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
  岳飛破賊酬知己 施全剪徑遇良朋

  詩曰:
  轅門昨日感深恩,報效捐軀建上勛。白鵲旗邊懸賊首,紅羅山下識良朋。
  話說那宗留守老爺,一人一騎獨踹王善的營盤,滿拚一死。不要說是眾寡不敵,倘然賊兵一陣亂箭,這家老爺豈不做了個刺蝟?祇因王善出令要捉活的,所以不致傷命。但是賊兵一重一重,越殺越多;一層一層,圍得水泄不通,如何得出?且按下慢表。
  卻說這昭豐鎮上,王貴病體略好些,想要茶吃。岳大爺叫:「湯懷兄弟,你可到外邊去,與主人家討杯茶來,與王兄弟吃。」湯懷答應了一聲,走到外邊來,連叫了幾聲,並沒個人答應。祇得自己到爐子邊去搧了一會,等得滾了,泡了一碗茶。方欲轉身,祇聽得推門響,湯懷回頭看時。卻是店主人同著小二兩個慌慌張張的進來。湯懷道:「你們那裡去了?使我叫了這半天,也不見個影兒。」店主人道:「正要與相公說知:今有太行山大盜起兵來搶都城,若是搶了城倒也罷了。倘若被官兵殺敗了,轉來就要逢村搶村,遇鎮搶鎮,受他的累。因此我們去打聽打聽消息,倘若風色不好,我們這裡鎮上人家都要搬到鄉間去躲避。相公們是客邊,也要收拾收拾,早些回府的妙。」湯懷道:「原來有這等事!不妨的,那些強盜若曉得我們在此,決不敢來的。恐怕曉得了,還要來納些進奉,送些盤纏來與我們哩!」這店小二呶著嘴道:「霹靂般的事,這相公還講著沒氣力的閑話。」湯懷笑了一笑,自拿了茶走進來,遞與王貴吃了。岳大爺便問:「湯兄弟,你去取茶,怎去了這許多時?王兄弟等著吃,惹得他心焦。」湯懷便將店主人的話說了一遍。岳大爺便叫店主人進來,問道:「你方纔這些話,是真是假?恐怕還是訛傳?」店主人道:「千真萬確!朝廷已差官兵前去征剿了。」岳大爺道:「既如此,煩你與我快去做起飯來。」店主人祇道他們要吃了飯起身回去,連忙答應了一聲,如飛往外邊去做飯,不提。
  且說岳大爺對眾兄弟道:「我想朝廷差官領兵,必然是恩師宗大人。」湯懷道:「哥哥何以見得?」岳大爺道:「朝內俱是奸臣,貪生怕死的,那裡肯衝鋒打仗?祇有宗大人肯實心為國的。依愚兄的主意,留牛兄弟在此相伴王兄弟,我同著二位兄弟前去打探看。若是恩師,便助他一臂;若不是,回來也不遲。」湯、張二人聽了,好不歡喜。牛皋就叫將起來道:「王哥哥的病已好了,留我在此做甚麼?」岳大爺道:「雖然好了,沒有個獨自丟他一個在此的。為兄的前去相助恩師,祇當與賢弟同去一樣。」牛皋再要開言,王貴將手暗暗的在牛皋腿上捻了一把。牛皋便道:「甚麼一樣不一樣,不要我去就罷!」
  正說之間,店小二送進飯來。王貴本不吃飯,牛皋賭氣也不吃。三個人吃了飯,各自披掛了,提著兵器,出店門上馬而去!這裡牛皋便問:「王哥哥,你方纔捻我一把做甚麼?」王貴道:「你這呆子!大哥既不要你去,說也徒然。你曉得我為何生起病來?」牛皋道:「我不曉得。」王貴道:「我對你說了罷,祇因我那日在校場中不曾殺得一個人,故此生出病來。你不聽,如今太行山強盜去搶奪京城,必然人都在那裡。我捻你這一把,叫你等他三個先去,我和你隨後趕去,不要叫大哥曉得,殺他一個暢快,祇當是我病後吃一料大補藥,自然全好了。你道我該去不該去?」牛皋拍手道:「該去!該去!」於是二人也把飯來吃了,披掛端正,托店主人照應行李:「我們去殺退了賊兵就來。」出門上馬,提著兵器,亦望南薰門而來。
  且說岳大爺三人先來到牟駝岡,抬頭觀看,果然是宗澤的旗號。岳大爺叫聲:「哎喲!恩師精通兵法的,怎麼紮營在岡上?此乃不祥之兆。我們且上岡去,看是如何。」三人乘馬上岡。早有小校報知宗公子,下岡相迎,接進營中。
  岳大爺便問:「令尊大人素練兵術,精通陣法,卻為何結營險地?倘被賊兵團絕汲水打糧之道,如何是好?」宗方淚流兩頰,便將被奸臣陷害,不肯發兵。老爺滿拚一死,以報朝廷,故爾駐兵於此,匹馬單槍已踹入賊營去了,說與岳大爺知道。岳大爺道:「既如此,公子可速為接應!待我愚弟兄下去,殺入賊營內,救出恩師便了。」便叫:「湯兄弟可從左邊殺進,張兄弟可從右邊殺進,愚兄從中央衝入,如有那個先見恩師的,即算頭功。」湯懷道:「大哥,你看這許多賊兵,一時那裡殺得盡?」岳大爺道:「賢弟,我和你祇要擒拿賊首,救出恩師,以酬素志,何必慮那賊兵之多寡?」二人便道:「大哥說得是!」
  你看他吼一聲,三個人奮勇當先。湯懷舞動這管爛銀槍,從左邊殺進去!猶如是毒龍出海,渾似那惡虎離山,衝進營中,那些嘍囉怎能抵擋得住?這張顯把手中鉤連槍擺開,從右邊殺進去,橫衝直撞,祇見半空中大鵬展翅,斜刺裡獅子搖頭,殺得那些嘍囉馬仰人翻,神號鬼哭。那岳大爺:
  頭戴著爛銀盔,身披著鎖子甲。銀鬃馬,正似白龍戲水;瀝泉槍,猶如風舞梨花。渾身雪白,遍體銀裝。馬似掀天獅子,人如立地金剛。槍來處,人人命喪;馬到時,個個身亡。正是:
  斬堅入陣救忠良,賊將當鋒盡滅亡。成功未上凌煙閣,岳侯名望至今香。
擺動手中這杆瀝泉槍,衝入營中,大叫一聲:「岳飛來也!」
  這宗留守被眾賊困在中央,殺得氣喘不住,但聽得那些賊兵口中聲聲祇叫:「宗澤,俺家大王有令,要你歸降,快快下馬,免你一死!」正在危急之際,猛聽得一片聲齊叫道:「槍挑小梁王的岳飛殺進來了!」宗老爺暗想:「這岳飛已回去,難道是夢裡不成?」正在疑惑,祇聽得一聲吶喊,果然岳飛殺到面前。宗澤大喜,高叫:「賢契,老夫在這裡!」岳大爺上前叫聲:「恩師,門生來遲,望乞恕罪!」說聲未絕,祇見湯懷從左邊殺來,張顯從右邊殺來。岳大爺便叫:「二位兄弟,恩師在此,且並力殺出營去!」宗爺此時好生歡喜,四個人並在一堆,逢人便殺,好似砍瓜切菜一般。
  不道那牛皋、王貴,恐怕那些賊兵被他三個殺完了,因此急急趕來。將到營門,抬頭一望,滿心歡喜,說道:「還有!還有!」王貴道:「牛兄弟,且慢些上來,等我先上去吃兩貼補藥,補補精神看!」牛皋道:「王哥,你是病後,且讓我先上去燥燥脾胃!」你看他拍著烏騅馬,舞動雙鐵鐧,狠似玄壇再世;那王貴騎著紅馬,使開大刀,猛如關帝臨凡。一齊殺入營來,真個是人逢人倒,馬遇馬傷。
  那些嘍囉忙報與王善道:「啟上大王爺,不好了!前營殺進三個人來,十分厲害!不道背後又有一個紅人,一個黑人殺進來,兇惡得緊!無人抵敵,請今定奪。」王善聽了大怒,叫:「備馬來!待孤家親自去拿他。」左右答應一聲:「得令!」帶馬的帶馬。抬刀的抬刀。王善忙忙上馬,提刀衝出營中。嘍囉吆喝一聲:「大王來了!」王貴看見,便道:「妙嚇!大哥常說射人先射馬,擒賊必擒王。」就一馬當先,徑奔王善。牛皋大叫:「王哥哥,不要動手,這貼補藥我要吃的!」這一聲喊,猶如半空裡起個霹靂。王善吃了一驚,手中金刀鬆得一鬆,早被王貴一刀,連肩帶背砍於馬上。王貴下馬取了首級,掛在腰間,看見王善這口金刀好不中意,就把自己的刀撇下,取了金刀,跳上馬來。牛皋見了,急得心頭火起,便想:「我也要尋一個這樣的殺殺,纔好出氣!」便舞開雙鐧,逢著便打。正在發瘋,早被岳大爺看見,心中暗想:「難道他撇了王貴,竟自前來不成?」正要上前來問,忽見王貴腰間掛著人頭,從斜刺裡將賊將鄧成追將下來,正遇岳大爺馬到,手起一槍,鄧成翻身落馬;復一槍,結果了性命。田奇舉起方天畫戟正待來救,被牛皋左手一鐧,挑開了畫戟,右手一鐧,把田奇的腦蓋打得粉碎,跌下馬來,眼見得不活了。那些眾賊兵看見主帥、軍師已死,料難抵擋,大潰奔逃。山頂上宗方公子看見賊營已亂,領軍衝下,直抵賊營亂殺。眾賊乞降者萬餘,殺死者不計其數,逃生者不上千人。宗澤吩咐鳴金收軍,收拾遺棄的旗帳衣服、兵器糧食,不計其數。又下令將降兵另行紮營住下,自己擇地安營,等待次日進城。
  岳飛等拜辭宗澤,即欲起身回去。宗澤道:「賢契等有此大功,豈宜就去?待老夫明日進朝奏過天子,自有好音。」岳飛應允,就在營中歇了一夜。
  到了次日,宗爺帶領兄弟五人來到午門。宗爺入朝,俯伏金階啟奏道:「臣宗澤奉命領兵殺賊,被賊兵圍困不能衝出。幸得湯陰縣岳飛等弟兄五人殺入重圍,救了臣命,又誅了賊首王善,並殺了賊將軍師鄧成、田奇等,俱有首級報功。降兵一萬餘人。收得車馬糧草兵械,不計其數,候旨發落。」徽宗聽奏大喜,傳旨命宗澤平身,宣岳飛等五人上殿見駕。五人俱俯伏,三呼已畢。徽宗就問張邦昌:「岳飛等五人如此大功,當封何職?」邦昌遂奏道:「若論破賊,該封大官。祇因武場有罪,可將功折罪,權封為承信郎,俟日後再有功勞,另行陞賞。」徽宗准奏。傳下旨來,岳飛謝恩退出。又命戶部收點糧草,兵部安貯降兵,其餘器械財帛,盡行入庫。各官散班退朝。宗澤心中大怒,暗罵:「奸賊!如此妒賢嫉能,天下怎得太平!」
  列位,你道這承信郎是甚麼前程?就是如今千把總之類,故此宗爺十分懊惱。但是聖上聽了奸臣之話已經傳旨,亦不好再奏,祇得隨著眾官散朝,含怒回府。祇見岳飛等俱在轅門首伺候,宗澤忙下馬用手相攜,同進轅門,到了大堂坐定。宗澤道:「老夫本欲力荐大用,不期被奸臣阻抑。我看此時非是功名的時候,賢契等不如暫請回鄉,再圖機會罷了!老夫本欲屈留賢契居住幾日,祇是自覺赧顏。」岳大爺道:「恩師大德,門生等沒齒不忘。今承臺諭,就此拜別。」宗爺雖如此說,心中原是不捨。祇因奸臣當道,若留他在京,恐怕別生禍端,祇得再三珍重囑咐,送出轅門。岳大爺弟兄五人辭了宗爺,回到昭豐鎮上,收拾行李,別了店主人,一路望湯陰縣而來。有詩曰:
  浩氣衝霄貫鬥牛,萍蹤梗跡嘆淹留。奇才大用知何日,李廣誰憐不拜侯!
  岳大爺弟兄五個在路上談論奸臣當道,難取功名。牛皋道:「雖不得功名,也吃我殺得爽快!有日把那些朝內奸臣,也是這樣殺殺纔好!」岳大爺道:「休得胡說!」王貴接口道:「若不是大哥,我們在朝內就把那個甚麼張邦昌揪將下來,一頓拳頭打死了!拚得償了他一命,不到得殺了我的頭,又把我充了軍去。」湯懷道:「你這冒失鬼!若是外頭打殺了人,將一命抵一命。皇帝金殿上打了人,就是欺君的罪名,好不厲害哩!」
  且說五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路閑講,忽見前面一伙客人,約有十多個,慌張失智,踉蹌而來。見那五個人在馬上,說說笑笑的走路,內中一人便喊道:「前邊去不得,你們快往別處走罷!」一面說,一面就走。張顯就下馬趕回來,一把扯住了一個道:「你且說說,如何前邊去不得?」那人苦掙不脫,著了急,便道:「前邊紅羅山下有強盜阻路,我們的行李都被搶去了,走得快,逃了性命!我好意通你個信,你反扯住我做甚麼?」張顯道:「原來有強盜,怎麼大驚小怪?」把手一放,那個人撲地一跤,爬起來飛奔去了。
  張顯便向岳大爺道:「說前面有個把小強盜,沒甚大事。」牛皋大喜道:「快活,快活!又是好買賣到了!」岳大爺道:「休得如此,也要小心為妙。湯兄弟可打前去先探聽,我們隨後就來。」遂一齊披掛好了。
  湯懷一馬當先,來到一座山邊。祇見山下一人,坐一匹紅砂馬,手掄大刀,攔住喝道:「拿買路錢來!」湯懷道:「你要買路錢嚇?甚麼大事,祇問我夥計要便了。」那人道:「你夥計在那裡?」湯懷把手中爛銀槍一擺,說道:「這就是我的夥計!」那人大怒,舉起大刀,照著湯懷頂門上砍來。湯懷把槍一舉,架開刀,分心刺來。那人在馬上把身子一閃,還刀就砍。刀來槍架,槍去刀迎,戰有一二十個回合,真是對手,沒個高下。
  恰好岳大爺等四個人一齊都到,看見湯懷戰那人不下,張顯把鉤連槍一擺,喝道:「我來也!」話聲未絕,山上一人紅戰袍,金鎧甲,手提點鋼槍拍馬上山,接住張顯廝殺。王貴舉起金刀,上前助戰。山上又跑下一人,但見他面如黃土,遍體金裝,坐下黃驃馬,手把三股托天叉,接住王貴大戰。牛皋看得火起,舞動雙鐧打來。祇見一人生得青面獠牙,頷下無鬚,坐著青鬃馬,手舞狼牙棒,抵住牛皋接戰。
  岳大爺想道:「不知這山上有多少強盜?看他四對人相殺,沒甚高低,我若不去,如何分解?」便把雪花鬃一拍,卻待向前,祇聽得山上鸞鈴響,一個人戴一頂爛銀盔,穿一副白鎧甲,坐下白戰馬,手執一枝畫杆爛銀戟,大聲喝道:「我來也!」不分皂白,望著岳大爺舉戟就刺。岳爺把槍一逼,搭上兵器,不上五六個照面、七八個回合,那人把馬一拍,跳出圈子,叫道:「少歇,有話問你!」岳大爺把槍收住,便道:「有話說來。」那人道:「我看你有些面善,不知從那裡會來?一時想不起,你且說是姓甚名誰?從那裡而來?」岳大爺道:「我等是湯陰縣舉子,在武場不第而回,那裡認得你們這班強盜!」那人道:「莫不是槍挑小梁王的岳飛麼?」岳大爺道:「然也!」那人聽了,慌忙下馬來插了戟,連忙行禮道:「穿了盔甲,一時再認不出,多多得罪了!」岳大爺亦下馬來,扶住道:「好漢請起,為何認得小弟?」那人道:「且待小弟喚那幾個兄弟來,再說便了。」正是:一笑三生曾有約,算來都是會中人。不知那人如何認得岳飛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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