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真結義趙大郎托妻寄母
詩曰:
誰云結交易,結交苦不深。
結金罕結義,結面難結心。
羊左久不作,范張莫望今。
平時酒肉眼不白,才遇孔方心便黑。
紛紛翻覆似波瀾,多少良朋變仇敵。
請君滿泛手中觴,聽我新編暢胸臆。
這一首詩,是說那人心叵測,交友最難。蓋因朋友列在五倫之一,無論士農工商,以類相從,少不得各自有個相與的朋友。只是古道日非,人情淺薄。那仗義疏財,慨然諾急患難的絕少,以黃金多寡,為交誼淺深的最多。所以富貴與富貴交則終,富貴與貧賤交則不終。先富貴而後貧賤,則亦不終。當其顯達與殷厚相等,則意氣類洽,把臂訂盟,以為同胞,始可擬管鮑不足尚也。及至事變臨身,一朝顛沛,休指望赤膽相扶,就把那臉兒翻轉,視如陌路,甚而惟恐禍害牽連,逢人推說從來不曾相識,這也還算是厚道的了。每見今世險刻之徒,往往乘友落難,陽為排解,陰實從中取利,更或假意說盟說誓,專等墮入局中,即便下手,有田產則利其膏腴,有妻妾則亂其閨閣。交道至此,豈不深可痛惜。所以昔賢曾有翟公署門、朱穆著絕交之論。還有一個杜工部,在長安時,每為舊交所薄,做下古體一章云:
翻手為雲覆手雨,紛紛輕薄何須數。
君不見管鮑貧時交,此道今人棄如土。
據著這首詩意,可見人情惡薄,交誼鮮終,自古迄今,大都如此。然雖是這般說,難道世間,果然沒有一個言必信,行必果,重義輕財,有肝膽的真丈夫麼?只因損友多,益友少,與人相處,也要察其賢否,方可定交。決不宜輕信受欺,以致厚始隙終,噬臍莫及。
近今有一少年,也只為一時誤信,結交匪類,惹來夫妻子母分離,身陷囹圄,幾乎性命不保。
這段話文,出在松江府華亭縣,有一人姓趙,名相,號喚君甫。在十二歲上,父即見背,其母王氏,年僅二十七歲,苦撐門戶,撫養趙相成人。那一年,已交弱冠,娶妻馮氏,頗有五六分姿色。至親三口兒,靠著祖遺房產過活。忽一日,壁鄰有個做裁縫的,喚做董近泉,在裡黨中,恃著自己有了一把年紀,凡係鄰居有什麼冠婚喪祭,禮應賀弔的,那董近泉慣會斂銀買禮,做個公分頭兒。你道眾家之事,為何近來獨肯效勞?只因那分金,也有一錢的,也有加厚至二錢、三錢的,若做了頭兒,不但省了自家的一分,連那眾人的公分中,還要把禮物克減些,落下幾分使使。及至本家備酒,吃了正席,次日洗廚,還要請他獨吃一杯。因有這些肥水,所以董近泉每常探聽某家上壽,某家生子,他便撇了門前生意,往來奔走不迭。
這一日,急忙忙跨進門限,對著趙相說道:「東首賣酒的李家,昨已搬去,今晚就有一個姓蔣的朋友,自南門遷到這裡。聞得那蔣大郎,年紀不多,倒也老成世事,我們這幾家鄰近,鬥一公分作賀,要你也出一分兒。」趙相道:「這是該賀的,每分應派多少,就稱了去罷。」董近泉道:「照眾,先出一錢五分,等待備完了再算。」當下近泉取銀,自去買辦禮物,不消細說。
且表那姓蔣的,諱雲,排行第三,乳名佛哥,表字公度。祖父三代,俱充本府吏員,遺下房產,也有千金家當。只為蔣雲幼孤失教,嫖賭兼全,不上三載,竟把祖業花費罄盡。自此日漸無聊,單靠包攬詞訟,為人衙門打點,並寫幾張呈狀餬口。那一晚遷徒進門,董近泉就把賀禮送過,蔣雲欣然收領,擇日具東相邀,酒果肴饌,備極豐盛。當夜飲酒中間,那眾鄰居,俱是個經紀手業之人,免不得四個字,喚做粗俚樸實,碗酒塊肉,是其所樂。若用水磨工夫,行令擲色,絕不在行。那蔣雲又是一個假斯文,假世事的。只一張嘴,談天說地,娓娓不休。致令四座寂然,莫措一語。惟有趙相,粗諳文理,溫雅脫俗,兼值年卑,坐在席未,恰好與東家共桌,所以兩個說得最是投機。話休絮繁。
當夜席散之後,趙相回家,向著王氏,備稱蔣雲衙門識熟,是一個能幹的人,且又一團和氣,待人禮數周匝。王氏道:「你既沒有弟兄,這樣人係在鄰居,也該結識他。」次日早起,趙相獨自過去謝酒。蔣雲笑道:「深愧薄設簡慢,殊為負罪不淺。幸獲賜顧,樽中尚有餘瀝,屈兄少坐一談。」趙相慌忙站起身來,再四推卻。蔣雲堅不肯放,便把董近泉邀過,一同坐下,直飲至日中始散。自此以後,酒杯往來,遂成莫逆。
忽一日,蔣雲為有訟事在縣,清晨梳洗,打從後門出去。只見井欄邊,站著一個後生俊俏婦人,提桶汲水。近前仔細一看,那婦人果是如何?但見:
輕盈態度,嫋娜身軀。只須這臉暈桃花,自應愧宋玉﹔堪羨那眉橫纖綠,何必倩張郎。雖則雲鬢蓬鬆,越顯得天然媚麗﹔惟此綦巾縞服,卻偏有別樣風流。
蔣雲立住了腳,直等那婦人汲了水,跨進門去,把眾鄰居屈指一數,才曉得就是趙相的渾家。一頭走,一頭暗想道:「怎知趙大的妻子,卻有這般美就,必須尋計弄他上手,方遂我願。」自後,不時買些新鮮果品,送與王氏。每事假效慇懃,與趙相愈加親密。也是事該湊巧,趙相為因父亡,借了一主官債,歷年還過本利,尚有債尾未清,意欲求讓。怎知宦家的帳目,豈肯容你欠少分毫。當下差一管家,喚做顧敬,率領眾僕到門廝鬧。那趙相又是少年性子,執意不還。只是一人怎敵得幾個狼僕,竟把一根麻索,套在趙相頸上,便要扯去稟官。隔壁董近泉,與對門幾家鄰舍,雖則上前相勸,都曉得是鄉宦的勢頭,誰敢攔阻。裡面王氏急了,也顧不得體面,直走出門外叫屈。正在分解不開,恰好蔣雲同著一伙朋友回家。擠開眾人一看,見是趙相,不覺吃驚道:「原來是趙君甫,為甚遭此毆辱?」便奮勇向前,把那幾個扭住趙相的,夾耳根一連數掌,打得放手不迭。顧敬道:「蔣三官,不要管這樣閒事。我們這個牆門,也不是好惹的。」蔣雲回頭,認得是顧敬。便道:「顧老兄,大家通是相識的。這個趙大官,是我表弟,也是一個有體面的人。縱或宿逋未清,那有討債就如捕盜的一般。憑你什麼顯宦,我蔣公度也是一個喪門弔客,那勢燄是壓我不倒的。幸得老兄曾經會過幾次,且到城內去,待我做個薄東,大家講一明白。」眾人聽說,俱道有理有理。遂至普照寺內,揀一個幽靜的酒館坐下。飲至半酣,顧敬道:「這項債負,年遠利多,要讓也是說得過的。只是趙君甫須要央著原中,或求家老爺的至戚,當面說明,取出借契,方為了局。豈有關了門自改年號,並不曾說個明白,蠻做主要讓。殊不知差了我們弟兄,若是帳目不能清楚,家老爺須要見責。及至催逼要緊,又道弟輩改有情面。終不然,難道我這幾個弟兄,代你賠了不成。幸得遇著蔣三官,是個世事朋友,天大的人情,俱賣在他面上。只是古語說得好,還債須還債尾巴。若不還去根頭叫絕,那時差著愚弟兄,再來冒犯,休要見怪。」蔣雲道:「承教,足見厚情。今日已晚,諸兄且請回去,只在明日飯後,小弟自來見你家老爺。但求諸兄從中幫襯,家表弟決當重謝。」原來蔣雲專管閒事,兼以寫狀出名,在郡鄉紳,凡有訟事,都來相請。所以顧敬不敢違拗,只得唯唯作別,各自散去。
當晚無話,次早王氏催喚趙相起身,著到蔣雲家裡作謝,並求周旋完事。剛欲出門,只見蔣雲已到,連忙邀進。王氏親自出來,謝了又謝。蔣雲道:「昨據顧敬的帳上,總結欠銀十一兩七錢,那裡肯讓這許多,只怕一半是決要還他的。那顧敬與眾人,也須總謝他一兩。惟恐吾兄一時措備不及,特向敝友處借得五兩在此。待少頃,小弟自去面求一番。倘獲停妥,就來回報。」說罷即欲起身。趙相一把留住道:「便飯已備,雖不是請兄的,聊表寸意耳。」蔣雲道:「蒙愛,豈敢固辭。實因今早有一敝友,在總捕投文,約准廳前相會。且待調妥之後,那時叨擾郇廚未晚。」遂急急進城而去。王氏道:「難得蔣三官這樣厚情,只怕嫡親弟兄,還不能夠如此出力。他既不肯吃飯,必須備下幾品肴果,屈過晚間一敘,就與他八拜結為兄弟,方好往來,藉他照顧。」趙相點頭道:「不待母親慈諭,孩兒意亦如此。」遂持銀出門,即時買辦,無過是雞肉魚蝦,以至時果小菜之類。那馮氏就往廚下整理,王氏暖酒。
正在忙做一堆,忽聞門響,趙相掀起布簾一看,只見蔣雲已是笑嘻嘻的走進客座。便問道:「所托賤事,曾仗鼎力調停否?」蔣雲道:「小弟一到廳前,會了敝友,即往見渠。初時堅執不允,被我力懇,要他全讓。那顧敬亦從旁贊襄,說兄實係窘寒無措,始有肯讓一半之意。弟又再四懇切相求,才允十分之六。連謝顧敬,共去銀五兩六錢。那原備契,亦被小弟立等檢付。兄請驗明收下。」趙相接過手中,略略看了一看,便即扯毀,一邊自在客座裡說話,裡面婆媳已站在簾邊聽得明白。王氏心下十分歡喜,整衣而出,向著蔣雲謝道:「孤寡無靠,每每被人欺侮,若非托庇周旋,豈免魚肉。其銀當即加利措納,尚容圖報。只是老身更有一句說話奉聞,未識可否?」蔣雲慌忙站起身來,笑容可掬,著地深深一揖道:「有甚尊諭,但說何妨。」王氏道:「老身已備下三牲酒果,不揣寒微,意欲屈與小兒結為弟兄,萬勿見卻。」蔣雲正患無路進身,聽得說到結為弟兄,不勝歡喜。掬著腰,連忙點頭道:「賤意久欲如此,為恐家下窮寒,難以結納。今既蒙愛提攜,幸出望外。」趙相遂把牲禮捧出,擺在桌上,點起香燭,共向神前設誓。蔣雲年長五歲為兄,趙相為弟。兩個拜畢,隨即請出王氏相見。王氏道:「只消常禮罷,不要折殺了老身。」蔣雲慌忙跪下去,納著頭拜了四拜。又請馮氏出來,亦相見畢。遂把酒肴羅列,盡歡而飲,直至更闌始散。只因這一番結義,險教趙相母妻不保,家破身危,幾乎死於非命。曾有一詩為證:
自家骨肉尚難言,何必輕將異姓聯。
千古英雄千古少,今人豈易說桃園。
二人自結義之後,比前愈加情密,俱不消細說。那一年,忽值荒旱,米價騰貴至四兩一石。趙相打從城裡走了一遭,回到家中,悶悶不悅。王氏再三詰問其故,趙相答道:「孩兒非因別事,只為天旱年荒,米珠薪貴,似此坐吃山空,將來何以度活。意欲出外為商,又慮家內沒人照管,所以進退兩難,躊躕不定。」王氏道:「我亦久欲令汝做些生意,只慮你從幼不曾遠出,況兼行業頗多,不知做那一件,可以趁些利息。今汝既要出外,豈不聞男兒志在四方,我豈阻你。即家內之人,倒也不消憂慮,少不得自有蔣三官看顧。但不知去到何處地方,置那一件貨,可是穩當的麼?」趙相道:「聞得湖廣米賤,有一朋友與兒同姓,喚做趙雲山,家累千金,向在六陳行內攛販。兒已與他計議,若到彼處糴歸,算來倒有五六分利息可趁。」王氏喜道:「既獲好友提挈,不須疑慮,即應相約起程,我亦收拾些釵環典押,與汝湊作本資,多糴得幾擔也好。」
當晚母子二人,商議停當。次日早起,先到趙雲山家裡,約准了起身日期。隨後又去請著蔣雲,午後小酌。遂即置備魚肉等件,買了一壇好酒。到得下午時分,整理齊備,就把蔣雲請了過來,擺開桌子,捧出杯盤,卻是時果五色,小菜十碟,葷菜十碗。蔣雲道:「今日此酒,不知賢弟請著那一位尊客,卻是這般豐盛?」趙相道:「愚弟不材,全賴仁兄覆庇,為此特設蔬觴,屈作片時閒話。」蔣雲道:「自家弟兄,只須便飯,若用客禮相待,下次便不敢叨擾了。」就此坐定。初時,把些衙門中事情閒敘,以後酒過數巡,趙相取出大杯斟滿,雙手遞與蔣雲道:「請兄滿飲此杯。」蔣雲再三推謝道:「賢弟,你悉知做兄的賤量最淺,為何今日把酒相勸,反是這般客套起來。」趙相道:「吾兄尊量,弟豈不知。只是這一杯魯酒,非比等閒,兄若肯飲,小弟才敢有事相托。設或固辭,必然見怪,弟亦不敢啟齒了。」蔣雲只得勉強飲乾,乃問道:「酒已領命,願聞所諭。」趙相道:「弟因先父早背,老母相依,雖則癡長二十,未嘗遠越閭裡。曾聞男子懸弧以志四方,況值先業飄零,若仍株守,豈為長策。今又蹇值荒旱,米價驟貴,幸有敝友相挈,偕詣楚中。所戀戀者故鄉親友,一旦遠別,豈能無感。所放不下者,老母弱荊,無人照顧。天幸仁兄誼同手足,向叨廕庇,諒不以弟出而即見疏,故特備一卮,屈兄言別。弟若出門之後,倘或有甚外事,並薪水空乏之處,俱賴一力周全,使老母得托惠存,荊人不致浩歎,皆出於仁兄之大渥也。倘蒙金諾,足荷□鉛。」蔣雲聽罷,欣然笑道:「某雖譾劣,素以俠義自許。況與賢弟,曾經訂誓,言猶在耳。爾母即我之母,爾室即我之嬸也。但請放心前去,不必係懷。」趙相大喜道:「既蒙兄見許,望乞上坐,請受小弟一拜。」蔣雲慌忙用手攙起,趙相已是拜了下去,遂一同拜了兩拜。趙相不覺淚流滿頰,蔣雲解慰道:「吾弟挾計然之謀,此行必然得意,何乃效兒女子之態乎。」王氏亦再三叮囑道:「吾兒但要途中保重,早去早回。若外面雜務,自有爾哥哥照管,家中薪水,吾自把持。只望你多趁得幾分利息,也不枉辛苦一遭。」蔣雲道:「吾弟主意既決,不知訂於何日掛帆,劣兄當以杯酒作餞。」趙相答道:「只在明早起程矣。」蔣雲道:「既已刻期,容當買舟相送。」
時已日暮,遂作謝而去。當晚,趙相又向馮氏,叮嚀:「早晚謹慎門戶,後生家切不可出頭露臉。」馮氏道:「吾看蔣公度,雖則小節兒志誠可托,及細察其言貌動靜之間,恐非良善君子。但慮君去之後,未必有益於吾家耳。」趙相笑道:「公度俠丈夫也,我試之已久,汝何多疑耶。」至曉起程,彼此互相囑付,俱不消細敘。
單說蔣雲回去,連夜整理酒肴,顧了船只,並那趙雲山,一齊邀過舟中,慇懃相勸,直送至秀州始別。正所謂:
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倫送客情。
要知趙相去後如何?下回自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