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熱名場偽聖掇鄉科 落孫山公車陳腐策
話說朱一新到康有為處,說稱自己將充廣雅山長,有為也大失所望。即說道:「足下之言可是真的?」朱一新道:「這等事哪裡敢說謊?」康有為道:「是張督聘請足下的麼?」朱一新見他問得奇異,料知他是熱中這席位的,惟付之一笑,即興辭而去。康有為送朱一新去後,想起自己曾對學生說是自己將做廣雅山長,今一旦落空,心中不免羞恥。那日正出堂講書,開口就說道:「吾道其不行矣!」學生紛問其故,康有為便說道:「張督本欲請我當廣雅山長一席,滿望教育人才,不負生平所學。不意為讒言所中,今已改聘他人,豈不可憤?」說罷,也流起淚來。時學生中也許多疑他因謀個山長不到手,就如此氣惱,實屬無謂。且區區一個監生,望做兩廣的山長,亦殊不自量!奈學生雖如此想,但以自己既已從他,若反說他不是,未免令人恥笑。便有的對康有為說道:「想這個山長地位盡論科甲資格的,趁今年已是鄉科,就在本省赴闈取應,望一帆風順,中舉人,中進士,出身加民,便是不負所學呢。」康有為道:「哪裡說,我不是要求科名的,赴闈取應卻不是我的志氣。」說著,各人無話。康有為回至房裡,細想今日學生說的去赴鄉闈,實打中自己的心坎,自己實渴望中名舉人,但當學生面已說過不是要求科名的,將來到了進闈,又不好意思。
正待躊躇,忽見學生梁啟超、林魁進來,笑道:「現今天見紅單派出廣東的正主考是姓顧名璜的,他在北京時善趨風氣,是天天說《公羊》學的人,這回科場,先生不可不一走。」康有為聽了,已眉飛色舞問:「真是顧璜麼?」梁、林二人齊道:「哪有不真?現在闔城傳遍了。」康有為道:「如此,也是造化,不可失此機會。」梁、林二人去了,康有為猛省起日前自己說過不是要科名的,今日又說不可失此機會,豈不是自相矛盾?但話已說出,實駟不及舌。原來康有為本第一個熱心科舉的人,惟天天說希聖希賢,故裝做抱道自重的,不敢說要求名三個字。在學生何嘗不知?但那些學生有舉人的,有生員的,當初從游康有為一個監生,已被人嘲笑。故此時學生惟有硬著鋪張康有為,任有為有什麼破綻,倒不敢對人說。康有為亦知學生已受自己所愚,故更為得意,便立意以監生應考。又忖欲赴鄉科,先考遺才,那監生遺才,又不易出的。若連遺才倒考不得,實於名聲大礙,盡要設個法子才好。好幸每屆大科之期,先弄科場的人,每有監生遺才的關節。康有為四處托友人運動,費了三百金,買得條子,果然錄出監生遺才之日,已有了自己名字,好不歡喜!自此天天拿《公羊春秋》來看,到時好搬幾句《公羊》出來,好取悅試官之眼。
不覺光陰似箭,已是八月初旬,進了闈後,自然是那種試官就出那種題目,恰第一場首題是「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」二句,康有為就把《公羊》裡頭張三世正三統這幾句話搬落卷裡。顧主考見了,正合自己心事,沒論如何,但能說《公羊》的便是佳卷,就把康有為那篇文章濃圈密點。到放榜之日,那康有為竟中了第八名舉人。一時報子到來,康有為那時正在牀上躺著,眼巴巴望個捷報。忽然聽得報到自己中舉,便躍然起來,鞋不及穿,便跑出房門外問道:「是中了第八名麼?是我中了麼?」報子答兩聲「是」,徐把報條打開一看,且看且笑道:「顧主考真是識得文章的!」說後,回轉房裡,才省起自己不曾穿鞋。自忖料已被人看見了,不覺面紅起來,急的穿回鞋子略一坐,心裡又動,要出房門與學生說話。恰到房前,已見學生衣冠前來道喜,十數人企在門外要進去。康有為就回步受賀,只聽得外邊一人大聲道:「我不是要求科名的,賀什麼喜呢?」康有為一聽,覺這兩句話明明是嘲笑自己,但不知是何人說的?這時喜怒交集,喜的是新近中了舉人,怒的是被人嘲笑,欲要根究,又不知是何人說的。待學生道喜去後,即傳了門上進來,問方才這兩句話是何人所說?門上道:「是館童說的,我已責他。」康有為道:「這奴才可惡的很!狎大人侮聖人該得何罪?快傳他來,我要責他!」門上道:「我責他時,他今走出門外去了。」康有為一團怒氣,覺自己前時不合說自己不要求名的話,今被一個館童嘲笑,如何不憤?還幸眾學生都受自己所愚,料不至說輕薄的說話,像館童一般來嘲笑。
正在憤恨,只見堂叔康偉祺、堂兄康有濟、親弟康廣仁也到來道喜。康有為歡喜道:「我早說過,小試我是不考的,今也由監生中舉了。」兄弟間談了一會。那時學生又相議在館門外放喜炮諸多議論,在康有為本一場得意最好熱鬧的,惟自己天天罵科舉誤人,今一旦自己要趕科場,防被人說笑,就送了兄弟去後,即登堂對眾學生說道:「我這回趁科場是不得已的,只為出身加民緊要,故圖個進階,不比尋常好作宗族交遊光寵的,你們不必多事了。」各學生聽得,唯唯而退。便竊議康有為明明見他聞報中舉就手舞足蹈,如何又說趁科場是不得已呢?說來實在詫異。這且不說他的學生議論。
且說康有為中舉之後,過了數日,就是簪花。大凡中舉的人,是例要拜謁受知師的,就是薦卷同考官也要拜見。那時薦康有為那本卷的,正是知縣安蔭甲,本由舉人出身。誰想康有為拜過主考之後,竟不拜見安蔭甲。因康有為之意,以為自己是個舉人,哪裡還要拜一個舉人做老師呢?故此瞧安蔭甲不起。那安蔭甲好不大怒!但他不來拜自己,自己實無可如何,只得隱忍。那康有為亦不以他為意,只打算拜客,好得些蘋儀。又打算謁祖,好得些拜金,有此一項入息,儘夠一回揮霍。更想到演戲一事,有許多賣戲圖利之人,圖借一個舉人名目酬恩演戲,每一臺得回三幾百金。整整因中了一名舉人,一場混鬧,也賺得三幾千銀子,好不快活!自此康有為更誇張起來,那些生徒,又替他四處游說,果然又多得十來名學生,如珣州林纘統、順德麥孟華、麥仲華兄弟兩人也來從學了。不覺光陰似箭,又是冬盡春來,康有為師徒間如梁啟超、林纘統也一齊打點入京會試。康有為恐自己入京後,學生或有些散去,要想個法子留住學生才好。那日便登堂發一番議論道:「昔孔子周遊列國,猶憶杏壇弟子斐然成章。你們從學諸君,縱然我進京後,仍該留心攻讀,我亦如孔子一般,何時不憶及吾黨狂簡呢?」說了,學生各人都稱願留在館中勤讀,康有為方才安心,便起程入京去了。
恰好時正清東戰役滿人打敗仗的時候,被日本人從水路破了旅順,降了威海。陸路又將攻至山海關,京畿震動時候,清廷因前相李鴻章師出無功,又屢被人參劾,把他開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之缺,以王文韶繼其後任。又用劉坤一、吳大¥兩人做欽差大臣去與日本開仗。不想那吳大踡徒托空言,一聞炮聲,就沒命的逃走。那劉坤一又沒些計策,只遲遲不敢出京。清廷料知是無濟,就派李鴻章做個媾和大臣,要割遼東半島及臺灣,又賠款二萬萬兩與日本講和。那時清廷欲戰不能,欲和又捨不得許多土地及賠款。時康有為在京,因會試已經落第,自覺沒面目回去,盡要博個虛名才好。因此與學生梁、林二人計議,欲聯合各省舉人,具條陳請都察院代奏,喚做公車上書。時在京的許多舉人,其中有附和的,有反對的,不能勝說。惟康有為架起個大題目,自然有些好名之徒隨聲附會,雖料知條陳雖上,都察院縱然代奏,清廷亦必不從,惟好名之心就簽個名字也沒打緊。那康有為見有幾十個舉人陪著自己,就由自己出了首名,上了一道條陳,都不過是老生常談的,力言割地太多,賠款太重,萬萬不可議和,不如留那些賠款來興辦新政這等語。但他說得好聽,惟割地賠款既不可議和,至於不和又有什麼法子抵擋,他卻沒得說了。其說到所謂新政,不過是築鐵路、開礦務、廢科舉、興學堂、開議院、裁冗員等等套話,哪個不會說?果然那條陳遞到都察院,那都察院又代奏了,清廷如何肯做?因築路開礦係求財政增益的,猶自可說﹔若講到開議院三個字,顯然是立憲民權的國,豈不道著那「漢人強,滿人亡﹔漢人疲,滿人肥」剛毅那幾句話,正是滿人金科玉律,以滿人得幾百萬人口,還肯把民權給與幾萬萬人口的漢人麼?所以清廷雖看了康有為一班人的條陳,只當是一個混帳東西說瘋話的,真不留意。
惟康有為是個熱心富貴的人,只望這條陳一上,清廷當自己是個奇才,立刻要重用。不想那條陳上了多時,天天眼巴巴的祈望好音,總不見消息。因前時入京取應北闈時,也拜謁翁同龢,到這時又天天在翁同龢處趨承,因翁同龢是上書房師傅,又是軍機大臣,好歹清帝見了條陳,問起翁同龢,好吹噓自己幾句。在康有為是翁同龢的《公羊》學生,翁同龢那有不留意他呢?奈清廷見了條陳,總不提起,康有為一場費心,白挨了幾天來寫這道條陳,總沒好處。正是長安雖好,不易久居,便買棹回返廣東。
道經上海,也少作勾留。早知上海地面是個繁華淫靡的,康有為那時一來向好冶游。二來往應春闈,孫山名落,心中鬱鬱,最好借酒澆愁,尋花解悶。不免背著學生走往芳叢裡討趣,因此也結識了一個妓女喚做花小寶。奈因學生隨著不便放蕩,只與寓滬三幾個密友往還。恰那日與友人相會,說起有位記名御史于成各現因進京,暫寓滬上某處地方。康有為想起那姓于的,既是記名御史,因已記名,就不難做御史。御史又有奏事之權,自己正好結識他,好做他日幫手:第一憑他是個言官,易於贊成新政,薦保自己。第二如有反對自己的,也易求他劾其人。便向友人問悉于成各的住址,記在心裡。回寓後,以為自己是公車上書的頭人,于成各料然聞得自己名,即懷了一個名刺往訪于成各。在康有為這時不知自量,只道自己是個大名鼎鼎,于成各一見,必立刻歡迎。故此乘興而來,直到于成各的寓裡,先令他閽人傳一個名刺進去,等了許久不見傳請。康有為心上思疑,以為于成各定因穿衣迎接,故以遲久。及又等不一會,仍不見請。欲向他門丁一問,偏又不見在門房裡。康有為這時已有幾分憤愧,心又忖道:難道他睡了中覺,抑是有客在堂?心中捋上捋下的思疑,眼巴巴望進去,只見門丁已轉出來。康有為心中大喜,以為一定請的了。不想門丁到門,大聲說一個「擋」字,康有為怒極,又無可發洩,便問門丁道:「因何你大人不見我呢?」門丁道:「我哪裡得知?但見我老爺看了你的名片,想一會,搖搖首,然後說擋呢。」康有為又道:「既是要擋,又為什麼要等到許久呢?」那門丁聽了大聲道:「你自己進去問我老爺罷。」康有為就仰天歎道:「張良未報韓,破產不為家。」說了便去。正是:
虛名幸給軍機處,投謁難親御史臺。
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