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
  甘舐犢千金嫁阿男 賦關雎百輛迎淑女

  私語喁喁計久長,曉來猶帶口脂香。
  可憐忽地遭摧折,人各天涯又洞房。
  離合悲歡事有無,是圓是缺半模糊。
  一般處境渾難辨,若個成雙若個孤。
  當下寇四爺捉了阿男,不由得阿男不跟著走。起先還揪著頭髮,走了一箭之路下來,四爺放了手,阿男也只得亦步亦趨的了。只可恨那一班跟在後頭追著觀看的,也不知於他甚事,要他遠遠跟隨。四爺沒法,打發他們走開,心中十分急躁。雖然他跟他的,我走我的,各不相於。然而自己是個外路人,帶了個女子同走,萬一驚動了地方,前來問兩句話,就未免繁瑣了。心中正自煩悶。忽見路旁一間茶館,便帶了阿男進去,揀個座位坐下,泡了一碗茶。四爺勉強斂了怒容,默默坐著。只可憐阿男心中千回萬轉,心事猶如一團亂絲一般,不知從何處想起的好。忽然想著:我雖被父親捉到這裡,幸得昨天弄了幾十弔錢,他拿了這個,也可過活幾時。不然,拿來做盤費回八軍鋪去,也綽綽有餘的了。忽然又想著:他向來最服小,我父親兇神惡煞般跑來捉我,不知他嚇得怎樣了,萬一嚇病了,沒個人服侍,這便怎牛是好?想到這裡,不覺一陣心傷,暗暗落淚。忽又想到:父親捉我回去,不知把我如何處置?索性因為我做了醜事,把我殺了剮了呢,倒也安心靜意,死到九泉之下,去等他做來世的夫妻。但是依了我母親的主意,無非又是要我嫁什麼表兄餘小棠。我若依了母親,嫁了姓餘的,將來卻怎樣對他?若是不依母親,除死之外,別無他法。心中左右盤算,只有尋死一路最為高著。心中默默尋思了一大會。此時外頭跟著看的人,見他父女兩個坐著不動,便漸漸的散了。
  四爺見眾人散去,便惠了茶錢,帶了阿男,到河邊上叫了一隻船,到鎮江去。阿男在路上,一心只要投水尋死,所以雖然無心觀玩景致,卻也終日推開篷窗,倚舷閒眺。問他心事呢,他實在是要乘隙投水。無奈一路行來,卻是內河小水,生怕跳了下去淹不死,被人救起來,反覺沒有意思。四爺呢,此時已看得這個女兒是與我不相干的了,不過他母親一定要他回去,我便送他回去,以了我事罷了。父女兩個,各懷一種心思,所以一路上井沒有事。曉行夜宿,到了鎮江,換了渡船,渡過江去,到了瓜州。四爺先到碼頭上僱定了船只,把阿男安頓在船上,便單身到餘家去接四娘。只說女兒在家,思念得很,我叫了來回船只來接,逼著馬上要走。四娘雖未知已經尋著了女兒,卻情知是為了女兒的事,在這裡不便說話,即便起身辭行。此時餘小棠販布未回,張氏挽留不住,只得放他夫妻去了。
  四爺帶了四娘,直到了碼頭。船戶搭了扶手,四娘到得船上時,阿男看見是母親,早不覺搶步過來,雙膝跪了,抱著四娘的大腿,放聲大哭。四娘反吃了一驚。及至定睛一看,知是阿男,也不覺嚎陶大哭起來。四爺走進艙裡,連連頓足,厲聲說道:「你們家裡死了誰?在這裡亂哭。」這一聲惡吼,把他母女兩個嚇得登時止住了哭,面面相覷。四爺惡狠狠的坐下,便叫開船。阿男捏手捏腳的退到裡艙去。四娘坐了一會,彼此都沒有話說,也便退歸後艙。只見阿男拿著手巾揩著眼睛,在那裡掩位呢。四娘忙搖搖手,叫他不要哭,一面挨身坐下,握了他的手,肩挨肩的坐了一回,低低的問道:「我兒,你一向在那裡?」阿男見問,又復嗚嗚咽咽的哭起來。四娘又百般的把他溫存了一會,方才止住了哭。在船上倒底說話不便,四娘也就不再多問。此時船上,寇四爺是怒容滿面,鼓著雙腮﹔四娘是愁眉不展,默默無言﹔阿男是抽抽咽咽,未曾住哭。好在瓜州鎮到八里鋪,只有十里水程,不上半天就到了。便捨舟登陸,逕回家中。
  阿男此番大有無面回江東的景象,一路上只低了頭,急步而行。回到家中,也羞見那些男女伙計。一逕回到自己房裡,也不管什麼蛛網塵封,便向牀上一倒。四娘叫人打掃內外時,方才把他叫起來,代他抖乾淨了衣服。阿男只是低著頭,任人播弄,猶如新嫁娘一般。女伴人等,都莫明其妙。諸公,這就是孟夫子說的:「羞惡之心,人皆有之。」又是俗語說的:「作賊心虛。」講到當日實情,阿男是從山東地面逃走出來的﹔他父母是從山東一逕走到瓜州,方才住腳,並沒有回到人裡鋪,並且在餘家也瞞起這件事情的。這麼說來,除了他父母之外,竟是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逃走這件事的。然而,在他自己,卻以為做了這等事,羞得再見人,並且覺得是人人都知道我逃走的一般,所以見了個人影兒,便是慚惶萬分。這就是一良未泯的憑據。若是喪盡天良的人,他豈但不知羞恥,只怕還要當眾宣佈他父母的野蠻專制,不容他自由結婚呢!
  閒話少提。且說阿男自從回到家中,終日躲在房裡,不梳不洗,不茶不飯,惱得寇四爺屢次要殺他。在阿男,本來也屢次要自尋短見,無奈念著母親養育之恩,又不知白鳳的下落,因此遷延,未曾決計。既然他父親要殺他,卻也情願延頸就戮的。卻是四娘拼命的護住,夫妻兩個便反目起來。從此之後,便鬧得朝啼暮哭,內外不寧。如此又鬧過了年,方才略略寧靜。阿男卻又病倒了。
  原來阿男和白鳳,情絲未斷,若是終日吵吵鬧鬧,這吵鬧就分了他那思憶的心,倒也好過。此刻吵鬧得厭了,不再吵鬧了,卻是一個個都還是帶著氣,抿著嘴,鼓著腮的,默默無言。他是有心思的人,聽了四面沒有人聲,正好盡他去思憶,因此就易成病了。四娘因為他賭氣,不茶不飯的慣了,這回他病得不茶不飯、倒也大意了幾大,以為他仍是賭氣。及至看見他潮熱上來,才知道是病﹔那阿男的病,可就越深了。原來他起先覺得心中煩悶,不想吃飯,四娘叫了他一遍,不吃就算了。誰知這一來,撩動了他無限心思:他想起在杭州時,有一天和白鳳賭一口小小的氣,開出飯來,不肯去吃。那白鳳拿了飯碗,捱到牀前,百般的哀求,要他息怒。是他故意裝嬌不理,白鳳急得眼淚也淌了下來。此時我有病不吃飯,便是生我下來,養我長大的母親,也不過叫一聲,不吃就算了。算來知疼知養,貼心貼肝的人,只有他一個。但不知在杭州失散之後,他到那裡去了?可曾回家?或者回到鎮江店裡?怎的不給我一個信?忽又想到:頭一天雖然掙了幾十弔錢,儘夠他回家的盤纏,但不知他的心意如何?可要為了這件事,懼怕他叔叔,不敢回家,逃到別處去了。他雖是個男子,卻在外面沒有十分歷練﹔不要帶了幾十弔錢,反倒上了人家的當,那時候弄得欲歸不得,就怎生是好呢?想到這裡,便覺得心裡好像滾油煎一般。忽又想起:我自回家之後,寸步不出大門,外面事情一點也不知道,何不叫人去他家打聽打聽呢?想罷,叫了一個貼心的女伴來,吩咐他設法到秦家,打聽白鳳有回家沒有。那女伴道:「他家二官麼?那不消打聽得,沒有回來呢!說是在鎮江走失了。這裡得了信,他家二相公就到鎮江去了,聽到年下才回來。過了年沒幾天,又出去了,大約還是去找他呢!」阿男聽了他這一番話,未免又添了許多疑慮﹔添了疑慮,便是添了憂鬱,從此病勢便加重了。請了醫生來診脈下藥,總是不見功效。
  四娘便和四爺商量說:「阿男這孩子,近來兩年總是三災兩難,從去年起,便沒有好好的過日子。說起來呢,你總怪他跨錯了腳步﹔其實,這些事情,我看小孩子們多半是不免的。不過家醜不可外楊,自己家裡瞞著,外人就不得而知罷了。前回的事,是被官人亂叫亂嚷,甚麼要殺秦二官,方才傳揚了出去。不信,你看這回,我們從沂州下來,在家門口經過,到了鎮江、杭州,找了孩子回來,有誰知道?何況我兩個大半世人,只有這點點骨血,在天理人情上說去,沒有不要他好的道理。依我看來,他這個病,一半是官人惱了他,他見了官人就害怕,嚇出來的。」四爺冷笑道:「你的女兒膽小呢!三四天功夫,從山東跑到浙江去,半路上還拐了個漢子。我這一惱,他就要嚇病了呢!」四娘道:「唉!不是這麼說。從小兒,我兩個都拿他當掌上明珠般看待的,他就是走錯了一步半步,也只望做爹娘的痛愛他,原諒他﹔誰知你翻過臉來,大改了平常的樣子,終日睜眉努目。自從他回來了之後,你從沒有和他答過一句話,就是他早起出來叫你一句,你也從沒有好好的答應過一聲。他是個嬌生慣養出身的,忽然處了這個境地,他就不是嚇病的,也是氣病的了。」
  四爺又冷笑道:「哼哼!我氣死了他,只怕要算忤逆呢!」四娘道:「不是這麼說。官人,事情已經隔了年了,你平一平這口氣,我們做個商量,憑他怎麼不好,總是自己的骨肉兒女。今天就是你把他攆走了,他在外頭做些不相干的事情,人家說起來,總說是寇某人的女兒。」四爺道:「依你便怎樣?」四娘道:「做父母的,有甚怎樣,不過總要完了他的終身大事。」四爺道:「你還在這裡做夢呢!人家秦二官到此刻也還不知去向。這件事,我還自怪魯莽,只顧得自己扯捉那賤人,不曾先叫繩之出去見了二官,害得他不知下落。我還要出去幫他尋訪呢。你便想完了他終身大事,只怕就是尋著了,人家也不要這種賤人﹔就是人家要了,我也沒有臉面拿這種賤貨給人家,叫人家一輩子指摘說:這個是寇某人的女兒。」四娘道:「我不是一定要指著秦家。但得好好兒的有個人家,把他嫁了,就定了我的心事。」四爺道:「罷了,誰要這種好貨?早晚再把他帶到山東路上,不然,到江南那邊去,幾弔錢把他賣了就完了。」四娘怒道:「官人!你早不是瘋了?自己女兒肯拿來這等糟蹋!女兒我也有一份的,你肯賣,我卻不肯賣。」四爺道:「你要爭你這一份,我卻肯讓了我那一份。我不要了,你把他拿去,憑你嫁給什麼王孫公子,我總不來沾你一點兒光。我也不管一絲兒事,由你去幹罷了。」四娘見說不下來,也就不再多說,只提起精神,一心去調理女兒的病。
  卻說阿男這回的病,好生奇怪,經四娘的延醫服藥,拜佛求神,亂七人糟的攪了一陣,居然慢慢的好了。卻有一層,他那舉止也慢慢的失了常度了,他的說話也慢慢的前言不對後語了。四娘心中十分著急。有個醫生說他是心境的毛病,和他多散散心,還許就好,若單靠藥石,是治不好的。四娘聽了,十分心焦,便終日逗他玩笑。他有時清楚的時候,倒還懂得安慰四娘,說是:「母親放心,我不過一時神思昏亂,並沒有甚麼大病,只要靜養幾天就好了。」有時他糊塗起來,叫他吃飯,他便吃個不住,並不知飽,一天不叫來吃,他也不知餓。叫他行就行,叫他住就住,猶如木偶人一般。
  四娘見了這種情形,便沒了主意,和四爺商量,四爺理也不理,叫他去看一看也不肯。有幾家鄰近人家,都來看病,看了這個情形,也無非面面相覷,說不出個道理。四娘無可如何,想起瓜州是個大鎮,或者有個好醫生,打算帶了女兒回娘家去,就近延醫調治,不免又向四爺商量。四爺道:「我說過不理的,你要怎樣便怎樣就是了。」四娘聽了,沒好氣,回到房裡,收拾過自己幾件細軟,叫人去僱了船,帶了一個女伴,領了阿男,一逕下船到瓜州鎮去。
  阿男到了船上,四娘逗著他看岸上景致,倒也覺得清爽些。到了瓜州,先打發女伴到餘家去通知。張氏聽說,便也打發了自己的一個女伴,同到船上去迎接。餘小棠此時正好在家,便忙叫人打掃出一間房屋,預備姑娘、表妹同住。不一會,四娘領了阿男,兩個女伴押了行李來了。張氏、小棠一齊迎接出來,彼此相見行禮。小棠留心看阿男,只見他出落得格外豐富,真是眼波流媚,眉山鎖情,但是舉動之中,不似從前活潑,倒反現了一種端在態度。彼此相見已畢,四娘敘過一番寒暄之後,便表明來意。小棠道:「表妹有病,早就應該到這邊來就醫了。這裡是南北通衢,莫說是本鎮世醫,就是南來北去過往的醫生也不少。稍停住下來,等我去打聽一個名醫,包管一醫就好。但是,我看表妹的面色,不像是有病的,倒像比從前胖了好些。張氏接著道:「你小孩子家懂得甚麼?大凡病人,有病容的倒不緊,那沒有病容的,倒要小心呢!」當下大家談了一回阿男的病情,敘了一番別後的契闊,四娘便去督率著開了行李,從此安心在娘家代女兒治病。
  爭奈他這個病,好兩天、壞兩天,總沒有收功之一日。請一個醫生來看兩無,吃兩服藥,覺得好點,再看下去,就不靈了。換一個醫生,亦復如此。四娘不免心焦,閒中便和張氏商量。張氏道:「我看你家姑娘的病,莫非是有甚不遂心的事,鬱出來的?否則就怕是喜信發作了。姑太太何不替他提一提親事,衝個喜,或者就好了也未可知。」四娘道:「正是。我也想到這一著。我生平只有這個妮子,打算招個女婿,做半子之靠,一向有心小棠。嫂嫂,你看這個親做得做不得?」張氏道:「我們都是一家人,姑太太願意了,有甚做不得的?不過還要和姑老爺商量。」四娘道:「雖然如此,也要小棠自己情願才好,就請嫂嫂試探他一試探。」張氏道:「他有甚不情願?況且我們也做得動他的主。」四娘道:「話雖如此,這是他終身大事,首先要盡他情願了才好。我們硬作主下來,萬一將來小兩口子有甚不對之處,還要埋怨我們呢!」張氏依言,當日覷個空兒,便和小棠說知。小棠見他表妹生得那一副花容月貌,早就有心,不過自己難為情開口,如今他姑娘反先說上來,如何不樂從?自然一口應允了。
  當下張氏回復四娘。彼此都是至親,一切都沒有甚麼爭論。小棠一面央族長出來主婚,一面央一位現成媒人。四娘把阿男托了張氏照管,一面叫船回八里鋪去和四爺商量。誰知四爺仍是一概不理,說是:「我並沒有這麼個女兒。」四娘見他這麼斬釘截鐵,便也惱了,自回房裡,把自己生平的體己,盡情裝了兩大口箱子,拿去做阿男的妝奩,仍坐原船回到瓜州。只推說四爺被山東一位營官請了去做教師,一時不得回來。一面拿出銀錢,托人置辦妝奩,一面張羅傳紅行聘。四娘意思,要另外租一所房子做事,倒是張氏慇懃留住,說:「這個本來是親上做親,彼此有甚客氣?況且甥女有病在身,你搬了出去,清事都沒人照應。我們家裡房子左右多著,南面院子裡的三間,一向都是空著,堆點柴草,明天叫人收拾出來,姑太太就住到那邊去。傳紅行聘,就從這邊送到那邊。就是成親那天,也就和養媳婦拜堂一般。我們一個大門裡做事,豈不熱鬧?況且甥女身上不爽,有你這老母親在這裡,照應也便當。雖說是搬了出去,仍然要搬回來,然而又何必多此一舉呢?」四娘聽了,自然樂從。
  因為急於要和阿男沖喜,日子定得極近。傳過紅沒幾大就行聘,行了聘沒幾天就拜堂,是接緊來的。四娘拿自己的體己,巴巴結結的辦了一份妝奩,足足值到千把銀子。到吉期的頭一天,先送了過去,適值阿男的病又發作了,向四娘問道:「母親,你這幾天忙甚麼?」四娘道:「我兒,明日是你的大喜,和你表哥成親了,怎麼你還不知道?」阿男道:「那個表哥?」四娘道:「小棠表哥。」阿男道:「我不嫁他,我有我的白鳳哥哥。」四娘忙把手掩了他的嘴道:「我兒,休得胡說。」阿男道:「並不胡說,我是要嫁白鳳哥哥的。」四娘沒法,附著了他的耳朵,悄悄說道:「我知道你惦記著白鳳哥哥,可奈他此刻不在這裡,你還是先嫁了小棠表哥再說。」阿男道:「白鳳哥哥來了,我仍是要嫁他的。」四娘無奈,只得對他點點頭。阿男便倒到牀上去哭。
  四娘心中十分憂悶。幸喜到了次日行禮時,他卻呆得猶如木偶一般,任憑人家拿他怎麼撥弄。一切道喜的鄉鄰、親戚,朋友,見了新娘,沒有一個不交口稱贊﹔看了他那舉止,也都道是新娘怯羞的常態。張氏恐怕四娘寂寞,預先行了個變通辦理的法子,這天拜過堂之後,馬上就會親,好等四娘也在這邊來熱鬧,因此便連回門禮也在當日做事。說也奇怪,阿男自從做親之後,那一種似呆非呆的病,就慢慢好了,但是又時時露出那一種愁眉苦目的樣子來了。小棠那裡知道他的心事,只當他有甚不滿意之處,百般的設法去溫存他。阿男終是不言不笑,倒變了個莊重女子。四娘等他成其好事之後,又過了兩個月,見他日子過得倒還安樂,雖然常常帶著心事,卻還不至於生出病來,小棠待他又十分和氣,張氏更不消說,見了姪媳婦,猶如待生客一般,非常客氣,便一分放心,回八里鋪去了。
  且說餘家的房子,正與大碼頭逼近,小棠自己住的是三間樓房,沒事時,倚欄閒眺,所望見之處,正是由江入河,由河人江的所在,是個往來要道,終日帆檣不斷,櫓槳如織。阿男沒事時,便終日在那裡閒望。自從四娘去後,更覺無聊,雖有小棠相待得十分和順,爭奈不是自己意中人,任他百般委婉,只覺得他走近前來啼笑皆厭,面目都非。這一天,正和小棠賭了一口小氣,獨自個登樓散悶,忽見碼頭上一艘江船,載著一乘花轎,泊近碼頭,鼓樂喧闐的把花轎抬過一艘河船上去。仔細看他那迎親的燈籠,是姓秦的,送親的燈寵,是姓何的。陡然想起來:莫非是秦白風娶何彩鸞了?可恨我進了這個牢門,外頭的事一點不知道。看了這兩姓燈籠,一定是白鳳負心,又去和別姓成親了。忽又轉念,這個不能怪他,他也和找一般,不由自己做主的。但不知他娶了新人之後,也和我一般,對了新的不忘舊的不是?倘使他也是這樣存心,我將來便赴湯蹈火,也要圖個天長地久的。
  諸公!你道這娶親的是誰?原來正是秦白鳳。白鳳當日在杭州時,陡然見了寇四爺捉去阿男,他在家時,是聽見四爺要殺他,才避到鎮江去的。此時忽然遇著了,自己又和他女兒在一堆,如何不嚇?只嚇得「魂飛天外,魄散九州」,猶如刀已在頸一般,連忙摔下了那面小銅鑼,向人叢中只一鑽。其時四面圍看的人,也同吃了一驚,正不知寇四爺是何等樣人,一個個都連忙向後一退。只這一擠,把個白鳳擠得昏天黑地,也不知走到了甚麼地方。看看擠的人散了,四爺的影兒也看不見了。喘定了一會,也不知是何原故,四爺是從那裡跑來的,此刻捉了他又到那裡去。自己此刻又不知向何處投奔是好。摸摸身邊,只帶了一百多文和錢把銀於。胡亂想了一會,總不得個主意,又不敢回家。他家中還有草草的一份家私,與及昨天掙下的幾十弔錢,後院裡還有養著一匹久沒騎坐的烏孫血汗黃驃馬。這些東西,不知後來便宜了甚麼人?白鳳、阿男兩個,既然捨得把他丟下來,我這說書的就犯不著代他去尋覓了,所以以下書中也沒有交待的了。諸公記著!這是我已經聲明在此,不要說是我的漏洞。
  閒話少提。且說秦白鳳猶如逃兵荒一般,逃了出來,不敢回去,在路旁呆呆的坐了一會,思量今番如何是好。左打算、右打算,總免不得先回鎮江,再作道理。但是身邊所帶的錢,是萬萬不夠盤纏的,就是徒步行去,沿路上也要吃飯的飯錢。然而除了回鎮江之外,實在是無路可走,無家可奔,又斷無裹足不前,流落在這裡杭州的道理。他心中如此千回百轉,總是沒有主張,不覺站起來信步行去,順便問了到蘇州大路的方向,便出了城門,順著大路前進,一路走到日落西山。
  這一天,他又慌,又急,又愁,競不知肚中饑餓,連晚飯也不曾吃。看看天色黑將下來,恰好路旁一間廟字,他就蹲在廊下寄宿。這一夜何曾睡得著?想起寇四爺捉了阿男去,正不知拿他怎樣難為,他是個嬌嫩不過的女子,四爺那種粗笨手腳,倘使一時性起。動起粗來,便一下已經受不住,不知要狼狽到什麼樣子了。想到這裡,恨不得插翅飛去,代他受點折磨。轉念又想到:數月以來,我兩個何等溫存,何等親愛,此刻憑空的把我兩個拆散了,又不知他思念我怎生難過?想到昨天晚上,因為白天裡賺了幾十弔錢,夫妻兩個何等歡喜,有說有笑。今天晚上,便折翼分飛,在這裡受這等苦楚。忽又回想:我雖然在這裡受苦,卻還好過,他此時如果被四爺責打,還要受痛楚呢。思前想後,又想到將來回去,何以見丈人?何以見叔父?想到這一層,更是如芒在背一般。不覺一陣陣的面紅耳熱,不住的自己拿手來打「自己的嘴巴,深悔自己從前走了出來。如此過了大半夜,方才」覺得有點饑餓,慢慢的便饑腸雷嗚起來。大凡一個人,越是饑渴,越是睡不著,何況他又多了思念情人,羞見父老的兩樁大心事?如何還想合得攏眼。
  眼巴巴的望到五更左右,覺得以後見人處處都難為情,不如尋個自盡,死了的乾淨。起了這個主意,便自站了起來,把自己身上的腰帶解下,在星光之下,四面一望,恰好這出廊外面,有一道柵欄,便把帶於拋起,掛在柵欄上面,在底下打了個圈兒,踮起了腳,輕輕的把頸脖子套了,把手一鬆,便弔了起來。暖呀!照這麼說,那秦白鳳就此要死了?不知不然,他上吊時,不曾用了垫腳的傢伙,所以雖然弔了上去,卻還不曾懸空,他那腳尖兒還有一點點著地,所以他白白受了一個更次的辛苦,卻死他不了。天色黎明時候,那廟中一個和尚出來解手,看見柵欄旁邊筆直的站了個人,吃了一驚。走近一看,是弔著的,更是驚慌。連忙翻身入內,叫醒了一個伙伴,一同出來解救。燒了薑湯開水灌下去,白鳳慢慢的醒了。和尚便問他姓甚名誰?為何尋死?白鳳不肯說知真姓名,只有含糊答應,說流落在此地,不能回家鄉,所以尋此短見。和尚便道:「呆人!這也值得一死麼?好歹尋點小事業做做,積聚幾文,就好回去了。」白鳳道:「我在此地沒有一個認得的人,叫我做甚麼事業?」和尚道:「一個人只怕沒有本事,有了本事,那裡尋不出事業來?但不知你會做些甚麼?」白鳳道:「我一些本事也沒有。不過叫我放牛、播種,田上的工夫是會的,其餘不過是會寫幾個字。」和尚道:「會寫字就好了。城國有個王鄉紳的老太太,立願要寫一藏《金剛經》,佈施各寺院。天亮了,你寫一張字樣來,我代你送去看,如果看對了,你便代他寫幾部經。得了他的筆資,除吃飯外,還可以積攢幾文,慢慢的就有了回家的盤纏了。」白鳳稱謝不迭。和尚道:「我們出家人慈悲為本,這個不算甚麼。」說罷,便讓白鳳到裡面坐下。
  等到天亮,白鳳寫了一張字樣。和尚吃過早粥,讓白鳳也吃了一碗,便代他拿了字樣進城而去。過了一會,喜孜孜的拿了一束白紙來道:「恭喜!看對了,就請寫罷。」白鳳自是歡喜,謝了又謝。暫時借了和尚筆墨,寫將起來。此後便附在這廟裡吃飯,並向和尚借了廟中一席之地,作為安歇之處。和尚念他是個異鄉流落人,便不和他計論房租。白鳳因為恐怕回鎮江難見丈人,回家鄉難見叔父,便一心在這裡寫經。勾留了好幾個月,直等到過了年,春去夏來,才得他叔父繩之尋到,帶他回家去,和何彩駕成親。正是:
  鸞鳳和鳴成比翼,螽斯衍慶卜他年。
  未知白鳳成親以後,又有何事,且待小子閒了,再來說開。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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