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 下假書哈迷蚩割鼻 破潞安陸節度盡忠
詩曰:
殉難忠臣有幾人?陸登慷慨獨捐身。丹心一點朝天闕,留得聲名萬古新!
卻說當時小番捉住那人,兀朮便問:「你好大膽!孤家在此,敢來捋虎鬚。實在是那裡來的奸細?快快說來!若有半句支吾,看刀伺候。」那人連忙叩頭說道:「小人實是良民,並非奸細,因在關外買些貨物,回家去賣。因王爺大兵在此,將貨物寄在行家,小人躲避在外。今聞得大王軍法森嚴,不許取民間一草一木,小人得此消息,要到行家取貨物去。不知王爺駕來,回避不及,求王爺饒命!」兀朮道:「既是百姓,饒你去罷。」軍師忙叫:「主公,他必是個奸細,若是百姓,見了狼主,必然驚慌,那裡還說得出話來。今他對答如流,並無懼色,百姓那有如此大膽?如今且帶他回大營,細問情由,再行定奪。」兀朮吩咐小番:「先帶了那人回營。」
兀朮打了一會圍,回到大營坐下,取出那人細細盤問。那人照前說了一遍,一句不改。兀朮向軍師道:「他真是百姓,放了他去罷!」軍師道:「既要放他,也要將他身上搜一搜。」遂自己走下來,叫小番將他身上細細搜檢,並無一物。軍師將那人兜屁股一腳,喝聲:「去罷!」不期後邊滾出一件東西。軍師道:「這就是奸細帶的書。」兀朮道:「這是甚麼書?如何這般的?」軍師道:「這叫做『蠟丸書』。」遂拔出小刀將蠟丸破開,內果有一團縐紙,摸直了一看,卻是兩狼關總兵韓世忠送與小諸葛陸登的。書上說:
有汴梁節度孫浩,奉旨領兵前來助守關隘。如若孫浩出戰,不
可助陣,他乃張邦昌心腹,須要防他反復。即死於番陣,亦不足惜。
今特差趙得勝達知,伏乞鑒照,不宣。
兀朮看了,對軍師道:「這封書沒甚要緊。」軍師道:「狼主不知,這封書雖然平淡,內中卻有機密。譬如孫浩提兵前來與狼主交戰,若是陸登領兵來助陣,祇消暗暗發兵,一面就去搶城。倘陸登得了此書,不出來助陣,堅守城池,何日得進此城?」兀朮道:「既如此,計將安出?」軍師道:「待臣照樣刻起他紫綬印來,套他筆跡,寫一封書教他助陣,引得他出來,我這裡領大兵將他重重圍住。一面差人領兵搶城,事必諧矣。」兀朮大喜,便叫軍師快快打點,命把奸細砍了。軍師道:「這個奸細,不可殺他,臣自有用處,賞了臣罷!」兀朮道:「軍師要他,領去便了。」到了次日,軍師將蠟丸書做好了,來見兀朮。兀朮便問:「誰人敢去下書?」問了數聲,並沒個人答應。軍師道:「做奸細,須要隨機應變。既無人去,待臣親自去走一遭罷。臣去時,倘然有甚差失,祇要狼主照顧臣的後代罷了。」兀朮道:「軍師放心前去,但願事成,功勞不小。」
卻說哈迷蚩扮做趙得勝一般裝束,藏了蠟丸,辭了兀朮出營。來到吊橋邊,輕輕叫:「城上放下吊橋,有機密事進城。」陸登在城上見是一人,便叫放下吊橋。哈迷蚩過了吊橋,來到城下,便道:「開了城門,放我進來,好說話。」城上軍士道:「自然放你進來。」一面說,祇見城上墜下一個大筐籃來,叫道:「你可坐在籃內,好扯你上城。」哈迷蚩無奈,祇得坐在籃內。那城上小軍就扯起來,將近城垛,就懸空掛著。
陸登問道:「你叫甚麼名字?奉何人使令差來?可有文書?」那哈迷蚩雖然學得一口中國話,也曾到中原做過幾次奸細,卻不曾見過今日這般光景,祇得說道:「小人叫做趙得勝,奉兩狼關總兵韓大老爺之命,有書在此。」陸登暗想韓元帥那邊,原有一個趙得勝,但不曾見過,便道:「你既在韓元帥麾下,可曉得元帥在何處得功,做到元帥之職?」哈迷蚩道:「我家老爺同張叔夜招安了水滸寨中好漢得功,欽命鎮守兩狼關。」陸登又問:「夫人何氏?」哈迷蚩道:「我家夫人非別人可比,現掌五軍都督印,那一個不曉得梁氏夫人。」陸登道:「甚麼出身?」哈迷蚩道:「小的不敢說。」又問:「可有公子?」哈迷蚩道:「有兩位。」陸登道:「叫甚名字?多大年紀了?」哈迷蚩回道:「大公子韓尚德,十五歲了;二公子韓彥直,祇得三四歲。」陸登道:「果然不差!將書取來我看。」哈迷蚩道:「放小的上城,方好送書。」陸登道:「且等我看過了書,再放你上來不遲。」哈迷蚩到此地步,無可奈何,祇得將蠟丸呈上。你道哈迷蚩怎麼曉得韓元帥家中之事,陸登盤他不倒?因他拿住了趙得勝,一夜問得明明白白,方好來做奸細。
陸老爺把蠟丸剖開,取出書來細細觀看,心內暗想道:「孫浩是奸臣門下,怎麼反叫我去助他?況且我去助陣,倘兀朮分兵前來搶城,怎生抵擋?」正在疑惑,忽然一陣羊騷氣,便問家將道:「今日你們吃羊肉麼?」家將稟道:「小人們並不曾吃羊肉。」陸登再把此書細細一看,把書在鼻邊聞了一聞,哈哈大笑道:「若不是這陣羊騷氣,幾乎被他瞞過了!你這騷奴,把這樣機關來哄我,卻怎出得我的手?快快從實講來!若在番邦有些名目的,本都院放你去,若是無名小卒,留你也無用,不如殺了。」
哈迷蚩想這個人果然名不虛傳,便笑道:「明知山有虎,故作採樵人。因你城中固守難攻,故用此計。我乃大金國軍師哈迷蚩是也。」陸登道:「我也聞得番邦有個哈迷蚩,就是你麼?我問你每每私進中原,探聽消息,以致犯我邊疆。我今若殺了你,恐天下人笑我怕你計策來取中原;若就是這樣放你回去,你下次再來做奸細,如何識認?」吩咐家將:「把他鼻子割下,放他去罷!」家將答應一聲,便把他鼻子割了,將筐籃放下城去。
哈迷蚩得了性命,奔過吊橋,掩面回營,來見兀朮。兀朮見他渾身血跡,問道:「軍師為何如此?」哈迷蚩將陸登識破之事,說了一遍。兀朮大怒道:「軍師且回後營將息,待等好了,某家與你拿那陸登報仇便了。」哈迷蚩謝了兀朮,回後營將養。
半月有餘,傷痕已愈,做了一個瘢鼻子,來見兀朮。商議要搶潞安州水關,點起一千餘人,捱至黃昏,悄悄來到水關一齊下水,思想偷進水關。誰知水關上將網攔住,網上盡上銅鈴,如人在水中碰著網,銅鈴響處,撓鉤齊下。番人不知,俱被拿住,盡皆斬首,號令城上。那岸上番兵看見,報與兀朮。兀朮無奈,祇得收兵回營,與軍師議道:「此人機謀,果然厲害!某家今番索性自去搶那水關,若然失手死於水內,爾等便收兵回去罷了!」
到晚間,兀朮自領一千兵馬,等到三更時分,兀朮先下水去探看。來到水關底下,將頭鑽進水關來,果然一頭撞在網裡,上面銅鈴一響。城上聽見,忙要收網,卻被四太子將刀割斷,跳上岸來,把斧頭砍死宋軍。奔到城門邊來,砍斷門拴,打去了鎖開了城門,放下吊橋,吹動胡笳,外邊小番接應。恰好這一日陸登回衙去了,無人阻擋。番兵一擁進城!詩曰:
兩國交爭各用兵,陸登妙計勝陳平。獨憐天佑金邦主,不助荒淫宋道君。
卻說陸登正在衙中料理,忽聽軍士報道:「番兵已進城!」陸登忙對夫人道:「此城已失,我焉能得生?自然為國盡忠了!」夫人道:「相公盡忠,妾當盡節。」乃向乳母道:「我與老爺死後,祇有這點骨血。須要與我撫養成人,接續陸氏香火,就是我陸氏門中的大恩人了!」吩咐已畢,走進後堂自刎而亡。陸登在堂,聞報夫人已自刎,連叫數聲:「罷了!」亦拔劍自刎。那屍首卻崢然立著,並不跌倒。一眾家丁見老爺、夫人已死,各自逃生。
那乳母收拾東西正要逃走,卻見兀朮早已騎馬進門來,乳母慌忙躲在大門背後。兀朮下馬,走上堂來,見一人手執利劍,昂然而立。兀朮大喝一聲:「你是何人?照槍罷!」見不則聲,走上前仔細一看,認得是陸登,已經自刎了。兀朮倒吃了一驚,那有人死了不倒之理!遂把槍插在階下,提劍走入後堂,並無人跡。祇見一個婦人屍首,橫倒在地。再往後頭一直看了一回,並無一人。復走出堂上,看見陸登屍首尚還立著。兀朮道:「我曉得了,敢是怕某家進來,傷害你的屍首,殺戮你的百姓,故此立著麼?」正想問,祇見哈迷蚩進來道:「臣聞得狼主在此,特來保駕。」兀朮道:「來得正好。與我傳令出去,吩咐軍士穿城而去,尋一個大地方安營,不許動民間一草一木。違令者斬!」哈迷蚩領命,傳令出去。
兀朮道:「陸先生,某家並不傷你一個百姓,你放心倒了罷!」說畢,又不見倒。兀朮又道:「是了,那後堂婦人的屍首,敢是先生的夫人,為丈夫盡節而死。今某家將你夫妻合葬在大路口,等過往之人曉得是先生忠臣節婦之墓,如何?」說了又不見倒。兀朮道:「是了,某家聞得當年楚霸王自刎,直到漢王下拜,方纔跌倒。如今陸先生是個忠臣,某家就拜你幾拜何妨?」兀朮便拜了兩拜,又不見倒。兀朮道:「這也奇了!」就拖過一把椅子來,坐在旁邊思想。祇見一個小番,拿住一個婦人,手中抱著個小孩子,來稟道:「這婦人抱著這孩子,在門背後吃奶,被小的拿來,請狼主發落。」兀朮問婦人:「你是何人?抱的孩子是你甚人?」乳母哭道:「這是陸老爺的公子,小婦人便是這公子的乳母。可憐老爺、夫人為國盡忠,祇存這點骨血,求大王饒命!」兀朮聽了,不覺眼中流下淚來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便向陸登道:「陸先生,某家決不絕你後代,把你公子撫為己子,送往本國,就著這乳母撫養。直待成人長大,承你之姓,接你香火,如何?」這纔說完,祇見陸登身子僕地便倒。
兀朮大喜,就將公子抱在懷中。恰值哈迷蚩進來看見,便問:「這孩子那裡來的?」兀朮將前事細說一遍。哈迷蚩道:「這孩子既是陸登之子,乞賜與臣,去將他斷送了,以報割鼻之仇。」兀朮道:「此乃各為其主。譬如你拿住個奸細,也不肯輕放了他。某家敬他是個忠臣,可差官帶領軍士五百名,護送公子並乳母回轉本邦。」一面命人收拾陸登同著夫人的屍首,合葬在城外高阜處。著番將哈利祿鎮守潞安州,自家率領大兵,來搶兩狼關。
卻說總兵韓世忠正在中軍,忽有探子來報:「啟上元帥,今有金兀朮打破潞安州,陸老爺夫婦盡節。今兀朮領兵來犯本關,離此祇有百里了,請元帥定奪!」元帥聞報,賞了探子銀牌一面,叫他再去打聽。
當下元帥遂傳令各營將士,在三山口各處緊要關隘,遍設伏兵火炮,添兵把守,一面修表入朝告急。正在料理,又有探子來報:「啟上大老爺,今有汴梁節度孫老爺領兵五萬,繞城而過,殺進番營去了!」元帥道:「嚇!這奸賊怎麼直到此時纔到?也不前來知會本帥一聲。那兀朮有五十餘萬人馬,你有何本領擅敢以少敵眾,自取滅亡麼?」叫左右賞了探子羊酒銀牌,再去打聽。探子答應一聲,如飛去了。
元帥心下思想:「若不發兵救應,必至全軍覆沒;若去救應,又恐本關有失。」正在躊躇,左右報說:「梁夫人出堂。」韓元帥相見坐定,便問道:「夫人出來,有何高見?」夫人道:「妾聞孫浩提兵殺入番營,以他這樣才能武藝,領五萬人馬,擋兀朮五十餘萬之番兵,猶如驅羊入虎口耳。倘或有失,那奸臣必然上本,反說相公坐視不救。依妾愚見,相公還該發兵接應纔是。」韓元帥道:「夫人雖說得是,祇是便宜了這奸賊。」遂傳下令來,問:「誰人敢領兵前去救應孫浩?」早有一員小將上前應道:「孩兒敢去!」元帥一看,原來是大公子韓尚德。元帥就道:「我兒,你可領兵一千,前去救應孫浩回來。」公子答應一聲,正欲下去了,夫人又叫轉來吩咐道:「我兒,為將之道須要眼觀四處,耳聽八方,可戰則戰,可守則守。若不見孫浩,可速回兵,切勿冒險與戰!」
公子應聲:「曉得!」隨即領兵出關。將近番營,抬頭一看,五六十里地面盡是營盤。公子思想:「這許多番兵,若殺進去,這一千人馬豈不多白送了性命?若不殺進去,又不知孫浩下落,這便如何是好?也罷。」吩咐眾軍士:「你們且紮住營盤在此等我,我獨自一人踹進營中,尋見了孫浩,或者一同殺出來。倘尋不見孫浩,我戰死番營,你們可回報大老爺便了!」軍士領命,就紮住營盤。公子拍馬舞刀,大喝一聲:「兩狼關韓尚德來踹營了!」一聲喊,望番營衝去。舉起刀來,殺得人頭滾滾,猶如砍瓜切菜一般,來尋孫浩。那知道這時候,孫浩的人馬已全軍覆沒了。
小番報進牛皮帳中:「啟上狼主,又有一個小南蠻殺進營來,十分厲害,說叫做甚麼韓尚德,候狼主發令擒拿。」兀朮便問軍師:「可曉得那一個韓尚德是甚麼人,這等厲害?」哈迷蚩道:「就是前日臣對狼主講的韓世忠的大兒子。他的父母本事高強,就生出這個兒子來,也是狠的。」兀朮笑道:「他一個人本事雖強,怎敵得我五十萬人馬?看孤家生擒他來,叫他降順。」即命眾平章傳令下來:「務要生擒,不許傷他性命。」這些番兵聞令,一齊擁將上來,把韓公子團團圍住。公子並無懼怯,將手中這杆刀左攔右架,東格西搪,在番營內大戰。祇是人馬眾多,不能殺出。
那領來這一千人馬,在外邊遠遠的望了半日,並不見公子的消息,疑心大約已喪在番營,就回進關中,報上元帥:「公子著令我們屯兵在外,單人獨騎,踹進番營中去了。半日不見動靜,諒已不保了。」韓元帥聞報,就走進後堂與夫人說知。夫人大哭起來道:「我想做了武將固當捐軀報國,但是我兒年幼,不曾受得朝廷半點爵祿,豈不可傷?」元帥道:「夫人不必悲傷,待吾領兵前去,一則探聽番兵消息,二來與孩兒報仇!」
元帥說罷,隨即出堂,仍帶這一千人馬,上馬出關,望金營來。行至中途,軍士皆停馬不走,元帥就問軍士:「為何不行?」軍士道:「前番公子有令,說番營人馬眾多,我們這一千人馬去枉送性命!著在這裡等的。」元帥聽了流下淚來:「我兒既有此令,你們原在此等罷!」元帥一馬直入番營,大叫一聲:「大宋韓元帥來了!」搖動手中刀,殺入重圍,逢著就死,擋著就亡,好不厲害!殺進了幾個營盤,無人抵擋。
小番慌忙報進帳中,兀朮連連稱贊:「好個韓世忠嚇!」就與軍師計議,下令叫眾平章等將韓元帥圍住;一面調兵去搶兩狼關,叫他首尾不能照應。那韓元帥雖是英雄,怎擋得番兵眾多,一層一層圍裹攏來,一時那裡殺得出來。這裡兀朮帶領大兵,浩浩蕩蕩,殺奔兩狼關來。
那元帥帶來的一千兵,等候元帥不見出來,反見番兵望關上殺來,齊驚道:「不好了!元帥決無性命了!」一齊進關報知夫人。夫人恐亂了軍心,不敢高聲痛哭,祇得暗暗流淚,叫過奶公奶母,抱公子上堂,悄悄吩咐道:「你二人可收拾金銀珠寶,帶了兩個印信,騎馬先出關去,在左近探聽消息。我若得勝,你們可原進關來,再作商量;我若死了,你可將公子撫養成人,祇算是你的兒子一般。待他成人送入朝中,令他襲父之職,千萬不可有誤!」二人領命,忙收拾先出關去。不一會,探子來報:「金兵已到關下。」說猶未了,又有探子來報:「有番將討戰。」接連幾報,好似:長江後浪催前浪,月趕流星風送雲。未知梁夫人如何抵敵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