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  老閨女一念憐才

  詩曰:
  春風吹煞草花香,無那窮愁欲斷腸。
  筆底漫誇文簇錦,樽前難博酒盈觴。
  半生落魄同張儉,長鋏奚羞客孟嘗。
  誰道侯門深似海,一番佳遇在東牆。
  卻說那蘇拙庵,官至太常寺卿,年將耳順,告病在家,做人古怪執拗,平居無一笑容。單生一女,名喚秀玉。只為遴選東牀,那一年已是二十三歲,尚未受聘。當下張赤城,因受金生之囑,再三力薦。蘇拙庵亦素聞其才名籍甚,滿口許諾。只是金生害著酒癖詩狂,不修邊幅。雖則窮苦備嘗,故態猶在。卻遇著蘇拙庵是一個執古端方的性子,頗覺不能相合。然蘇公為重著金生的才學,每每屈意下之。一日仲春天氣,蘇拙庵置酒後園,同著一個內姪,喚做於三省,並接金生到園遊賞。原來蘇公這所宅子,前面靠著大街,後面起造一所絕大花園,向東開扉一扇,扉外一條小徑,雖與大街相通,卻因近田岸窄,盤轉路迂,所以人跡罕到。當下進入園來,周圍一看,但見膩紫嬌紅,鶯喧蝶舞,果是十分繁豔。有詩為證:
  若問園中景,園中景實奇。
  桃花紅豔豔,楊柳碧依依。
  水向幽亭繞,雲從畫棟飛。
  卻憐春易去,隔夜訂游期。
  三人就在竹邊亭內,布席飛觴。既而觥籌交錯,酒至半酣。蘇拙庵向著袖內,取出花箋一幅,以示金生道:「這一首絕句,乃是小女遊園偶成俚語,雖非字挾珠璣,卻也意含蘭蕙,吾兄向號大方,幸為斧削。金生接來看,那詩道:
  妝女重插玉搔頭,欲到花前步更留。
  春色不關女兒事,卻因鶯語上西樓。
  金生細細的哦了數遍,連贊其妙。蘇拙庵道:「今日此飲,興亦不淺,吾兄何不步韻一絕,以紀勝游。」金生不假思索,隨即口占道:
  紅紅紫紫滿枝頭,春色爭從綠野留。
  溲渤知慚充籠藥,也隨吟履到西樓。
  蘇拙庵欣然笑道:「吾兄高才敏思,真足與七子頡頑,惜乎老夫朽邁,不能搜枯腸以和雅作,將不為花神所笑乎。」自此,蘇拙庵待著金生愈加優禮,許以秋試錄科,決當首薦。金生亦因見了秀玉之詩,不時思慕,又見蘇拙庵相待的情分,比前隆重,癡心妄想,認作屬意東牀。一日偶與於三省閒話中間,微露其意,要求三省代伐。誰知於三省為著自己的才學甚淺,心下每懷妒嫉,巴不得尋著一件短處。那一日忽聽見要求姻事,暗暗歡喜。登時就向蘇拙庵,備細說知。蘇拙庵大怒道:「無恥狂生,絕不思忖,輒敢這般輕薄。憑你什麼仕宦門楣,我也不肯容易就許,豈有虎女曾嫁著犬兒的麼。」遂含怒進內,向夫人說道:「可笑那金集之,我好意憐他貧乏,收留代筆,他卻藐視我女,要求親事。似此輕薄太甚,俟其來時,我當面辱之。」夫人道:「既是一個狂妄之士,今後只該擯絕他罷了,何消動氣。」蘇拙庵便叫管門的吩咐,不許放著金秀才復入。
  且說秀玉身邊有一侍女翠雲,聽著這番說話,慌忙走進繡房,一五一十述向秀玉。秀玉便低聲問道:「還是那一個金秀才?」翠雲道:「就在我家代筆的這個酸鬼。癡心夢想,反把老爺觸怒。連這只飯碗兒也打斷了。」秀玉道:「劣丫鬟,你也不要把他藐視。秀才家若肯向上,少不得自有發跡之期。況聞此生才貌雙全,敢向我家求親,也是一個抱負不常的了。」只因秀玉年已過時,未免因春惹恨,所以說著金生,便是這般殷殷贊慕。閒話休提。
  再說金生,自被那蘇拙庵擯逐之後,不勝憤憤道:「瞎眼老奴,那曉得憐才重貌。只怕你招著我這樣一個女婿也就罷了。難道我金集之這般才學,中不得一個進士麼。」遂立誓不從蘇拙庵門首經過,往往抄轉宅後小路而行。此時已是三月中旬,宗師發牌縣考,遂有幾個朋友,邀著金生,同在一個庵內讀書。庵之左側,有一文昌閣,內供梓童純陽二像。每日清晨,金生梳洗畢後,就去焚香拜祝。到了黃昏時候,仍復禮拜如初。自此月餘,晨夕無間。那幾個同讀的朋友,俱暗暗竊笑道:「金集之這樣虔誠禱告,想是要中今科的解元哩。」遂戲擬闈題七個,將一張黃紙,端楷細書,把來壓在香爐底下。
  一日早起,金生跪在案邊,細細的祝告了一會。抬起頭來,忽見香爐腳底,紙角微露。慌忙取出一看,乃是七個題目。以為文昌所賜,心下暗暗歡喜。每日閉著門兒,坐在房內,把那七篇文字,仔細精研,足足費了半月工夫,方才完構。那幾個朋友,無不背面揶揄。金生卻自以為此番必中,鎮日把那七篇,咿唔朗誦。到了得意之處,每每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時已府縣考畢,金生俱得取在前列。及至宗師出著兩個題目,曾經窗下做過,一發得意。到了出案,果然拔在一等七名。俄而槐黃將近,那同社的幾個朋友,也有取得科舉的,也有落在孫山之外,要去求考遺才的,俱紛紛然買舟赴省。單有金生,並無盤費,遍向親友借貸,其如十處九空。看看到了七月中旬,尚無措得之路。忽一日,打從蘇拙庵宅後經過,只見靠東兩扇竹扉,半閉半掩,走出兩三個美麗丫鬟,笑嘻嘻的東張西望。見了金生,俱指手畫腳,向著竹扉裡面,說一會,笑一會。金生走過了十餘步,復又掇轉頭來,看那丫鬟。不提防,一腳跨空,撲通一響,竟落在水溝之內。連忙爬到岸上,已是半身都濕。那破夏布衣,帶了泥水,就像蓑衣著雨,一點點兒滾下地來。金生自覺好笑,歎口氣道:「我滿望今科中個舉人,那知晦氣尚爾未絕。剛把那丫鬟看得一眼,就罰我跌這一跤。若與他成了親事,不知還要怎麼樣哩。」正在自言自語,只見那個丫鬟,走近身來,低聲喚道:「金相公,你的造化到了。俺家小姐適才偶在扉邊閒望,親見你跌下水溝。俺們就說,你曾在我家與老爺代筆過的。為此小姐一時間憐憫你是個飽學秀才,已到繡房裡面,把些東西送你。你且消停等著。金生聽罷,便著地深深一揖道:「敢問姐姐喚甚芳名?」那位小姐可會吟詩做賦?就是蘇老爺的女兒麼?」那丫鬟道:「俺喚翠雲,前番奉著夫人之命,曾把一件舊錦被送你,難道就忘記了。若問起俺家小姐,吟詩作賦,件件俱能,果是一個掃眉才子。你為甚也曉得麼?」金生正欲細問,忽聽得連聲喚道:「翠雲姐快來,小姐喚你哩。」金生便隨著翠雲,走近扉邊。只聞扉內唧唧噥噥說了幾句,便見翠雲拿著一封銀子,近前說道:「小姐著我問你,可曾取得科舉麼?若有科舉,只今試期已近,聊奉白金二十兩,以為進京盤費。須要作速起程,倘能奪得錦標回來,也不枉了俺家小姐一片好意。」金生再三謝道:「小生雖獲僥倖,取了一名科舉,怎奈缺少資斧,以致狼狽莫前。忽蒙小姐這樣厚情,使小生因以福星所賜,而博得一第,此恩此德,沒齒難忘。煩乞小娘子致意小姐,願求面謝一聲。」翠雲笑道:「俺家小姐,豈肯容易與人見面的。你快些去罷,省得人來遇著了不好意思。」金生立定,要求面謝。只見左首扉邊,露出那羞花閉月的半個臉兒,向著金生秋波一轉,低聲喚道:「翠雲進來,掩了門罷。」金生急欲向前相見,那秀玉已為群婢簇擁而退矣。遂回至庵內,取出那封銀來,拆開一看,都是雪花細絲,又有素箋一方,上題絕句道:
  文章枉得十年名,猶為饑寒錮此身。
  月窟漫嫌天路杳,嫦娥應與桂花鄰。
  金生看罷,不勝感歎道:「細觀詩意,小姐的芳心已見。但恐朱衣不肯點頭,則嫦娥未易得近耳。」遂收拾起身,星夜趕至南畿,恰好遇著初九頭場。只見主考發下題目,四書三個,經題四個,與前時所擬七篇,一一相符。遂信筆錄出,毫不費力。心下愈信以為文昌默佑,決中無疑。俄而二三場畢後,那表判策論,俱覺推敲盡意,文理精工。到了月盡放榜,果獲中在十名之內。那同在庵中肄業的幾個朋友,見了題目,無不暗暗驚訝道:「一時戲擬以與集之取笑,誰想弄假成真,竟有如此異事耶。」及至揭曉,三報已捷,寄詩一首道:
  只道神明無足信,誰知遇假卻成真。
  鹿鳴此日承恩宴,羞殺同窗下第人。
  金生得詩,欣然笑道:「雖為汝等戲弄,然安知非神明鑒我愚衷,陰遣相告耶。」到得鹿鳴宴過,謝了房師,回至維楊。就有一個富戶金仲開,要求通譜,送著一所絕大的房子,價值千金。遂豎立旗竿,收了幾對僕婦,登時門庭赫奕,饋賀紛紜。
  當日,先去拜著蘇拙庵。蘇拙庵直到門外相接,滿面堆笑道:「向時讀著吾兄的文字,就道是必中之才,誰想今科果獲高捷。詎惟鄉閭拭目,實副當寧得人之慶。」即而茶過兩次,金生起身告辭,蘇拙庵一把挽住道:「老夫年近六旬,只生一女,雖云愚陋,頗有詠絮之才。只為老夫要求一個名士為婿,以致遴擇數年,尚未受聘。今以吾兄鄉闈高薦,必作明庭偉器。若把小女見字,可稱佳偶。意欲倩媒到宅,倒不如老夫面說的為妙。」金生道:「小姪家世微寒,駑駘下乘,幸藉朱衣暗點,遂獲濫竽南闈。老伯不以微賤而鄙棄於門牆之外,已出萬幸,豈敢望為東牀坦腹。」蘇拙庵笑道:「少頃即以庚帖送上,幸勿過謙。」金生心下想起當日把他擯逐一番,意欲不允。卻為感念秀玉之情,便即許諾。仍托於三省作伐,擇吉送過聘儀,俱不消細說。
  時已十二月初旬,蘇拙庵主意,欲令畢了姻事,方去會試。金生堅執要待春試,中後歸娶。遂與同年張佑,即日公車北上。到了長安,賃房作寓,每日埋頭苦讀,以期必捷。那房主人,有女名喚麗娥,笄年未嫁,時時潛步出來。秋波偷送,微露慇懃。金生端坐自若,絕不關意。一夕更餘時候,忽見麗娥悄悄闖進,金生連忙整衣而起,正色斥之。麗娥羞漸滿面,不懌而退,自後便到張佑房中鬼混。
  原來張佑的臥房,就在金生左首。少年重色,不能自持,遂與麗娥諧了雲雨之會。金生雖微知其事,並不說破。俄而場期已過,當夜睡去。夢入一個所在,宮殿巍峨,往來人雜。忽聽得鼓樂喧闐,從西而至。向前看時,卻是一班人役,俱是色服披紅,帽上簪花兩朵。那吹打的在前引導,隨後十餘人,手中都執黃旗一面。又有兩個,抬著牌匾一座,到了殿前,一齊放下。金生慌忙挨入眾人隊裡,看那匾上,書著「進士第」三個大字。前後又有兩行細字云:監察御史黃恂為會試中式。七十一名,張佑。金生看了不勝嗟異道:「原來張年兄,已成進士,不知我金集之也曾得中否?」正在躊躕之際,又見一人,皂衣紗帽,揚鞭驟馬而來。向著眾人說道:「奉有玉旨,那張佑在京,曾經奸污閨女,罪應褫革,敕令改與同籍金宣。」遂喚從者,捧過筆硯,將張佑除去,換上金宣二字。眾人隨即起身,照前吹打,向東而去。金生大喜,剛欲跨出丹扉,忽被一人攔腰抱住道:「你為甚麼奪了我的進士?」金生舉眼看時,卻是張佑。便分辯道:「這是玉帝旨意,與我何干。」張佑道:「我與你就去面聖。」金生用力一掙,忽然驚覺,已是雞聲唱絕,天色微明。那一日正是二月初八,早膳過後,急忙打點進場。
  不知金生果然得中否?且待下回再說。
  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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