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回
  破機關寶珠還本相 試清白美玉竟無暇

  話說夫人聽見李公說許府要娶人,流淚滿面,道:「舅舅是知道的,寶珠雖是個女孩子,我兒子也沒有他強。出兵兩年,幾乎把我想殺了。如今回家不多幾天,好容易骨肉團聚,他家倒來要娶人,也太不盡人情了!那裡有這種不講理的人家?」李公道:「不是這等講,既許了人家,就是人家的人了。」夫人道:「你說這話,大有深意存焉。你知道我情願許給他家的嗎?我並不賴婚,遲了十年八年,難道犯法不成?」李公笑道:「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再過十年,甥女倒快三十歲了,他自己心裡也不願意。」
  夫人借此發作,勃然變色道:「笑話!我家孩子不是那種人,倒不要舅舅白操心!」李公自知失言,忙陪笑道:「姑太太不必疑心,別會錯了意。」夫人道:「我竟不給他娶,看他奈何我怎樣,難道還是從前硬做麼?」李公笑道:「他竟鬧開來,甥女還能做官嗎?」夫人冷笑:「就不做官,有甚要緊?你們看得個官重得了不得呢!我姓松的,做了八、九代官,倒厭煩了,家裡還有幾畝薄產,沒有這點子升斗之祿,也夠養活我的孩子了。人家舅舅,總仗著許多勢,我家孩子命苦,父親死得早,又沒有撞著好舅舅,盡替人家說話。我四個孩子,也不會要親戚養活過一天半日,這樣看不得我,何苦來呢!」說罷,悲不自勝。
  李公哈哈大笑,起身作辭。寶林送出房來,李公笑道:「姑太太還是這個脾氣,五十多歲的人,一點事都不懂,同個小孩子一樣說話。」寶林道:「舅舅不要生氣。」李公笑道:「那裡來的話,我們從小就淘氣慣了的,鬧了五十多年了,要見氣,還沒有這大肚皮呢!」
  李公去後,夫人、寶林同進套房,夫人也無話而說,一把扯住寶珠的手,嗚嗚咽咽哭泣不休。寶珠心內明白,也就落下淚來。寶林勸他坐下,就將李公來意,說與寶珠聽,寶珠也甚傷感。夫人拭淚道:「我原不肯誤你青春,但回來才有幾天,又要分別,生巴巴割我一塊心頭肉去,叫我如何捨得,許家也過於狠心了!」
  寶林道:「舅舅此去回復許年伯,他家必定上本求婚,那才沒有推托呢!依我的意,不如答應他招親,萬一主子賜了婚,那這就好過門的了。總之這事必要鬧穿了,妹子的官,萬萬不能再做,倒不如讓他早早有個歸著。既做個女子,斷無不嫁之理。娘雖說愛他,也要替他躊躇終局,總不能以私情而廢大體,不是愛他,反是害他了。妹妹同紫雲在這裡聽著,想想我的話,可是不是?」夫人只管點頭,長歎一聲道:「我究竟離不開他。」寶林道:「同在一個城裡,有什麼為難,要見他,接回來就是了。」
  不說母女商量,再說李公回府,當件新聞說與夫人聽,合家個個驚奇,還有人不肯相信。次日,李公到許府回復說:「我就知道不妥,然而這個白話,不得不去說。」許公道:「如今只好上本了。」李公道:「只得如此。」二人議了半日,做成兩個本章,約定明早上朝去,不必由通政司掛號。李公回來著人叫了松蕃來,要他列名。
  松蕃將本稿細看一遍,都驚呆了,半晌答道:「這件事,外甥一點都不知道。至於列名,卻不敢作主,要回去請大姐姐的示呢。」李公笑道:「你不敢罷了,也不能怪你。」李公就硬列了松筠、松蕃的名字。
  次日天明早朝,拜舞已畢,許、李二公領著兒子跪下,將本章呈上御案。天子細看,大為驚訝,暗想:「原來是個女子,怪道這等美麗嬌柔,曠世無匹!」又轉一念道:「可惜為捷足者得去,不然倒是一件好事。」將本章看了幾遍,又將許、李二位問了一番,陡然想起心事來,傳旨著松俊改妝見駕。中貴飛馬而去。
  許、李二公捏著一把汗,不知宣他是福是禍,但看天子和顏悅色,不象個奈何他的光景。一個文卿,更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,心裡突突的跳著。一班年誼故舊,個個耽心。如今說內侍到松府門上,連忙通報,寶珠吃了一驚,夫人大小姐也不知何事,大家立在屏後細聽。寶珠無奈,走出廳來,同內官見禮,問他何事。
  內官笑迷迷的道:「主子有旨,請小姐改妝見駕。」寶珠一聽,好似一塊大石頭望下一落,粉面漲得通紅,回身走了進去。夫人、大小姐已聽明白,隨他進房,不敢違旨,只得教紫雲替他改妝,打扮齊整,不好就用品級服飾,仍是處女梳妝。寶珠頗為乏趣,不好意思。廳口上轎,同內監入朝,午門外下轎。寶珠滿面桃花,含羞帶愧,低著頭,輕移蓮步,到金階跪下,不發一言。
  皇上見他改了妝,風流香豔,比從前格外美麗,好是一朵芍藥花,開在碧紗籠裡,花情花韻,隱隱露在外邊﹔又是一對窄窄金蓮,婷婷的走上殿來,皇上目不轉睛,看了一看,兩旁文武,個個羨慕,無數的眼睛,盯在他一人身上,只說飛下個九天仙女來,看得眾人口角流涎,眼中出火。
  皇上和著顏色問道:「松俊,你瞞得朕好呀!」寶珠羞澀澀的奏道:「主子天恩,臣妾罪該萬死!」皇上道:「你不必害怕,須將始末根由,奏朕知道。」寶珠不慌不忙,啟朱唇翻貝齒,奏道:
  「臣妾幼承父命,強改男妝,原不過暫慰親心,權宜從事。不意嚴君見背,弱弟無知,只得接續書香,以持家務。後來屢加恩寵,弄得欲罷不能。勉強從戎,希圖效死,一身轉戰,萬里長征,猶幸僥倖以成功,聊盡涓埃以報也。臣妾寒暑不避,星夜而歸,原擇日傍天顏,稍伸私願。在臣妾方將圖報,而他人轉不相容,雖陛下錯愛有心,亦難調眾口矣。自憐命薄,辜負隆恩,反不如戰死沙場,南征不返耳!事已如此,情何以堪!天也?命也?夫何由焉!臣妾納還官爵,聊贖罪愆。從此遁跡空門,長齋繡佛,以修來世,以祝聖躬。」
  奏罷,淚如雨下,正如微風振簫,嗚咽欲泣。皇上既看了這副追魂奪命的容顏,再聽他這番悅耳動情的言語,眼睛看著他,耳朵聽著他,一句句,一字字,從耳門中直打入心坎裡去﹔又見他兩行珠淚,一臉嬌羞,說不出那可憐可愛的光景,心裡大為不樂,深怪眾人。大聲浩歎道:「孩子,朕知你一片忠心,無如眾人多事,作盡了對頭,朕倒容得你,人偏容不得你。這也就奇了!這也就奇極了!」又問:「許翰章同你如何結親,明白奏朕。」寶珠又說了一番半邊詞。
  皇上天威震怒,冷笑道:「婚姻大事,原要人家情願,不能用強。許家未免欺人太甚,可知他父子平日不法極矣!」許公父子嚇得汗流浹背,只是叩頭。皇上道:「如今事已至此,也不必言了。」又對寶珠道:「朝廷用人,不過要忠心報國,既能為朝廷出力,就是朕的賢臣,又何分什麼男女?念你平昔居官,也還能事,又有平南的大功,朕亦何忍罪你?就是官爵,也不消納還,伯爵賞給許翰章,輕車都尉賞賜給松筠,教他兩家都沾你的光,得個世襲。我說認你做個繼女,封你為昇平公主。」
  寶珠趕忙叩謝,李榮書等都來謝恩。皇上道:「許翰章,便宜了你。」文卿叩首道:「臣雖肝腦塗地,難報皇恩。」皇上道:「許芳輝,你這個媳婦,朕所鍾愛,你須青目視之,如有凌虐等情,以違旨論!況未曾過門,替你家爭個世爵,也要算得個好媳婦。你要明白,他這功名也不是容易得的,除了他之外,旁人亦未必能。」許公連連答應道:「自當曲意承順,以禮聖主之心。」
  皇上見寶珠垂頭,無那脈脈含情,又慘然道:「朕德涼薄,這種股肱良臣,無福消受。」寶珠無言可答,只管用手帕拭淚,皇上大不勝情。劉相見天子這般眷注,心中不快,又想起兒子仇恨,暗罵道:「作怪的賤人,你原來是個女子,為何同我兒子那麼假惺惺,妝摸做樣,害得出口充軍?」越想越恨,意欲尋一件事故,報復他一番。
  沉吟半晌,出班奏道:「松俊身為女妾作大臣,主子天恩,不加罪責。但他日在衣冠之列,不無瓜李之嫌,既為許翰章識破,柳下惠能有幾人?老誠愚昧,不能信其無他。」皇上聞奏不語,目視寶珠。寶珠道:「臣妾心同金石,節凜冰霜,自信清白之身,絕無曖昧之事,願明此志,請點守宮。」
  皇上大喜道:「這個何難!」分別傳旨,取辦玉珠來,並取守宮砂伺候。有內官取來,皇上叫寶珠到面前,親手將一粒明珠,眉間暈了幾暈,寶珠雙眉緊結不散。皇上笑嘻嘻的,又取出寶珠手來,搜他大袖子,望上一抹,露出半截霜雪一般白而且膩的小膀子,將守宮砂點了一點,豆子大一粒腥紅透入肌裡。皇上贊歎道:「真處女也!劉捷三以小人度君子矣!」各官個個點頭歎服,把個文卿樂得眉歡眼笑,李榮書等面大有光輝,只有寶珠的粉面凝霜,似羞似怒。
  皇上問道:「孩子,你有甚委曲,只管對朕說來。」寶珠低頭,又用手帕拭淚。皇上更覺悽慘,撫慰道:「你忠君戀主,朕已知之矣,切勿過於悲傷,致損身體。」皇上又問寶珠:「兩個兄弟,可有親事?」寶珠一一奏明。又奏還有個姐姐,許配表兄李文翰,就將寶林的好處,細說一番。皇上大加歎賞道:「不道兩個奇女子,竟萃於一門!」微微笑道:「你姐姐也該出閣了。」李公忙奏道:「臣已擇定十一月二十日吉期。」皇上點頭,傳欽天監問:「十二月中旬,可有吉期?」欽天監奏:「初六日,就是個良辰。」皇上降旨,賜寶珠初六日完姻。
  皇上退朝,教內官引寶珠進宮,朝見太後。國母賞賜許多珍物,好不有光。寶珠回府,李公已在夫人房中,將朝內各事,說與夫人細聽,合家個個歡喜。夫人又喜又愁,喜的是女兒見駕,不但無罪,而且加恩﹔愁的是女兒要嫁,離別日長,承歡日短。李公進來,見寶珠笑道:「公主的體面,無以復加,但是難為我們了。方才奏對之時,也該替舅舅留點地步。」說罷哈哈大笑。
  寶珠滿面含羞,低頭無語,走進套房,在妝台前坐下,對鏡照見容顏,歎道:「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!」不覺流下淚來。紫雲送上一杯茶,看他光景也有些替他難受,自己心裡,更難為情,只得勸解道:「你還傷什麼心,你的際遇也好極了,做男人是功臣,做女人是公主,還有誰趕得上你?應該歡喜呢!」
  寶珠總是悶悶不樂。吩咐松蕃代繳帥印,並上方寶劍。皇上留下帥印,上方劍仍舊賜還。神機營軍務,著宜政王總理。過了兩日,李公已送吉期過來,訂於十一月二十日入贅。夫人吩咐備辦妝奩,姊妹兩人,無分厚薄。夫人的意思,以為家私虧姊妹執掌,要把他四人平分,寶林、寶珠立意不肯,說出許多大義,夫人才肯中止,總之三、五百萬,是再下可少的了。寶林、寶珠商議,也要替兄弟娶親,擇定正月初十日,同日成婚,送吉期到許、李兩府。許公父子,早已預備嫁娶的喜事,合家忙亂,而且他家這媳婦,格外非比尋常。
  不日,李府也送吉期過來,擇定正月二十四日,要娶金鈴。許公暗想,索性將喜事辦完,也了件心事,就送吉期過來,二月十二日娶紅鸞。三家十二件喜事,也就忙不可言。幸喜多是大家,錢多人眾,各事易辦。轉眼已是十一月中旬,寶林、寶珠佈置了多少家務,所有家私,一概造冊。寶珠撫今思昔,十分悲傷,紅症又發了兩次。夫人、寶林不許他問一件家事,只教他在房中靜養。
  忽報聖旨下來,寶珠同松蕃接旨,天使道:「還有一位大小姐,芳名寶林的,是令姊嗎?」松蕃道:「正是。」天使道:「請出來一同接旨。」松蕃連忙進去,請寶林出廳,三人行禮,開讀聖旨:寶林、寶珠既許氏銀屏,都封一品夫人,李氏翠鳳,三品淑人。又念寶珠的大功,恩及其弟,升松筠為順天府尹,也是個體貼之意,松蕃升左庶子﹔又賜寶珠兩首詩,同前回一樣的集句:
  碧欄杆外繡簾垂,此是新承恩澤時。
  約略君王今夜事,人間天上兩情癡。
  九華宮殿語從容,人在蓬萊第一峰。
  朝罷歸來香滿袖,替卿端是紫泥封。
  三人謝恩。寶珠看了詩句,心中不樂,含羞帶愧的,默然無語。松蕃陪著天使,姊妹入內,寶林對著寶珠,橫波一笑,寶珠不好意思,走進套房。將詩句念與紫雲聽,紫雲笑道:「倒是個風流天子,但那人知道,又要生氣了。」寶珠臉一紅,不言語。不知後事何如,且看下文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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