學生林魁先說道:「天生德於先生,將為世用,不過道大莫容,以至於此,先生權且待時可也。」康有為道:「吾非自誇,如有用我者,吾其為中國乎!今道已不行,何德之衰!昔孔子欲居九夷,吾亦將乘桴浮於海矣。」梁啟超道:「聖人達則兼善天下,窮則獨善其身,先生今日惟行邦無道則隱之義可矣。」康有為道:「軼賜,汝是何言也!吾何止獨善其身,今已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矣。」說罷,見各學生皆無異言,心中已自竊喜。徐看看各人,見陳千秋伏案不語,各人亦見奇異,康有為乘勢道:「超回殆真知我也,實相賞於不言之中矣!」說到這裡,乘機退回房裡,各學生亦退。康有為細想今日各學生在堂上,初時猶紛紛以科名相慰藉,實打中自己心坎,幸林魁先、梁啟超等深會自己意思,將來盡能幫自己運動各事。尤幸自己把一番說話籠絡住各人,但此後自己總要隨處小心,裝個認真道學才好。
  自此,康有為凡在大庭廣眾之中,說話也句句老實,行動也步步方正。雖然拘束得十分辛苦,只為自己要做聖賢,不得不如此。因此許多學生有迷信他的,有明知他是假作假為的。但為虛名要緊,他自稱為聖人,自然稱學生做賢者。學生雖知他是籠絡自己,卻望可以飾智驚愚,將來或得世人崇拜。所以學生們不特安心,且替康有為游揚,好招羅門生。果然又多了十餘人。就中一位林子重,本是瓊州一個紳士,只為橫行鄉曲,逞刁好訟,被官府拿得緊急,逃在省城。那時聽得康有為名字,只道他在省中各衙門很有交通,正待從游康館,好望於自己構訟未完之件,或得他助力,故此來到康有為處受業。康有為就歡喜道:「昔孔子說,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,今足下遠自瓊州到來,可見吾道雖不行於上,猶能行之於下,又見得聖道自有傳人,畢竟是老天未喪斯文呢!」說了,又向林子重道:「足下方頤廣額,實將來國家公輔之器,正所謂用之則行,捨之則藏的大人物。足下不要自棄。」林子重道:「量門生沒什麼學問,不算得是濟世之才,怎敢當老師過獎。」康有為道:「古語說,學然後知不足,你若在這裡多學三兩年,不患無學問,那時治國平天下就不難了。」林子重好不歡喜。因凡人沒有一個不好人贊揚自己的,康有為專把這個法門籠絡人,林子重自然入彀。自此逢人誇張,倒說康有為贊頌自己。
  但那林子重到了省城,本為經營本籍的訟事,故每天必尋鄉親商議。往來既多,自不免在花天酒地行動。況向在瓊州本籍那僻陋地方,見聞較陋。今來到粵城,但見秦樓楚館,華麗非常。車馬如雲,笙歌盈耳,已是眼界一新。且看樓中妓女,都裝得冶豔妖嬈,在瓊州時何曾見過。故一到其間,便不免心迷目眩。不論晝夜,都流連花叢裡,時常不在館中。同學的自然要疑他,未免把言相試,那林子重更不忌諱,自直說出來。不是說某妓唱得好腔喉,就是說某妓生得好容貌,說時更手舞足蹈。同學中聽了,因他進館時康有為贊獎他太過,便心懷不滿,即把林子重好尋花問柳的事對康有為說知。康有為猶道「他初到時我曾勸他,不要自棄,他那敢違我訓誨,想他未必有此事。」後更有幾個學生指證他,反說他自己已經直認,康有為料知此事屬實,且他又常常不在館裡,本不必思疑。但省中大館積習,凡出館讀書的,於嫖賭兩字,本當做平常,可惜自己是要做聖人的,天天說自己的萬木草堂和古來孔子的杏壇一樣,若是流連花酒,那裡做得聖人之徒呢?想罷,就當眾人面前,把林子重罵了一頓,並道:「子重非吾徒也,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。」
  各學生退出後,覷著林子重回來,就斥罵他。你一言,我一語,都罵他有礙館裡聲名,紛紛吵鬧。林子重卻不敢計較。早被康有為聽得,恐林子重真個去了,即令門房傳林子重進來,說道:「英雄如韓世忠,風流如杜牧之,且放蕩形骸,你飲花酒一事,原不算什麼,但自己須要檢點,勿使人知道才好。俗語說,寧使人知,莫使人見,你又不是愚蠢,反要對人亂說,可就不能掩飾了!你須知我這間館與別處不同,盡要裝好外局是緊要的。」林子重聽了,唯唯而出。康有為恐各學生更有說話,令子重不好意思,便寫了一紙貼在堂上,道是:「過而能改,便是君子,經傳責林子重,他已唯唯服罪,自稱痛改,所謂君子之過昭於日月者,實堪嘉尚。」這等話各學生看了,自然無詞。唯林子重自忖道:自己並不曾服罪,又不曾自稱痛改,今老師如此說,實是奇怪。又忖:方才先生傳責自己時,只勸自己裝好外局,且以韓世忠、杜牧之相比引,看來不是責我嫖妓,只責我不能秘密,我此後嫖飲,只不向人直認,秘密前往便是。
  自此色膽更大,飲興更豪,每晚膳後外出,就托稱有什麼事往朋友處,依舊在花叢中流連不倦。恰那夜到城外迤西一帶陳塘的地方,正是青樓薈萃之處。約摸到三更時分,正從酒館出來往娼院去,從後看見一人,早認得是康有為。林子重便亦步亦趨隨著他,要看他往那處去。不想事有湊巧,那康有為正進娼院去,那娼院又正是林子重在那裡昵一妓的。林子重見先生且如此,自己更不必畏忌,便快步前跑,趨過康有為之前。回頭一望,正與康有為打個照面。到這時,師弟很不好意思,實不得不招呼,康有為已滿面羞慚。在林子重之意,因自己已眷昵一妓,正自打得火熱,不如識破康有為,見是大家都是同道,免他再責自己。果然康有為見了,只點頭回禮,那裡敢作聲。
  到了次日回館,恰上堂講書,講到「如好好色」這一節。康有為就發議道:「好色乃英雄小節。昔日咸、同年間,巡撫李續賓最好搶掠良家婦女,且常邀土妓到營中陪宿。後來被御史參他,那咸豐帝知他最能以漢攻漢的,又驍勇好戰,正在樂得而用。就批出道:『好色乃武夫小節,現在軍事方殷,李續賓戰事尚算得手,該御史乃欲以區區小節參革能臣,著毋庸議。』這等說。自那道諭旨發出後,莫不驚異,倒道咸豐帝善於籠絡。那李續賓更自感激,後來在安徽三河鎮被太平天國英王陳玉成殺得大敗。那李續賓困在重圍,不能得脫,就與曾國華一同盡忠殉難。皆由咸豐帝好色乃武夫小節那一句,他就感恩圖報,可見好色自是無傷。且孟子也說得好,知好色,則慕少艾,倒由真情至性發出來,若把這點真情至性幹大事業,就沒有做不到的。即古來英雄失志,往往借酒色糊塗廢事,故宋朝忠臣名將如韓世忠,也眷愛梁紅玉,後來竟做了一個名臣。就是近來曾國藩,他未達時,也眷愛一個土妓,喚做春燕。曾把一聯贈他,聯內用唐句暗藏春燕二字,道是『報道一聲春去也,似曾相識燕歸來』。這件故事哪個不知?又如彭玉麟做諸生時,亦眷昵一少婦,喚做梅花的,因之苦心學寫梅花,作終身紀念。這二人本是自殘同種,雖不足數,究竟他的功名官位,豈不令我們欽羨麼?」說罷,各學生聽得他說起那幾件故事,本是離題萬里,但林子重聽了,就知因昨夜在青樓上撞著他,因此說東說西,為自己遮臉之計,心裡已自暗笑。
  及說完書之後,回至房裡,仍恐林子重聽了這會書,怕把昨夜在娼院相遇的事說將出來。盡被學生知出自己外作聖賢,內實蕩子,傳將出去,自己面目還好見人麼?就立即再邀林子重進房裡說道:「我們大道不行,立功無地,問柳尋花,藉排憂國之悶,原不足怪。但世上達人還少,故我兩人昨夜相遇,總宜秘密。若他人知道,就聲名掃地了。」林子重已會其意,即矢誓不再宣泄。自此林子重已拿得康有為痛腳,益復無忌。不特常常到花叢裡,且向來自己好訟的本性,更明目張膽。凡穿插衙門,有時更與康有為商議。康有為亦知林子重已知自己真相,更不敢裝腔。
  那日正在書房坐著,只見林子重進來,面色青黃不定,康有為料知有事。正待問時,林子重早先說道:「北京裡頭有御史參老師呢!」康有為道:「是哪個御史?參我則甚?」林子重道:「是御史安維峻,就是老師中舉時房師安蔭甲的昆仲。他參老師性情詭僻,行為荒謬,如明朝魏閹一般。以孔子自待,別號長素,猶言長於素王。門下生徒,又有超回、軼賜之稱,猶言超於顏淵,軼於子貢,自是妄自尊大,以邪說惑人這等語。所參還有一件緊要的,現在正派粵督查辦呢!」康有為聽了,面色已是一變。正是:
  枉騙同門稱偽聖,頓教言路劾狂生。
  要知林子重所說一件緊要的是什麼事情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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