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
  賈瓊芳燕釵聯鳳偶

  詞曰:
  百歲光陰過得易,何必勞勞為久計。關了門兒爇了香,做首詩,吃個醉,莫問階前花落未。屈指五旬零又二,漸覺世情無趣味。白髮羞將青鏡對。忍些虧,耐著氣,既不沽名還撇利。
  ---右調《天仙子》
  當時賈夫人與瓊芳小姐,嗚嗚的哭了半晌。賈秀勸道:「夫人且免愁煩,那闖賊雖則去遠,本地土寇,處處竊發。若留頓在此,恐遭荼毒。夫人急宜起身,到了東方公子家裡住下,方保無事。待小人就此再行前去,尋問老爺。倘遇著時,星夜趕到繁昌相會。但不及護送夫人,前途保重。」賈夫人只得拭乾了淚,將些盤纏,打發賈秀去後,即日謝別了莊主,與東方生等就向繁昌進發。在路無事,不必細說。
  單表瓊芳小姐,年方一十八歲,能詩善畫,素性端莊。生得姿容豔麗,舉世無二。自小不出閨門,家中童僕,罕得見面。不料陡值亂離,當下隨著母氏,到了東方生家下,住在靠東廳樓。雖則驚魂暫定,怎奈賈公杳無消息,又兼遠離鄉井,自有許多不便。因此雙眉不展,時刻淚零。那女婢中,惟素馨、秋影兩個,最得瓊芳寵愛。一日,素馨偶從西首廊下經過,忽遇著東方生自外而入。東方生笑容可掬,以目睨著素馨。素馨雙臉漲紅,急急的趨過東廂。東方生心下疑道:「向時花園之內,素馨、秋影待我何等幫襯親熱,及至路上到家,一見了我疾忙掩避,喚之不應,並不瞅睬。然在那時,猶恐眼目眾多,所以佯為斂跡。豈今在我家內,為何情致疏冷,遇見之時,依舊退縮,其中必有緣故。待我寫下一詩,遣婢小菊,假以送花為名,襯詩花下,送與小姐。他若見了,必有好音見示。」遂取出梧葉箋一幅,題著七言一絕,採下菊花數莖,並以詩箋襯放筐內,密著小菊送與瓊芳。瓊芳接花,方欲取貯瓶中,忽見花下露出箋紙一幅,展開一看,上面寫道:
  向在巫山路已通,幸今神女下巫峰。
  為雲為雨知何日,空使襄王入夢中。
  瓊芳看畢,艴然不悅。心下想道:「料想此詩,必係東方生所做。但他以年家子姪到我家裡,內外杳隔,與我並不會面。今不幸避難而來,只於進門時相見一次,因何突以邪詞暗遞?狂妄不根,一至於此,殊為可怪。」遂喚素馨,以詩示之。素馨道:「此生果係太狂,日昨偶在西廊經過,他即笑臉相迎,以目挑逗。若不是住他的房子,必將他辱罵一頓,看他怎樣做人。」瓊芳道:「我欲將此箋紙,告稟夫人,與他理論,汝以為何如?」素馨道:「雖則狂生無禮,然夫人已投寓在此,家老爺又凶吉未卜。若一聲張,反為不美。自今以後,小姐只宜嚴戒諸婢,不許出到外廂,閉戶深藏,以待賈秀回來。萬一尋著老爺,賊去平靜,那時收拾回去便了,何必與他爭鬥,以滋物議。」瓊芳點頭道:「汝言深為有理,只可恨狂童亂道,使我霎時怒髮,按納不住耳。」遂將菊花並把詩箋扯碎,著令小菊帶回。東方生見了,越越驚疑道:「想我並無得罪之處,為何小姐驟然變臉?真教我難捨難猜,何以為計?」
  正在沉吟籌忖,忽見族兄東方子期,遠出而歸,突來探望。東方生接進,相見畢,低頭不語,並不敘著寒溫。子期怪問道:「與賢弟別將一載,幸得還鄉,當此中原鼎沸,闖賊縱橫,將來身家難保。正欲與弟謀一保全之策,乃低首沉吟,口中咄咄,豈有什麼緊要事情,抑或有所不足於愚兄耶?」東方生道:「實不瞞兄。小弟為因手中困乏,親事難諧。今幸賈老年伯的夫人同小姐,避寇而來,寓在東樓。聞得那小姐年方二八,尚未納聘,意欲求婚。怎奈無一穩當的媒妁,為此心緒搖搖,擺決不下。」子期道:「既係年家,門楣相對,只須向著賈公求取庚帖,可以立妥,何必過為愁煩耶。」東方生道:「只因賈年伯被賊圍城,未能得出。今雖差人前去尋探,日久尚無消息。必須得一能言者,向著年伯母,委曲求之,便獲成就。然不患無能言之人,而患不能相見。所以躊躕不決。」子期欣然笑道:「賢弟若肯築壇拜將,何患無人。」東方生急問道:「還是那一個?」子期道:「就是我,只在明日,以年家姪禮,請見賈夫人。待恃那三寸不爛之舌,說著夫人,管教這頭親事,可以唾手而就。」東方生大喜道:「若得停妥,願以負郭五十畝為謝。」當夜無話。
  次日早起,東方子期將著幾件浙江土宜,果以年家姪禮,請見賈夫人。賈夫人難以推辭,只得出來相見。子期恭恭敬敬,納著頭拜了兩拜,備細敘了溫寒。因問道:「老年伯為何不見?」賈夫人泫然下淚道:「只因老身同著令弟先行,拙夫在城,杳無下落。」子期道:「小姪昨抵京口,聞得陳留縣中鄉老先生,被闖賊擄去者,共有一十七人。只怕老年伯亦在其內,吉凶難保,如之奈何?」賈夫人聽說,愈加欷歔不已。小姐坐在屏後,亦即嗚咽起來。子期再三勸慰道:「此乃小姪傳聞之言,恐未的實。老伯母自宜保重。」賈夫人又問道:「近日闖賊大勢若何?」子期道:「聞得闖賊破了河南全省,今已流至山東地方。所過郡縣,無不望風投順。只怕將來敝地,亦非安靜之所。」賈夫人道:「拙夫生死未知,故鄉已為賊穴,老身母子,全仗賢崑玉覆庇之力。倘獲瓦全,感當不朽。」子期道:「小姪力微才劣,安能有以仰裨老伯母之萬一。但聞令愛小姐,笄年未字,愚弟曉生,年逾弱冠,亦未有室。據著小姪愚見,老伯母何不以小姐許配曉生。在曉生弟,以年姪而兼半子,情尤親密﹔在老伯母,擇婿相依,則他鄉即若故鄉,不致有仳離之感。況今盜賊蠭起,朝難保夕,萬一此地又動干戈,那時舍弟自顧不暇,或與老伯母中路拋撇,使令愛小姐,出頭露臉,或致失身匪類,則悔之晚矣。故為老伯母計,莫若許了姻事為上。」賈夫人道:「賢姪乃金玉之言,老身豈不知之。但俟拙夫作主,不敢擅許。」子期道:「正為老年伯先生日久無信,不若將小姐許了舍弟,待舍弟再同一個老僕,星馳前去探求下落,以婿尋翁,自然不避斧鉞。倘即尋見了老年伯回來,擇吉完姻,有何不美。況在亂離時節,拘不得平常禮數。須要反經行權,見機而動。此非小姪為著舍弟作說客,望乞老伯母三思可也。」賈夫人道:「郎君之言,句句切實,使老身聞之,如醉方醒。但小女遲至十八歲,而尚未受茶者,豈真無一宦室年家求聯秦晉,皆由其中別有一事,所以難許耳。」子期道:「願聞其故。」賈夫人道:「只因小女甫十歲時,有一玉工,將著一隻玉燕釵來。小女見而喜愛,遂以重價得之。後有一個相士,見了燕釵,不勝驚異道:『此釵的係古物,但彼時原有一對,雖或分離,不久自當成偶。今小姐既獲此釵,則異日有來求姻者,亦必以燕釵為聘,否則不是姻緣,不可輕許。』言訖,那相士忽然不見。所以愚夫婦信以為真,憑著多少年家故舊,求取庚帖,因無玉燕釵,故一概執意不允。今賢姪為著老身之計,言甚諄切,老身敢不聽從。但問令弟果有玉燕,則親事便可立時允妥了。」子期遂站起身道:「既有此說,小姪不敢強勸,容俟詢於舍弟。倘有玉釵,再來回報。」遂即辭了賈夫人,出到西軒。那東方生等候已久,欣然迎進道:「談了多時,想老夫人有些允意麼?」子期道:「被我委曲言之,賈伯母已為首肯。但所要聘物,只怕吾弟未必能備。」東方生怔道:「要甚聘物?若是家下沒有,容當多方措辦。」子期皺著眉頭道:「太難太難。若論此物,不減藍橋玉杵,只恐吾弟未能得以裴航耳。」急得東方生火性直衝,連聲道:「難與不難,不知要甚物件?乞即向弟言之,為何只管藏頭露尾。」東方子期遂將賈夫人所言玉燕釵一事,備細說了一遍。東方生聽罷,心下忽然想起,小姐臨行那一夜,將著一隻玉燕釵,與我說道:「他日相逢,以此為證。」想必小姐曉得這個緣故,所以付我為聘。遂笑道:「我只道要甚珍寶,難以謀求。若說玉燕釵,小弟久已謀之在篋。吾兄看得太難,豈不可笑。」子期道:「賢弟雖有玉釵,只怕與那邊的未必相符。且將出來與我拿去,倘若果是一對,則在今日便可以決定了。」東方生遂將玉燕釵取出,付與子期。子期捧玩多時,嘖嘖贊賞道:「此釵玉色晶瑩,雕琢異巧,信是數百年之物。看來這段姻緣,必能成就。」當下子期將了玉釵,再去請見賈夫人,就遞與侍鬟,轉奉夫人一看,不覺失驚道:「此釵果與小女的一般無二,誰想姻緣果在此處。」忙喚秋影,著向瓊芳取出那一隻玉燕釵來。相並一看,果是天生一對。賈夫人笑道:「信是天緣,無容勉強。賢姪請回,待老身將此玉釵,與小女看後,即來回復。」子期道:「老伯母金口一諾,決無改易。待小姪先去回報舍弟便了。」子期去後,賈夫人隨即進房,對瓊芳道:「誰想東方公子果然獲有燕釵,此乃天緣注定,應為夫婦。只是你的爹爹,自從賈秀尋訪去後,杳無信息。我做娘的只得權自應允,但不知你的心下如何?」瓊芳道:「全憑母親作主,何必問著孩兒。」賈夫人遂即遣僕,回報子期,著令即日擇吉行聘。及到了行聘那一日,賈夫人設酒款待。灑過數巡,賈夫人慘然下淚道:「老身命蹇,適逢亂世,拋離鄉井,遠寓繁昌,此真大不幸也。感承郎君留居貴宅,得蒙照扶,不致徘徊岐路,風鶴驚心,此則不幸中之大幸也。詎意子期賢姪,肯執斧柯,玉燕相逢,遂諧秦晉,以賢婿之才,前程萬里,使小女終身有托,此則出於意料之所不及,又不幸中之至幸也。但爾岳翁,存亡未卜,自賈秀去後,經今數月,杳無回報。眼見得凶多吉少,使我寸心如剪,寤寐不安。前承子期作伐之時,親許聘後當令賢婿同一蒼頭,親去緝探。故以男長女大,應即選吉完爾伉儷。惟爾岳翁不歸,礙難造次。意欲遣著蒼頭鍾義,即於明日,隨了賢婿去走一遭,不識允否?」子期道:「小姪前番親口相許,豈有不去之理。」東方生道:「岳母請免愁煩,小婿雖則不材,願當前去,必要根求一個下落,穩與岳父同歸。」賈夫人又泣道:「若能如賢婿之口,得以無恙,則老身還可少留殘喘。倘有不測,老身即當了你兩人姻事,亦圖自盡矣。」言訖,放聲大哭。瓊芳在內聽見,不覺哭僕於地。東方生與子期,亦為之淒感,當即告退。至夜,收拾行李。到了次曉,托著子期在家照管,辭了賈夫人,與老蒼頭鍾義,起身向著陳留縣去。
  行了數日,將及河南地界。時已傍晚,投入客店。只見賈秀背了包裹,亦投進店來。東方生急忙叫道:「賈秀,你回來了麼?」賈秀抬頭,見是東方生,失驚道:「公子為何來到這裡?」東方生道:「只為你去久不回,老夫人放心不下,特著我與鍾管家再家尋問。你可探得老爺的消耗麼?」賈秀道:「小人自在石沙村莊上,辭了夫人公子,連夜趕至陳留,打聽了數日,俱說道:『本縣共有十七個鄉紳,俱被闖賊擄到東昌府地方,只剩兩個,其餘盡已被害。』小人當即奔往東昌,怎奈一路土寇竊發。雖則身畔沒有東西,惟恐劫去落草。為此沿途延遲,將及半月,始到東昌府內。正欲根尋,被著一個賊頭目拿去喂馬,一直隨到陝西界上,方得脫逃。及至東昌,細細的訪問時,並無此事。只得再回陳留,天幸遇見一個舊鄰陳子佳,說道:『你家老爺,同著幾個鄉宦,俱被李闖麾下偽都統劉仁捉去,監禁在懷慶府姜宦的宅內。』小人聞了這個消息,隨即趕至懷慶,問到姜宦門首打聽時,老爺果然在內,但有賊眾防守甚緊,不能進去。為此急急的趕回,要與夫人商議。今幸公子到來,必有高見。」東方生道:「你家老爺若還生在,待我與鍾管家至彼,尋個計策相救。你已一路辛苦,不必同去,且到我家下,報與老夫人知道,免他掛念。」賈秀欣然依允,到了次日五鼓,自向繁昌而去。東方生只帶了鍾義,前往懷牀。
  不知救得賈公否?且聽下回分解。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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