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
  寇阿男京華呈色相 秦紹祖杯酒議婚姻

  繁華自古說皇都,帽影鞭絲入畫圖。
  色即是空空即色,故呈色相惑凡夫。
  一水揚州對潤州,隔江結得鳳鸞儔。
  可憐月老姻緣簿,未許團圓到白頭。
  當下秦白鳳聽得父親吩咐,便走上一步,口稱「伯伯」,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。那個人連忙扶住道:「好,好,已經長得這麼大了。那年我們出門的時候,還抱在手裡呢!」你道這人是誰?原來正是淮水盛漲那年出門賣藝的寇四爺。寇四爺那年帶了妻小,渡過了長江,就從鎮江起,沿著江岸西行。一路上耍些拳棒,賺得銀錢,作為盤費。雖是櫛風沐雨,卻還進止自由。每到得一處地方,多則寄居幾月,少亦耽擱幾天。行行住住,不覺到了湖北武昌府,是個繁華所在。這個時候,寇四娘身懷六甲,已將足月,寇四爺便不住客店,賃定了房於。滿意生下個男孩,便香煙有繼﹔不期足月臨盆,卻生下個女娃娃來。寇四爺雖然失望,卻也聊勝於無。因替他起個小名,就叫阿男。從此有了這個襁褓物,寇四娘便不能出場賣藝。寇四爺獨手單拳,便覺得沒甚麼興趣,因此商量取道回家。
  夫妻兩個,正在商量,忽然遇了一個機會。原來武昌對岸,漢陽府地方,有一家富戶,姓萬,取名叫做夫強,人家都稱他萬員外。這萬夫強坐擁百萬家財,閒著沒事,便想設法消遣光陰。平日養了十多位拳教師,終日馳馬試劍,耍刀弄棒。聞得寇四爺是江湖上一條好漢,便備了禮物,修了書函,專差家人渡過江去聘請寇四爺,做個教師。寇四爺接了來書,看過一遍,且不收禮物,對來人說道:「承員外美意,本當前去領教,爭奈我有家眷住在這裡,這裡又是客地,少不免常要在家裡照顧一切,早晚過江不便。拜煩上覆員外,我不日就要動身回鄉,等我送了家眷回鄉,再來領教。」那來人道:「教師不必過慮。我家員外,為人十分慷慨,家裡閒房盡多,就請連寶眷一起搬過去也不妨。」寇四爺道:「話雖如此,但未得員外面允,怎好造次?」那來人聽說便道:「既然教師如此說,且待我回去稟明員外,卻再來請罷。」寇四爺應允了。那來人便寄下禮物,隻身回去。過了半天,又來了,說道:「員外已經吩咐過,指撥出一所房屋,請寶眷居住,就請教師過去。」寇四爺大喜,方才收過禮物,與寇四娘收拾起細軟,抱了阿男,一同到漢陽而來。萬夫強接著,十分優禮相待。寇四娘安頓過行李,也進內去見過萬安人。從此寇氏夫妻,便在漢陽住下。
  寇四爺逐日價和萬夫強講究幾路槍法,或與各教師比較武藝。喜得寇四爺為人和藹,不逞高強,和別人比較,雖是本事能勝他的,也不過較一個平手,不肯使人當場沒臉。這個承他情讓的,自然五中感激,因此同事當中,處得十分和氣。從此一住便住了五個年頭,阿男已長到六歲了。萬員外有個叔父在京裡,官居禮部侍郎之職。因聽說姪兒萬夫強,連年在家耍刀弄棒,恐防他誤招匪人,便寫了一封書函,專人回漢陽去,只說京裡有事,叫他進京去走一遭。萬夫強便收拾行李動身,各教師得了這個信,便都暫時告退。寇四爺這才帶了妻小,回到家鄉。不免到各鄉鄰人家一一去道契闊。
  這天到得秦亢之家,恰好遇了白鳳放學。四爺見了,便把他接在膝邊道:「長得好快呀,那年我出門的時候,還抱在手裡呢!今年可有九歲了?上學讀書了嗎?」亢之道:「八歲了。今年才請了一位先生,在家裡讀書。」四爺道:「好呀,我們阿男是在湖北養的,今年也六歲了。」亢之道:「原來四爺恭喜添丁了。」四爺道:「慚愧,是個女子,不過落得眼前熱鬧罷了。喜得他長得容易,雖然只有六歲,也有你們二官般長大了。如果秦相公不討厭,我也想送他過來從先生讀書,不知可使得?」亢之道:「四爺有意栽培女公子,這是好極的了。這裡又沒有第二個學生,先生也正苦過於寂寞呢。就請送過來便了。」寇四爺大喜。恰好秦繩之從外面回來,與寇四爺彼此相見。大家道過契闊,寇四爺便作別回去,與寇四娘說知,要送阿男上學的話。四娘道:「阿男才得六歲,怕早了些罷?」寇四爺道:「阿男年紀雖小,身驅卻是長大的。方才在秦家,看見他家二官,已經八歲了,生得也不過阿男那點大小。我意思要早點叫他上學讀書,將來你我自己再教他些武藝,教成一個義武全才,也好招一個快婿養老。」寇四娘聽說,自無不允之理。當下拿歷本,看定了日子,寇四爺便去置備點紙筆書籍之類。
  到了日期,便親自送女兒阿男去上學。先見過亢之弟兄,又帶到裡面見過繩之的娘子,然後轉到書房去拜見先生。原來亢之已經從中介紹,說定了每月送修金二百文,殷曰校樂得每月多撈他二百,就答應了。這天早起,白鳳一早先到了書房。不多幾時,亢之帶了寇四爺,領看阿男來了。寇四爺先向殷曰校見過禮,然後叫阿男上前叩見。又叫與白鳳相見過後,方才就了學位。真是一個英俊好女兒,雖然僅得六齡,卻已出落得英姿綽約,態度輕盈。怎見得:
  修眉畫螺,皓齒編貝。一點朱櫻唇小,兩旁粉頰渦圓。漆髮垂肩,愈襯出梨花臉白﹔星眸特睞,乍舒開柳葉眉青。耳底雙環搖曳,寫出輕盈﹔額頭一點焉支,增來妖媚。看此日垂髫嬌女,即他年絕代佳人。
  從此,阿男就在秦家讀書。繩之娘子,因為自己沒有兒女,見了別人的小孩子,沒有不歡喜的。況且阿男又生得粉堆成、玉琢就般的一個女孩兒,如何不愛?便和伯伯、丈夫說知,中午放學時不放阿男回去,留在家裡吃中飯,到晚飯時才放他回家。因此阿男早來暮去,每日除了讀書之外,便在上房和秦白鳳頑耍。
  諸公!告子一句話說得最好,他說:「食、色,性也。」這好食和好色,真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先天性情。不信「,但看小孩子出世,就解得吃奶,啼哭起來便要娘,若是用了奶娘呢,他便見了奶娘,比爹娘還要親熱,這便是好食。到了幾個月,略略識得人事的時候,你試拿一張白紙、一張紅紙去逗他,他伸出手來,一定是要紅的,這便是好色。手抱的孩兒是斷斷乎沒有習染的了,所以說是性也。秦白鳳和寇阿男兩個,一對小兒女,一個是眉清目秀,一個是齒白唇紅。似此天天在一起,雖是兩小無猜,卻也是你愛我臉兒標緻,我愛你體態輕盈。小孩子家雖然不懂得甚麼,就只這點,便種下了無限情根。況且兩個同在一處讀書,相守到五六年,秦白鳳長到了十四歲,阿男也十二歲了。
  那寇四爺送女兒去讀書,不過是一時高興。這幾年讀下來,阿男已經略識幾個字,隨便一封信,拿起來也勉強念得下了。鄉下人家女兒,有了這點本事,便要算是才女的了。因此阿男到了十二歲那年,寇四爺就不叫他讀書了。一則是已經心滿意足,二則是因為沒有於息,恐怕失了自己的家傳幻術武藝,要想傳給女兒。所以叫他歇了學,天天在家裡,先教他些翻跟斗、耍拳腳、縱高、跳遠的軟工夫。秦白鳳一旦失了個侶伴,便覺得讀書寫字都沒了神采。聽得阿男在家習武、天天到了放學時候,便跑到寇家去看。原來寇家門前是一片空場,寇四爺天天就在空場上教阿男,白鳳便天天到空場上去看。有時碰得不巧,已經教完了,他便直到寇家裡去,和阿男頑耍。好在彼此鄉鄰,又是兩個小孩子,各無猜忌的。所以由得他哥哥、妹妹的,依舊天天在一起。
  如此又過了兩年,阿男已是十四歲了。寇四爺又想起男大須婚,女大須嫁的念頭,便和寇四娘商量道:「我看阿男長得實在快。你看他只得十四歲,人家見了,那一個不當地是十六七歲的人?人又生得聰明,所以我的幻術武藝,他都學得純熟了。你我又沒個於息,我想替他招個女婿養老。無奈這鄉下地方,沒有個出色的子弟。」這一句話未曾說完,寇四娘便接著說道:「官人說得不差。妾早就看中了一個人,說出來不知官人對不對?就是妾的姪兒餘小棠。我們親上加親,豈不格外親熱?」原來寇四娘的父親餘佐清,世居在瓜州鎮上,只生下寇四娘兄妹二人。寇四娘的哥哥叫餘棠伯,生下一子,就叫小棠。家中薄有資財,前兩年棠伯過了,小棠倒還能支持門戶,此時已長到一十八歲了。寇四娘歸寧時,早就暗中向姪兒許下了親事,所以小棠一向不肯提親,單等他表妹。寇四娘這天乘便說了出來,寇四爺聽了,沉吟半晌道:「娘子看中的,自然不差,況且又是親上加親,自然是好的了。但是卑人的意思,要想帶女兒出門一次,僥倖遇了個王孫公子,不然,或者配上個江湖好漢,這才遂了我的心願呢!」寇四娘聽說,心中雖不以為然,卻也不便十分違拗。便道:「官人說的自是高見。但不知幾時動身?到那裡去?」寇四爺道:「我想北京是個天下第一繁華的所在,打算去走一遭。一則為女兒的終身大事,二來這許多年個曾走動,借此也舒舒筋骨。」當下寇四娘應允了,便擇日起程,不免又到各鄉鄰人家去辭行。此時和秦家的交情,比以前又是不同,因此寇四娘帶了阿男,專到秦家話別。繩之娘子接著款待,自不必說。
  且說秦白鳳下學進來,見了阿男,自是歡喜。然而此時彼此都長大了,不免要避點嫌疑﹔雖然仍是有說有笑,但較之於從前耳鬢廝磨的光景,又自不同了。當下談了幾句,阿男忽的起身說道:「不知先生可在書房裡?我受業一場,也應該去辭個行。」寇四娘說道:「禮該如此。你去去就來罷。」阿男對白鳳道:「就煩哥哥陪我走一遭。」白鳳箕著答應了。兩人同到了書房,誰知殷曰校放了學,便到外頭散步去了。白鳳道:「先生既然出去了,我回來替妹妹說到罷。」阿男望著白鳳,臉上泛了一點紅,說道:「我何嘗要辭甚麼行,不過要和你說句體己話罷了。」白鳳道:「妹妹此番出門,有甚話吩咐,自當洗耳恭聽。」阿男臉上又紅了一紅,才說道:「哥哥,你到底愛我不愛?」白鳳道:「妹妹說得奇,我聽見你要出門,已經心焦得了不得,要想設法留住你,卻又無法可設。肚子裡有多少話要和你說的,卻又說不出來。我此刻為了妹妹,已經心亂的了不得。妹妹還要和我打趣,我有甚不愛妹妹的道理呢?」阿男低下了頭,一會兒臉上紅了又紅,方才顫聲說道:「你如果真愛我,便請你務必等著我。」白鳳也紅了臉道:「我也這麼想。但怕我們自己做主不來。」阿男道:「只要有心,我有法子呢!」正說到這裡,忽聽得門外咳嗽了一聲,殷曰校回來了。阿男端端正正的福了兩福,說了辭行的話。殷曰校是一切都不關心的,隨便敷衍了兩句。他二人仍到上房去了。盤桓了一會,方才分手。
  且說寇四爺別過眾鄉鄰之後,帶了一妻一女,出門而去。家裡養的一匹烏孫汗血馬,給阿男騎了,夫妻兩個,另外僱了牲口,一路上衝州過府而去。這一行卻沒甚耽擱,不過到了盤纏缺乏時,就地設個場子,使兩路拳棒,換幾文盤費罷了。走了一個多月,到了北京,揀一座客店住下。寇四爺便向店家打聽,那裡有個好場子可以賣藝的。店家說道:「客官要賣藝,卻是好運氣。這裡西直門外,有一座夕照寺,因為四月初八是佛誕,初一便開廟門,足足開一個月。這一個四月之中,燒香的紅男綠女,公子王孫,不計其數。今日已是三月二十七,客官們將息兩大,恰好到那裡去。」寇四爺大喜道:「是難得這個好機會也。」便進來和四娘說知。
  大家將息了幾天,到了四月初一,夫妻母女同到夕照寺前面,揀了一片空場,鳴鑼擊鼓,耍起槍棒來。一連耍了幾天,生意倒也不壞。這天寇四爺對四娘說道:「我看這北京人才不少。明天初七了,初八那天,遊人一定更多,我想明天拿出我的幻術來,耍他兩套,多哄動些人,初八那天,就便揀個女婿。」四娘笑道:「這人山人海的,不知怎樣揀法?」四爺道:「我有一個問天賣卦的法子。到了那天,把我家藏的兩顆珍珠,縫在阿男靴頭上,只說有誰上場來和阿男交手,能把他靴頭上珠子摘去的,就把珠子贈與他。如有人果然摘得去,便與他說親。娘子,你說這個法子使得去麼?」四娘道:「萬一被一個老頭子,或者一個蠢陋漢子摘了去,卻怎樣呢?難道也把女兒嫁給他不成?」四爺道:「娘子好不聰明。果然如此,我不過拼了這顆珠子罷了,誰還和他提甚麼親?況且我們阿男手腳靈動,如果不是天緣湊合的,只怕沒有人摘得他去呢。」四娘笑道:「官人的高見不差,是妾過慮了,就照這樣辦罷。」
  他嘴裡便這麼說,心中卻不以為然。等寇四爺走了出去,便悄悄的和阿男說知他父親的主意,又說道:「照你父親的主意,將來你不知嫁到甚麼地方去,豈不是活活的把我母女分開,我一向早已定了主意,要把你和表兄餘小棠匹配起來。瓜州離我們家不遠,時常可以往來,又是親上加親,豈不是好?為此,我特地關照你一聲,到了那天上場的時候,千萬小心,不要被人摘去。」阿男聽了,回頭一想:表兄餘小棠生得一張紫黑面孔,舉動粗莽,母親如何叫我嫁這等人?又想起白鳳哥哥生得何等秀雅,況且又同在一村居住,餘小棠那裡及得來他的腳後塵?況且我臨走的時候,約過叫他等我,我豈可在這裡配親,自失其信?不如面子上從了母親,暗中卻把這身子留給白鳳哥哥罷。等到回家時,卻又再作道理。想定了主意,只向四娘點了點頭,不便說出甚話。四娘以為阿男依了自己,自是歡喜。
  次日,阿男早起,便紮扮起來,梳一個堆雲擁霧流蘇髻,紮一副雙龍搶珠金抹額,當中裝一座猩紅軟絨英雄球,鬢邊廂插一技嶺南情種素馨花,耳朵下綴一對桃梢垂露珍珠環,穿一件金繡碎花玉色小緊身,肩上披一件五雲捧日纓絡,腰間束一條鵝黃絲織排鬚帶,腿上穿一條玉色碎花小腳褲,足登一雙挖嵌四合如意小蠻靴。結束停當,寇四娘代他披上一件百蝶穿花玉藍夾斗篷,罩上一頂五色灑花觀音兜。跨上了烏孫汗血黃驃馬。寇四娘夫妻兩個,親自夾護了,到夕照寺去。這一大,圍隨觀看的人,更是人山人海。到得夕照寺前,依舊揀了一片空場,先安頓好了他的刀槍傢伙,繫好了馬匹。寇四娘敲起銅怔,寇四爺飛起流星錘,分開眾人,然後提起了一根鐵桿梨花槍,照例說了幾句「鼓不打不響,話不說不明,人過要留名,雁過要留聲」的話。然後對眾說道:「今日在下身體有些困倦,耍不動刀槍。特叫我小女出來請教兩路劍法。」說完了,寇四娘又敲起銅鉦來。寇阿男便脫下觀音兜,卸脫夾斗篷。提了他母親所用的雌雄雙股劍,整一整抹額,收一收束帶,走上場來。擺開架子,抱著雙劍,將身一轉,打了個團圓和合拱,方才舞動起來,怎見得:
  轉舒皓腕,斜送明眸。出鞘時兩道寒光,舞動時一泓秋水。曳影橫飛,問鋒鍔則陸蛌犀甲﹔寒芒四射,論敏捷則水截輕鴻。貼地時似點水靖蜒,騰空處像穿花蛺蝶。電影飛閃衝鬥牛,寒光繞體飛龍蛇。遂令萬目盡凌亂,細看兩脅生碧花。
  一時圍看的人,無不齊聲喝采。舞夠多時,阿男方才斂住寒光,露出梨花嬌面,再向眾人打了個迴旋拱,方才下場。
  寇四爺又提了槍上場說道:「承蒙列位不棄,劍是請教過了。在下還有一套小小戲法,要搬演出來,博眾位一笑,怎奈這個石獅子礙事,待我先把他刺倒了。」眾人看時,原來是夕照寺前的一座石獅子,連座子足有六尺多高,從頭至尾,有五尺多長。寇四爺拿了槍向獅子刺去,誰知用力太猛,槍頭撞到石上,迸出了一陣火星,谿刺一聲,那鐵槍桿居然斷了。寇四爺仰面閃了一交,便叫起痛來。寇四娘連忙上前扶起。寇四爺反手摩挲背後道:「想是地下有甚石子之類,我背上痛得很呢!」寇四娘便去地下扒開泥土一看,說道:「沒有石子,卻有兩根竹樁,待我拔他起來。」說罷,一手攢了一個樁頭,向上一拔,咦,不是甚麼竹樁,卻是一張竹梯子,這一下已經拔了兩層踏步上來了。寇四娘又拔一下,那梯子已出來了,有一人多高。看的人無不稱奇道怪,一齊嚷著:「拔啊!找啊!」寇四娘果然只管向上拔,誰知越拔越高,高到上沖霄漢。從底下望上去,已經看不見梯頂了,底下還不曾拔盡。四娘和阿男兩個換力去拔,到後來拔不動了,四娘道:「想是上頭頂著天了,這便怎樣?」寇四爺此時也哼完了,說道:「正好我的槍斷了,女兒,你過來,你就從這梯上天去,代我向二郎神借他的三尖二刃刀,我用一用。」
  阿男果然走近梯前,一步一步的上去。當時萬目睽睽的,看著他手腳移動,一層一層的上去,直到了雲端裡面,慢慢的影子都看不見了。看的眾人沒有一個不縮頭吐舌的。寇四爺自在場上,向四面求賞,說:「賞了錢,好看我女兒下來。」一時四面的錢,紛紛拋到場上。他夫妻兩個一一的收拾好了,仍然不見下來。四爺便叫四娘上去催他,鬼混了一回,四娘方才依允了。說也奇怪,四娘一腳踏上去,才起第二隻腳,那竹梯卻插了一層入地裡去了。等換了腳踏第三層時,那第二層又插下去了,如此一層一層的插下去,慢慢的把插天高的一張竹梯,盡情都插到地下去了,只剩了兩個梯頭露在外面。四娘衑衑的看了半天,舉起腳來,把那梯頭踩了一腳,便索性都插了下去。四爺道:「且慢,如今沒了梯子,叫我女兒怎生下來?」四娘愕然道:「這便怎樣?」四爺道:「還把梯子拔上來啊。」
  四娘果然便去扒泥土,誰知扒了一尺多深,那裡有個影子?四爺急了,敲著銅鉦,仰著面極聲的叫女兒道:「你便跳下來罷!」四娘便撈起衣服要接。叫了半晌,隱隱聽見阿男答應,那聲音卻不在天上,似在地下。四爺便停了鉦,各處去尋。只聽得阿男叫道:「爹爹啊,我在這裡呢!」跟著這聲音尋去,尋不著。再叫一聲,又聽得應一聲。尋來尋去,原來那聲音就出在那石獅子底下。四爺頓足道:「罷了!完了!這石獅子少說點也有四五千斤重,把他壓在底下,怎得出來?來,來,來!你快和我抬開了他,女兒才得出來呢!」夫妻兩個一齊動手,一個漲得肉突筋粗,一個迸得面紅耳赤,卻如蜻蜒撼石柱般,那裡動得分毫?夫妻兩個故意你埋怨我,我埋怨你一番。忽聽得阿男在地下說道:「爹爹,媽媽,快些走開些,我出來也!」說聲未畢,只見那座石獅於左右搖了兩搖。寇四爺夫妻連忙走開。那獅子一連搖了十多下,便慢慢的離了地。原來阿男在地下把他雙手舉起,從地下鑽了出來。這一下把圍看的人,又都驚得縮頭吐舌,喝采之聲,就和打雷一般,轟轟不斷。你看阿男面不改色,出來之後,還用力把獅子往上送了兩送,才把他摜下。卻又不偏不倚,恰好摜在原放的地方,分毫沒有移動。這一下四面的賞錢,又往場上亂丟。寇四爺收了賞錢,謝了眾人,即便收場回上。
  到了次日,那來看的人更多了。寇四爺卻叫阿男把兩顆珠子,綴在靴頭上,到了場上時,只說是打賭賽,叫人來取珠子。阿男出場耍了一路空拳,便有兩個不自量、不濟事的上來交手。不到兩個照面,早已跌撲出去。後來雖然來了幾個有家法的,怎奈阿男自己知道這是自己終身大事,怎肯輕易被人摘去,因此處處提防。何況那珠於頂多不過黃豆般大小,耍拳棒的人,都是些粗手笨腳之輩,更不是容易摘得下來的。此時除非秦白鳳上場,我知道阿男便情情願願的,把靴尖送到白鳳手裡,請他摘了。
  阿男便如此癡心。誰知秦白鳳那邊,已經另外提親了。原來白鳳的叔父秦繩之,有一個朋友,姓何,表字仁舫,向在鎮江開了一家布店,生意倒也十分興旺。仁舫生下兩個兒子,大兒彩華,二兒彩章,都已長大成家,仁舫久經抱孫的了。晚年卻生了一個女兒,照著兩個哥排行,就取名叫做彩鸞,才長成一十五歲,一向隨著父兄在鎮江居住。秦繩之閒在家中沒事。這天渡江來訪何仁舫,仁舫邀往家中去坐。原來他住家店舖是分在兩起的。當下兩個老友相見,未免要留住盤桓幾日。布店裡事情,自有彩華、彩章料理,仁舫向來只在家中納福,何況來了個朋友呢。繩之住在何家幾天,他家中的家人婦子,自然都出來相見。別人且不必提,單說何彩鸞本來生得端凝莊重,光華照人。那秦白鳳又是繩之的愛姪,因此繩之見了彩鸞,便想起姪兒的親事來,默默的放在心裡。生意人家不及官宦人家的禮節多,拘束大,所以彩鸞自從拜見過繩之之後,便出入自由,不甚迴避。繩之察得他舉止大方,言語伶俐,就越發看上了。一天早起,仁舫約了同到茶館裡吃早點心,帶吃兩壺酒。吃酒中間,繩之便問起:「彩鸞姪女,不知可曾有了夫家?」仁舫回道:「早呢!今年才十五歲,我一向還沒有和他提親。」繩之道:「且待我和他提一提,看是如何?」仁舫道:「老弟提到,那子弟自然是不錯的,但不知是甚人家?」繩之道:「我今天又可以算做媒,又可以算求親,我所提的就是舍姪白鳳。小孩子生得還聰明,讀書也還好,但不知可仰攀得上?」仁舫未及回答,只見何家用的一個小廝,帶著一個鄉下人跑來。那鄉下人一頭大汗,對著繩之便叫道:「二相公,快快回去,你家大相公有事呢!」正是:
  通辭本欲諧鸞鳳,歸去還應痛。
  未知那鄉下人來報的是甚麼事,且待小子閒了,再來開說。
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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