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康無賴館堂出奇醜 繆文豪京邸著新書
詩曰:
紛紛世事似殘棋,末路天涯最可悲﹔
保國保皇原是假,為賢為聖總相欺。
未諳貨殖稱商祖,也學耶穌無教師﹔
君死未能從地下,賜環何日更無期!
兄弟想你們也看過《東周列國演義》的了,那呂不韋曾問他侍妾趙氏道:「扶立一人為王,其利何如?」因當日秦王把太子王孫異人為質於趙,呂不韋見了,謂王孫異人是奇貨可居,這一句話今日人人能說的。誰想今日還有人抱一個皇帝當是奇貨可居的,這就奇了。而今且說出那人是誰?就是清廷當他是一個大大欽犯的,那人姓康名有為號長素,論起他的名字,盡有個原故:那有為二字是富有四海貴為天子之意,那長素二字因孔子稱為素王,他就要長於素王之意。就他的名字想起來,可見姓康的人格。初時想做皇帝要改有為名字,後來量自己做皇帝不來,就要做聖人,因此稱為長素。說書人且慢慢說來,看他配做聖人不配,就明白了。閒語少說。
且說康有為本廣東省南海縣西樵人氏。他父親名康贊修,是個舉人身分,因為出身做官,在縣裡因事替清廷盡忠死了,清廷就賞了康有為一個廕生。他有位族中兄長喚做康有濟,那一年竟進了邑庠,就合族慶鬧起來。那康有為本最好自誇的,奈這時讀了十來年書籍沒點長進,偏是康有濟反得個生員回來,心中頗覺羞愧,便認真在八股裡頭做點工夫。奈應了幾次童試不能獲售,就是府縣試也不曾前列過一次,肚子裡好不抑鬱!自忖天天自誇自大,若科場不得志,盡會被人識破的。就轉過一點法子,說稱自己是不要考小試的,將來時來運到,就不難進身了。但口中雖如此說,究竟不能令人輕信的。左思右想,明知自己工夫不大好,但口裡斷不能認一句不好的,便再要尋師求學,好為應試之計。因一日求科舉不得,便一日心裡不安。
恰那年從學的那位老師姓朱名次琦,別字子勷,在九江本籍授徒。那朱次琦本是一個進士,曾任山西襄陵知縣,辭官後,已設帳課學多年。論起朱次琦那人,實是個道學先生,所以一切館規,倒與尋常不同:凡衣服不能穿綢縐,非父兄請假不能出進,很是嚴肅的。那康有為是個狂蕩之人,哪裡受得這般管束,故初時惟買通館童偷自出去,或夜裡不在館歇宿,就把牀子放下帳子,又把鞋子放牀口地上,好欺騙朱次琦。朱次琦哪裡懂得他的詭秘,所以康有為就掩飾了數月,但畢竟不能自由。正要逃學而去,猛然想起那朱次琦是有名的道學,若從他三兩年,盡增些名望,他日可以對人稱聖稱賢。因此便勉強忍耐,自己反裝起道學來,改穿兩件布衣,登一對布鞋,扮得十分樸素,行動也裝作平正,言語也裝做端方,連同學的房子也不進去談天。又天天拿著本書,亂哦亂讀,好像十分勤學一般。看官試想:康有為這些人,放蕩慣了,一旦如此,不知挨了無數辛苦,志在博個虛名。恰到那年又是小試之期,同學的倒紛紛前往應試,單是康有為不去。朱次琦見得他可異。因九江離西樵不遠,早知康有為因求名不遂,已悻悻不樂,今忽然不願應試,料知他必有個原因。原來康有為自己要誇張好文學,若仍不獲售,更為失羞,故不如自高自大,裝造不考小試,就是這個原故。當下康有為在朱館念了兩年書,便出來到省城居住。
到了次年已是鄉科,本來他是個廕監生,盡可考遺才應鄉舉,他卻自忖,南闈由監生中舉的額數很少,料自己斷不能取中,不如走赴北闈應順天鄉舉,還易一點。便打算籌備費用入京。唯往返及應試使用,統通算來,盡要數百金才得。他自己是不名一錢的,如何去得,惟有向親朋借貸。又想,自己縱然要應北闈,亦不宜對人說,因防不能中舉回來,為因從前誇口,不免被人恥笑。是以這回入京,總須秘密,中得時好對人說。若不能中舉,就認沒有赴應北闈便是。只是要個人借款,究借什麼名目才好?想了想忽得了一計,分頭向親朋借貸,或三二十元或一二十元不等,只說有事應用,並不說要籌程費。果然尋著十來人借了,湊成三幾百銀子,不動聲色,附輪往北京而來。先到南海館住下。
這時廣東赴北闈的原有千數百人,康有為要擺自己架子,不免矜奇立異,凡有向他請問名姓的,他只說一個康字,便不說不去。又有問他道:「你只說一個字,誰知得你的名字呢?」康有為道:「我提出一個康字,還不識我嗎?」各人聽得,都道他荒謬,就拂袖去了。因此上凡識得他是康有為的,都不屑與他說話。那康有為又因京城裡許多同鄉京官,自己恨不能巴結上一名舉人進士,只是個廕監生,實在失色。於是逢人說話,就稱自己是康布衣,並不認是廕生。又有問他:「因怎地要稱布衣的?」康有為道:「我是不屑做官不屑求名的,就要自稱布衣。」各人聽得,暗忖他明明是到來赴應北闈,如何又稱不屑求名?真是奇怪!有些忍不住的,就駁他道:「你說不屑求名,你這回因何又來赴應北闈呢?」康有為道:「我並不是來應北闈,不過是來京遊玩的罷了。因我若要求名,不知中舉中進士入詞館幾時了,還待今日麼?」各人聽了,又見他言語真不入耳,自此更不與他相見了。康有為見人人鄙厭自己,便更裝成獨立不羈,好像廣東全省的人,倒不配與他交處一樣。
那日合當有事,正廣東會館祀魁之時,大小官員倒先後到了。那康有為欲乘這個機會出個驚人手段,便預早到了。先到大堂,踞了上座。凡有到來的,他卻置之不理,亦不招呼,只煌然高坐。不多時,侍讀學士李文田到來,突見一人在大堂踞了上位,卻不認得是康有為。惟人叢中許多認得他的,倒竊竊議論。李文田以為他是別省什麼佳客,急拉一人至僻處問個底細。卻答道:「什麼佳客!他不過是廣東人新到來取應北闈的,名喚康有為便是。」李文田心中大怒,正要扯他下來,忽報吏部侍郎許應蹼來了,一切人都肅立恭迎,李文田也並出來迎接到裡面。本來這個上首位正是許應蹼坐的,李文田便直向康有為道:「這個座位卻不是你應坐的,快些下來,免至出醜!」康有為道:「天下達尊三,爵一、齒一、德一,任你如何老成,我先人為國盡忠,故我也是個難(灰)廕生,又有德之人,三達尊我有其二,盡該坐這位,你不必多管!」李文田正欲答言,旁邊先有一位駁他道:「你昨天才說是不屑求名的自稱布衣,今天又誇自己是廕生麼?」康有為已滿面通紅,不能答語。李文田又道:「這裡是北京,是朝廷所在,朝廷莫如爵。這廣東館又是同鄉聚集地,論鄉黨又莫如齒,你是無爵無齒之人,若果有德,待你真能輔世長民時再說罷了。」康有為更不能答,那些鄙他的便一齊扯了康有為下來,然後分坐以次行禮。
那康有為這回當場出醜,更不敢再留在廣東館。快些急步跑出來,垂頭喪氣回至南海館裡。閉上房門,翻身躺在牀上,覺這一口氣非同小可。自忖道,不過因姓許的是個侍郎,他們就巴結他,要扯自己下來,讓他坐去。在大庭廣眾之中,如此沒面目,怎好見人?因此反恨李文田不已。但究竟無可如何,整整在房子裡兩天也不敢出來,連飯也不敢吃,只在房子裡吃些乾糧充饑。才兩天,連乾糧也吃盡了。難道自要餓死?才勉強開門出來,仍低頭俯首,不敢像從前傲氣。偏那些同寓的人又說三說四,要來嘲諷他,個個把《孟子》書「朝廷莫如爵」三句當唸書一般。又有些說道:「布衣耶,廕生耶?赴北闈耶,不屑求名耶?」你一言,我一語,氣得康有為有氣沒處伸。康有為自忖如此受辱,料在這裡安身不牢。且自己說過不屑求名,又不認是到來應試,將來盡要入場的,豈不是令人知見,如何是好?那時欲要回粵時,又捨不得這場科試,好歹皇天庇佑,要中名舉人。若不回去,怕入場時既被人譏諷,若不幸名落孫山,那時更自難堪。想了又想,沒奈何,把行李遷至朋友處,然後進場。
已非一日,已是場期,康有為便檢執了考籃,進場去了。一連進了三場出來,凡所作的文字,自然心裡自贊。有時向人說及場裡文章,就自誇道:「可惜順天鄉試歷科解元都是直隸的,若不然,我這場文字還不中解元麼?但雖不得解元,亦盡中五名前的了。」這等話逢人便說。自出場後,天天望開榜,更心裡形容開榜中了怎麼樣?簪花拜客怎麼樣?回籍謁祖怎麼樣?好似賭仔望贏彩一般。不提防到了開榜之期,那康有為就整夜不睡,聽候報喜。不想自第六名起,直至榜尾,總沒自己名字。朋友見的因日前他太過誇口,到時也不好意思,只得慰道:「還有經魁五名,盡有分兒的。」康有為道:「不差,我這回定然是經魁的。」及到天明,不特沒康有為名字,連一個康字也沒有,康有為好不大失意,忽轉念猶望得一名副榜也好,誰想連副榜也不見己名,一場掃興!雖不中也不打緊,奈自己日前誇大口,皆由望中舉人之心熱度過甚,到這時更自無味。正要收拾行李回去,忽憶起自己來時,在廣東並不認是來赴北闈,若急切回去,怎能避得赴北闈之名?不如暫留京城也好。唯留在京裡,凡是廣東人都不願與自己相交,不如結交些外省人,不識得自己底蘊的更妙。
便央人介紹,要結交外省的人。恰可那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翁同龢正提倡《公羊》學的時候,因翁大學士是個上書房師傅,毓慶宮行走,故在軍機裡很有權的。一切京官倒趨風氣,要講《公羊》,一來望升官,二來望放差,自然要迎合翁同龢的意旨。凡在翰苑人員,什麼公羊婆羊之聲不絕於耳。就中最著的如王仁堪、文廷式、姜劍雲、繆寄萍都在翰林院裡算一時大文豪的。康有為細想王仁堪曾任廣東主考,文廷式又在廣東住了十來年,料不曾聞得自己名字,必瞧自己不上,不如結交姜、繆二人罷了。便親自悄悄走往琉璃廠,先買了一部《公羊》回來,不分日夜,看了兩天,便攜名刺往見繆寄萍。原來那繆寄萍最好結交文士,凡文士到來,無不接見的。當下接進去分坐後,先通了姓名,康有為說幾句寒暄話,就趕速說到《公羊》去。那繆寄萍見康有為要說《公羊》,已見得奇異。惟康有為正新近看了《公羊》,自然說得一二,繆寄萍更大發議論說起來,康有為又隨他口氣來說,繆寄萍不勝之喜,便拿了一部自撰的原稿出來,面上寫著是《新學偽經辨》五個字,交康有為看,隨道:「這是小弟新著的,要再勘然後出版,老兄請賜一觀。」康有為接著看了,覺內裡大意是尊重《公羊》,以左氏為非真的。自忖道:若得此稿,自己出名字刊了行世,不患無名譽。便一頭看,一頭要計算賺騙繆寄萍之書。正是:
未得科名殊失志,欲謀著述博能文。
要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