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
  小兄弟偷祭岳王墳 呂巡檢貪贓鬧烏鎮

  詩曰:
  堪嘆英雄值坎坷,平生意氣盡消磨。魂離故苑歸應少,恨滿長江淚轉多!
  且說瓜州城裡,那獄中這些牢頭禁子酒醒來,不見了歐陽從善,慌慌的到各處查看,眾犯俱在,單單不見了岳雷。又看到監門首,但見監門大開。這一嚇真個是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,忙去州裡報知。知州聞報是越了獄,即刻昇堂,急急點起弓兵民壯,先在城內各處搜尋,那裡有一點影響,空閑了半夜,天色將明,開了城門,趕到江口,一望絕無蹤跡。無可奈何,祇得回衙,將眾禁子各打了四十。一面差人四處追捉,不表。
  且說眾小弟兄渡過了長江,到京日上岸,把船棄了,僱了牲口,望武林一路進發。不一日,到了北新關外,見一招牌上寫著「王老店安寓客商」。眾弟兄正在觀望,早有人出店來招接道:「眾位相公要歇,小店盡有潔淨房子。」眾弟兄一齊走進店內。小二早把行李接了,搬到後邊三間屋內安放。眾人舉眼看時,兩邊兩間臥房,安排著三四張床鋪,中間卻是一個客座。影壁上貼著一幅朱砂紅紙對,聯上寫著:人生未許全無事,世態何須定認真?中間一隻天然幾上供著一個牌位。諸葛錦定睛看時,卻寫著「都督大元帥岳公之靈位」。眾弟兄吃驚,也不解其意。
  少停,店主人端正酒飯,同了小二搬進來。諸葛錦便請問主人家:「這岳公牌位為甚設在此間?」主人道:「不瞞諸位相公,相公是外路客人不避忌諱,這裡本地人卻不與他得知。小可原是大理寺禁子王德。因岳爺為奸臣陷害,倪獄官也看破世情回鄉去了。小可想在獄中勾當,賺的都是欺心錢,怕沒有報應的日子?因此也棄了這行業,幫著我兄弟在此開個歇店。因岳爺歸天,小子也在那裡相幫,想他是個忠臣,故此設這牌位,早晚燒一炷香,願他早昇天界。」諸葛錦道:「原來是一家人,決不走漏風聲的。」指著岳雷道:「這位就是岳元帥的二公子,特來上墳的。」王德道:「如此,小人失敬了!小可因做過衙門生意,熟識的多,再無人來查察,眾位相公盡可安身。但是墳前左右,秦太師著人在彼巡察,恐怕難去上墳,祇好待半夜裡,悄悄前去方可。」諸葛錦道:「且再作商量。」當日,弟兄七個在店中宿了一夜。
  天明起來梳洗,吃了早飯。諸葛錦取出三四兩銀子來,對著主人家道:「煩你把祭禮替我們端正好了,我們先進城去探探消息,晚間回來,好去上墳。」王德道:「祭禮小事,待小的備了就是,何必又要相公們破鈔!」岳雷接口道:「豈有此理,勞動已是不當了!」說罷,就一齊出了店門。
  進城來,一路東看西看,闖了半日。日已過午,來到一座酒樓門首經過,牛通道:「諸葛哥,我肚中飢了,買碗酒吃了去。」眾人道:「我們也用得著了。」七個人一齊走進店門,小二道:「各位相公,可是用酒的?請上樓去坐。」眾人上了樓,揀一個乾淨座頭佔了。小二鋪排下下酒東西,燙上酒來。七個人猜拳行令,直吃到紅日西沉。下樓來算還了酒錢,一路望武林門而來。
  恰恰打從丞相府前經過,諸葛錦悄悄的對眾人說道:「這裡是奸賊秦檜門首。不要多言,快快走過去。」眾人依言,俱嘿嘿的向前走去。獨有那牛通聽了此言,暗暗自想道:「我正要殺這個奸賊,與岳伯父報仇。今日在此賊門首經過,反悄悄而行,豈有此理!待我進去,除了此賊,有何不可?」想定了主意,挨進頭門。此時天色已晚,衙役人等盡皆散去,無人盤問。遠遠望見那門公點火出來上燈,牛通連忙往馬弄內去躲。看見擱著一乘大轎在那裡,牛通就鑽進轎中坐著。直至更深人靜,牛通鑽出轎來,走至裡邊。門戶俱已關上,無處可入。抬頭一看,對面房子不甚高大,湊著牆邊一棵大樹,遂盤將上去。爬上了屋,望下一看,屋內卻有燈光。便輕輕的將瓦來揭開,撬去椽子,溜將下來,祇見一個人睡在床上,卻被牛通驚醒,正待要喊,牛通上前,照著他兜心一拳。那人疼了,一軱轆滾下床來,被牛通趁勢一腳踹住胸膛,一連三四拳,早已嗚呼了!
  回頭看那桌上,卻有好些爆竹,牛通道:「待我拿些去墳上放也好。」就撈了幾十個揣在懷裡。將桌上燈剔亮了,四下觀看,滿房俱是流星花炮煙火之物。原來是秦檜的花炮火藥房,叫那人在此做造,施放作樂的。牛通罵一聲:「秦檜奸賊!萬代忘八!你在家中這般快活!我那岳伯父拚身捨命與金人廝殺,纔保全得這半壁江山,你方得如此快活。驀地裡將他害了性命,弄得他家破人亡,連墳都不許上!你若撞在我太歲手裡,活剝了你的皮,方泄我恨!」一面恨,一手將燈煤一彈,正彈在火藥中。登時烈焰衝天,乒乒乓乓,竟自燒將起來。牛通大驚,欲尋出路,卻被火煙迷住了眼目,正在走頭無路,十分著急,忽然一陣冷風,火中走出一個人來,叫聲:「牛公子休要驚慌,我來救你。」牛通道:「你是何人?」那人道:「我乃張保。」一手就將牛通提在空中去了。
  那秦檜在睡夢之中聽得火燒,驚醒起來。說是花炮房失火,急喊起家丁眾人連忙救滅,祇燒了他兩間小房。祇道是做花炮的遺漏了火,以致燒死,那裡曉得是牛通放的。
  且說後邊岳雷、諸葛錦一班小弟兄,出城回到店中,卻不見了牛通,岳雷大驚道:「牛哥不知那裡去了,如何是好!」諸葛錦就袖占一卦,早知其事,便道:「卦象無妨!我們且去墳上等他便了。」店主人便將三牲祭禮搬將出來,眾弟兄收拾齊備,著兩個夥計抬了,一齊出門,望棲霞嶺而來。到得墳前,不見牛通,眾人個個慌張。諸葛錦道:「你們不必心焦,即刻時辰已到,包你就來。」眾人正在不信,祇見空中跌下一人。眾人上前觀看,果然是牛通。眾人齊道:「諸葛兄果然好神算!」岳雷問道:「牛兄,你往何處去了?使我們好著急!在空中跌下來,不知何故?」
  牛通將私入相府、誤燒火藥房、張保顯靈相救之事細細說了一遍。韓起龍道:「也好,也好!雖未報仇,祇算先送個信與他。」眾人就將祭禮擺下,岳雷哭奠一番。眾人然後一個個拜奠。岳雷跪在旁邊回禮,十分悲苦,一陣心酸,不覺暈倒在地。奈良正在焚化紙錢,牛通心中想起:「我方纔在奸賊家裡拿得些爆竹在懷裡,何不放了?」便向胸前去摸將出來,歐陽從善一手就接過來,點上藥線就放。起龍、起鳳俱是後生心性,各人取來放起。一時間轟天價響起來。
  那秦檜原差馮忠領三百名軍兵,在岳爺墳上左右巡察。如有人來私祭者,即便拿去究問。那馮忠在墳上守了許多日子,並不見有人來祭奠,因此把人馬紮住在昭慶寺前。這一晚,聽得花炮震響,恰正是這腳風色,連忙點起人馬,迎著風唿哨而來。諸葛錦道:「有兵來了,快快走罷!」眾弟兄俱望後山逃走!性急慌忙,卻忘了岳雷還睡在墳上。那馮忠趕到墳上,並無一人,但見擺著祭禮。再將燈火照著,卻見地下睡著一人,上前細認,與畫上面貌一般無異。馮忠大喜,便將來用繩捆了,放在馬鞍上,好不歡喜。吩咐三軍回營,離了岳墳,往昭慶寺而來。
  來至湖塘上,岳雷已悠悠醒轉,開眼看時,滿身繩索,已知被人拿住,吃了一驚,不敢則聲。那馮忠得意洋洋,坐在馬上,來到一棵大樹旁邊經過,因樹枝繁茂,低遮礙路,把頭一低,在樹底下鑽過去。岳雷頓生一計,把雙腳鉤住在樹上,用力一蹬,馮忠、岳雷連人帶馬一齊跌下湖中。眾軍士見主人跌下水去,一齊上前撈救。忽然一陣陰風,將燈球火把盡皆吹滅。眾軍士毛骨辣然,烏天黑地,那裡去撈得,卻往四下裡去尋火。那岳雷跌入湖中,自分必死。忽見銀瓶小姐頭戴星冠,身披鶴氅,叫聲:「二弟休慌,我來救你也!」就把岳雷提在空中,再一陣風,將馮忠吹入湖心之中,吃了一肚子的清水,等得眾軍點了火去救時,眼見得不活了。
  再說岳雷在空中如雲似霧,頃刻之間,已到了烏鎮。小姐道:「小弟小心,我去也!」岳雷睜開眼一看,卻在平地上,杳無人跡。在黑暗裡,一步捱一步,來到一家門首,門兒半掩,裡面透出燈光。
  岳雷走上前去,把門一推,原來是老夫婦二人在那裡磨豆腐。岳雷叫聲:「老丈,望乞方便,搭救則個!」那老者出來,見岳雷渾身透濕,便問:「小客人為何這般光景?」岳雷道:「小子是異鄉人。因遇著強盜,劫了行囊,跌人河中逃得性命!有火借烘烘衣服。」那老者道:「可憐,可憐!如此青年,也不該獨自一個出門。快進來,灶內有的是火,可坐的那邊去。」又叫婆子:「你可去取件舊衣服,與他換了,脫下來好烘。」那婆子就取出乾衣來,與岳雷換了。岳雷感恩不盡,一面烘衣,一面問道:「老丈尊姓大名?」老者道:「老漢姓張,本是湖州府城裡人氏。今年五十六歲,沒了兒子,我兩口兒將就在這烏鎮市上做些豆腐過活。不知小客人從何處來?因何遇了強盜?」岳雷假說道:「小子也姓張,湯陰人。因往臨安探親,在船上遇著強盜。」張老道:「湯陰有個岳元帥算得是個大英雄,虧他保全了當今皇帝,可惜被奸臣害了!如今還在拿他的子孫哩!」
  兩人說說話話,不覺天已大明。張老舀了一碗豆腐漿,遞與岳雷道:「小客人,可先吃些擋寒。」岳雷謝了,接過來正吃,祇見兩個人推門進來,叫聲:「張老兒,有豆腐漿舀兩碗來吃!」張老舉眼看時,卻是本鎮巡檢司內的兩個弓兵,一個趙大,一個錢二。張老連忙舀兩碗豆腐漿遞去,掇條凳子,說:「請二位坐下。」二人一面吃,卻看見岳雷,便問張老道:「這個後生,是那裡來的?」張老暗想:「衙門中人,與他纏甚麼帳?」就隨口答道:「是我的外甥。」趙、錢二人吃了豆腐漿,丟了兩個錢,走出門來。
  趙大對錢二道:「從未見老張有甚麼親眷來往。我看這個人正與岳雷圖形無異,我們何不轉去盤問他個細底?倘若是岳雷,將他解上去,豈不得了這場富貴?」錢二道:「有理。」兩個轉進店中,問道:「你這外甥,卻是何處人?姓甚名誰?為甚往常從不提起?」張老道:「他叫做張小三,因他住得遠了,所以不能常來看我。」趙大大喝道:「放你的驢子屁!你姓張,那有生甥也姓張!明明是岳雷,還要賴到那裡去?」岳雷道:「既被你們識破,任憑你拿我去請功何妨。」趙錢十分大喜,上前拿住,就叫攏地方左右鄰居俱到。趙大、錢二道:「這個是朝廷要犯,在此拿住。你們俱要護送,若有疏失,你們都有干係!」眾人道:「自然自然,我們相幫解去。」趙大道:「這張老兒窩藏欽犯,假說外甥,也要帶到衙門去的。」張老道:「他就是被盜落水,到此借烘烘衣服,實是不知情的。」錢二道:「不相幹,你自到當官去講。」不由分說,拖了他就走。張老著了急,便叫道:「二位不要囉唣。我家中銀子實沒有分文,祇養得一窩小豬在後頭,拿來奉送與二位。不要我到官,感恩不盡!」趙大、錢二還要裝腔作勢。地方鄰舍俱來替他討情,二人方纔應允,叫張老把小豬趕到他們家裡去。遂同地方等將岳雷解到巡檢司來。
  巡檢是個蘇州人,如呂名柏青,最是貪贓刁惡之人,聽說是捉住了欽犯,連忙坐堂。趙大、錢二同著地方等一齊跪下,稟說是:「岳雷在那裡買豆腐漿吃,被小的們盤倒,故此協同地保鄰裡一齊擒獲。」巡檢道:「既是岳雷,自認不諱,不必審問,且將他鎖在後堂。連夜打起一輛囚車來,明日備文起解,你二人再來領賞。」又吩咐衙役去傳諭各鎮百姓:「說我老爺拿了岳雷,十分功勞,朝廷必然加官封爵。你們眾百姓須要家家送禮物慶賀。」衙役領命,忙忙的去做囚車,將岳雷囚了。又分頭去傳諭百姓,俱紛紛的來送禮不絕。
  再說眾弟兄那晚上墳聽得人喊馬嘶,連忙往後山逃走,到僻靜處不見了岳二公子,眾人大驚道:「方纔二兄弟哭倒在墓旁,必然被人馬拿去了!如何是好!諸葛錦道:「列位不必著忙,我早已算定。我等且到烏鎮去,決然會著。」眾弟兄將信將疑,但都已佩服諸葛錦神算,祇得一齊回轉店中,取了行李,辭別了王德,連夜望烏鎮而來。
  到得鎮上,已是申牌時分。眾人腹中飢餓,走進一個飯店來吃飯。但見市鎮上來來往往,也有拿著盒子的,也有捧著酒果的,甚是熱鬧。諸葛錦便問店小二道:「今日這鎮上有甚事情,這等熱鬧?」小二答道:「祇因本鎮巡檢呂老爺拿住了一個欽犯,叫做岳雷,要鎮上人家送禮慶賀,故此熱鬧。」諸葛錦道:「原來為此!那巡檢是我們的鄉親,也該去賀賀纔是。」便摸出了五六錠銀子,替店家回了一個封筒封好了,算還了飯錢,跟著眾人來到巡檢衙門。
  那巡檢正坐在堂上,看著兩個書吏收禮登簿。諸葛錦等六人跟了百姓竟到堂上,見了巡檢,深深作揖,送上賀禮。韓起龍道:「我們六人俱是外路商人,在此經過。聽得老爺捉了岳雷,解上京師,老爺定然榮陞,故此湊得些賀禮,特來叩賀叩賀。但是商人們聽路人傳聞,說是那個岳雷腦後有一隻眼睛,不知果然否?」那巡檢一眼見那禮物沉重,好生歡喜,便道:「難得你們好意!一個人那裡腦後有眼的?豈不是妖怪?就囚在後堂,列位何不進去看看,倒是個好人品!」六個人七張八嘴道:「既是老爺叫我們看,也讓我們見識見識,極好的了。」
  巡檢就叫衙役:「領他六位進去,看看就出來,不許眾人進去囉唣。」那六個弟兄那裡等他說完,遂一齊擁到後堂,叫聲:「岳雷在那裡?」岳雷看見眾弟兄俱來,便高聲道:「在這裡!」便把雙足一蹬,囚車已散,將手銬扭斷!眾弟兄各去搶根排棍竹片,亂打出堂來。祇見:雙拳起處雲雷吼,飛腳來時風雨驚。那呂巡檢見不是頭,慌忙要躲時,早被歐陽從善提起案上簽筒,望他頭上一下,可憐呂巡檢賀禮不曾收用分文,早已腦漿迸裂,死於地下。眾書辦衙役,祇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,四散飛跑!
  眾弟兄打出巡檢衙門來,那些市鎮上人那個肯出頭惹禍,況又正恨著呂巡檢貪污,不願替他出力。趁著天已黑將下來,家家把門關上,由他七個人毫無阻擋,安然衝出市鎮逃走。走了二十餘里,天已昏黑,舉眼一望,七個人齊叫一聲:「苦!」原來前面白茫茫,一帶汪洋!來到這個所在,不是天盡頭,卻是地絕處。真個是:茫茫大海無邊岸,渺渺天涯無盡頭。不知眾弟兄怎生脫離此難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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