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  昭慶埋蹤驚遇燒香客

  詩曰:
  昔為名山僧,今為杏林士。
  洋洋西湖水,有美共棲止。
  誰料天網疏,竟爾不能漏。
  一朝罹嚴刑,自作應自受。
  卻說歸安縣中尊,雖則一清如水,愛民若子,只是執持一見,不可挽回。當晚提齊了趙誠甫、丘大及一干鄰證到案,細細的審問時。原告、干證,俱質丘大強姦不遂,懷恨陸氏,以致倏無下落,生死未卜。中尊大怒,便將丘大嚴刑拷究。丘大連聲叫屈,死而復醒,不肯招認。自此復勘三次,難以結案。丘大被禁在獄,倏忽四載,托著一個族弟丘子清,將詞具告鹽漕察院,蒙批本府提審,才得取保釋放。丘大得脫囹圄,勝若重生,但一心恨著陸氏,遍行緝訪。又將一載,竟無蹤跡。
  那一年,正值三月中旬,丘大、丘子清同了幾個朋友,前往杭州進香。及到了天竺寺,燒香已畢,再往靈隱、岳廟、斷橋等處,遊玩了一會。打從昭慶寺前經過,只見那相面算命的,處處簇擁,好不熱鬧。又見靠東橋側,掛著一招牌,上面寫道:「龍門清隱道人,專治療瘡發背,諸般無名腫毒,效應如神。」丘大分開眾人,打一看時,只見擺著許多膏藥丸散,那個賣藥的,年將三十左右,生得唇紅面白,頭戴一頂紅纓滿帽,身穿一件黑絨鑲領的藍布馬衣,對著眾人說道:「自家生在廣東,長游江北。曾遇異人,傳授海上奇方,青囊秘訣。所以親往山中,一年採藥,一年修製,合成萬應神膏,八寶丸散。每遇奇瘡異毒,將發者可以一服而銷。已發者,可以刻期立愈。自到西湖,經今六年,只取藥資,並不計利。遠近馳名,屢試屢驗。但在杭城住的,可以朝暮來取。若是四方君子,或因燒香而來,或以貿易而來,有甚瘡毒,速來取去,休得當面錯過。」言訖,只見那些眾人,也有求取癬藥的,也有討那膏藥的,紛紛取索,一時應接不暇。丘大仔細把那賣藥的一看,甚是面熟。那賣藥的,也在眾人內,忽然抬眼,見了丘大,便即低了頭,再不做聲。丘大正看得熱鬧,被著丘子清及眾朋友催促,便由昭慶寺後,轉出一□庵下了船。當夜,丘大臥在船內,翻來覆去,只管想那賣藥的:為何面熟?忽然醒起,就是那化緣的證空和尚。便與丘子清說知,丘子清道:「我想陸氏那個婆娘,必被證空拐去,累兄受刑坐獄,吃這一場屈官司。諒那和尚,必然還俗,做些生理。吾兄既遇見這個賣藥的面貌相似,我們明日同到寺前,再將他細細盤問,便見明白了。」丘大道:「吾弟所見極是。」次日飯後,丘大、丘子清與在船幾個朋友,一同再到昭慶寺前一看,那賣藥的尚未見到,各向殿上閒坐。看看等至日中,丘大心下焦躁,走到寺前酒米店內,問其來歷。那店內說道:「這個走方賣藥的,想就住在敝地,只除風雨日日在此賣藥,倒也遍處馳名,頗有主顧。但他姓字,卻不曾問得。」丘大探了這個消息,便與丘子清商議道:「他既日日來的,為何今日偏不見到?想必看見了我,所以不來。」丘子清道:「若是這般,那賣藥的決是證空無疑的了。只是眾人在此,盤纏缺少,難以再等,只索開船回去,慢慢的再為商量。」眾人都說道:「子清之言,最有斟酌。我們回家,報與趙誠甫得知,看他怎生計較。」說罷,當即開船。遇著一路風順,不消兩日,回至湖州。丘大弟兄,不肯去見趙誠甫,即托同船朋友,走到趙誠甫家裡,備將前項事情,一五一十說了一遍。趙誠甫愕然道:「若據這般說起,我那淫婦,被著賊驢拐去,豈真冤枉了丘大麼。但他果係逃在杭州,一水之地,要去根尋,亦有何難。只是丘大,如果冤枉,必須隨我同去,方肯信他。」眾友道:「丘大哥咬牙切齒,恨著證空,兄若要他去時,他自然隨兄同往。」趙誠甫即與丘大約了日期,一同起身,到了杭州,就在布政司前,尋一個相熟的寓所住下。每日,丘大自到西湖,遍處緝訪。趙誠甫背了線簍,手內搖響喚嬌娘,只在城內大小街巷,假以賣線為由,處處察探。倏忽半年,並無影響。且喜生意茂密,除了日逐飯錢費用之外,尚有一二分利息。所以趙誠甫安心住定,不覺厭煩。一日早起,丘大道:「聞得沙皮巷內,王心宇家的土地笤甚靈,試去卜問一卦,那個賊禿還在杭州,或又另移到別處?幾時得見?在那一個方所?倘他斷來有些意思,我和你便做一處去尋,撞見之時,也好協力拿他。」趙誠甫點頭依允,急忙就向王打笤店內,對著土地,暗暗禱告了一遍。王心宇將笤丟下,卻是三個聖笤,便道:「所問何事?「趙誠甫道:「是要尋人的。只在目下,就尋得著麼?」王心宇連聲應道:「若問尋人,登時就見。」丘大道:「向何方所?應在何時?」王心宇道:「只到東南方,今日午時三刻便得遇見了。」念著卦詩道:
  三聖青龍卦,東南最吉祥。
  尋人頃刻見,失物有人償。
  趙誠甫連忙辭了卦肆,回到寓中。吃過早飯,便背著線簍,只在東南方街市,穿來穿去。丘大遠遠的跟在後面。將近午時,來到貢院前,小小的一條巷內經過。只見上首門內,一個婦人露出半截臉兒,連聲喚要買線。趙誠甫立住了腳,剛欲跨進門限,那婦人仔細看了一看,如飛的走了進去,緊緊的關上中門。趙誠甫依稀認得,恰像陸氏面貌,亂聲嚷道:「要買線快些出來。」那婦人應道:「不要買了,你去罷。」趙誠甫此時,心不由主,便將雙腳踢進門去。那婦人喊叫道:「人家各有內外,你打進來,青天白日,要強姦我麼?」趙誠甫聽那聲音,又打著杭州口氣。將欲住腳,誰料門已踢開,只得三腳兩步跨進。劈面一看,果然正是陸氏。只因住在杭城六年,所以學得一口杭州鄉談。當下趙誠甫一見,止不住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急忙揪了頭髮,撳在地上,揮拳亂打。此時陸氏,已生下一個兒子,長成五歲。兒啼女喊,早驚動鄰舍,登時族擁一街。看見是個賣線的打那陸氏,正不知什麼緣故。有好事的便亂嚷勸道:「有話好好的講,為何這般毒打,打死了人,卻不要連累地方麼。」趙誠甫一頭打一頭喊道:「你不要管閒事,我自打死了人,我自償命。」那鄰舍中,又有個抱不平的,連忙去尋那陸氏的丈夫報信。到得巷口,劈頭撞著。那陸氏的丈夫聽說,大驚道:「清平世界,怎麼有這樣事。」便一口氣跨到家裡。只見丘大站在門前,仔細看那裡面打著陸氏的,就是趙誠甫。嚇得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,就在人隊裡,搶了那五歲的兒子,向外便走。丘大雙手攔住,大喊道:「這個就是走方和尚、拐竊陸氏的姦夫,你們若放走了他去,須要連累高鄰。」眾人聽說,就一把拿住。此時趙誠甫已被眾手拆開,放起了陸氏。趙誠甫向著眾人,細細的告訴道:「這個婦人,就是小子渾家陸氏。這個姦夫,就是走方和尚,喚做證空。」遂將打坐化齋、自己出外生理、被他拐逃到省始末緣由,備陳一遍。眾人聽畢,無不痛罵,遂一哄擁到錢塘縣前。
  知縣正在問事,只聽得頭門外喧嘩亂嚷,急叫管班皂隸捉拿閒人。管班皂隸稟道:「外面有樁風化事情,地方人拿住,特來呈報,要求老爺正法。」知縣便叫帶進。先喚趙誠甫問道:「你把妻子與和尚通姦始末緣由,從實說來。」趙誠甫即從頭至尾,細稟一遍。知縣就叫證空上去,拍案大怒道:「你這賊驢,既入空門,就該恪遵戒律,為何托名乞食,奸拐人妻。今日到我台下,有何話說。」證空哀稟道:「念犯僧向時也曾登壇說法,苦志焚修。奈緣艾色迷心,一時犯戒,望乞老爺慈悲超救。」知縣微微笑道:「好一個艾色迷心,一時犯戒。只怕你西方無路,地獄有門了。我且問你,自□□□□曾奸幾個婦女?曾拐幾處人妻?一一招來,免受刑法。」證道:「犯僧自皈三摩,即持五戒,遍歷名山,不知女色,只在松江與一尼姑朗照相處,未幾被人捉破。遂爾避跡苕溪,獲逢陸氏,只此是實,並無隱匿。」知縣又叫陸氏上去問道:「你與趙誠甫結髮多年,一夫一婦,豈無恩義,為何貪淫失節,背夫逃走?」陸氏道:「只因一時沒了主意,以致如此。」知縣又問道:「那證空怎樣設騙,你就從了他?」陸氏道:「化齋打坐,證空雖有誘騙之心,然賣俏從奸,實屬小婦人之罪。至於相從遠走,則更自有說。小婦人自歸趙門,雖則丈夫出外生理,獨處在家,從無一點邪路。禍由鄰棍丘大,黑夜強姦,仇氏不允,懷恨在心。因見證空與氏說話,就把證空毒打,又當鄰眾,將氏辱罵。氏恐丈夫回來,必加毒手,因此跟著證空潛逃。皆由丘大所激,望乞青天鑒察。」知縣便喝陸氏退下。勒令證空供狀。證空伏在階下,執筆寫道:
  供得犯僧證空,生於清海,原為詩書之家。幼入空門,欲接曹溪之派。逃儒歸佛,賢聖難譏。辦道參禪,塵滓已絕。是以春之風而秋之月,坐冷孤窗。晨之鼓而暮之鐘,心持半偈。猶謂海隅僻陋,遂攜缽笠而遐征。詎知雲鶴閒飛,竟向茸城而結宇。男女咸崇,青蓮喻法,賢愚樂助,鋪地多金。夫何,鄰有尼庵,法名朗照。白雲自靜,突來合掌於香台﹔紅葉無媒,竟爾敲門於月夜。心猿頓逸,意馬難拴。偷諧並蒂之蓮,一時犯戒﹔浪竊巫山之雨,幾度迷魂。遂有婪利子衿,生波紮詐,以致扁舟曉渡,避跡苕溪。高敲木魚,本欲勸人念佛﹔陡窺粉面,頓忘國典僧規。既綰同心之結,復為執拂之奔。罪實難辭,孽由己作。噬臍靡及,顧影含悲。雖以龍圖執法,不徇下情。猶幸秦鏡高懸,少濡膏露。網施三面,恩戴二天。一字無虛,所供是實。
  知縣初時,欲將證空立斃杖下。及覽供狀,遂有憐憫之意,只拔簽打了二十。又問趙誠甫道:「你這陸氏還要麼?」趙誠甫連連叩頭道:「他已隨著證空六載,小人情願另娶,決不要這淫婦了。」知縣點頭道:「你雖經紀小民,倒也是個漢子。」遂命皂役,將陸氏去衣,重責二十板,著趙誠甫具領回去,聽憑變賣。其證空,依奸拐例,問徒發配赤城驛,擺站三年。所生之男,發與證空收領。
  當下,趙誠甫謝了知縣,領著陸氏,回到湖州。即有一個後生,貪愛陸氏美貌,央媒討去,趙誠甫亦即成了一頭親事,自此只在家裡做些生意過活,再不敢出到外邊去了。只因趙誠甫沒有主意,留著個小艾妻房在家,並無一人照管,竟自經旬累月,出外為客,以致做出這樣事來,也罪不得陸氏一個。曾有詩為證:(原書下缺)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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