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回 慧紫雲求籤靈隱寺 老制府飲酒莫愁湖
話說寶珠吩咐府縣,到靈隱寺趕逐閒人,一面催促紫雲請公主同去游湖。紫雲等卻不過寶珠情意,只得妝飾停當,府縣早備了兩頂綠呢大轎,一頂藍呢四轎,十幾頂官轎,擺齊全幅執事,開鑼鳴道,望西湖而來。又點五百錦衣軍護衛,旌旗招展,戈戟森嚴。紫雲暗暗好笑,想我也是頑一頑,樂得威武。公主心中更樂,今日這個光景,非他的妻妾而何?他既如此待我,必定娶我無疑,此時心滿意足,樂不可支。
各處游了一回,到了靈隱寺,府縣早已伺候,把些和尚都忙壞了,直到山門外,身披袈裟,手執信香,跪在道旁,迎接姨太太。紫雲也莫明其妙,只得隨遇而安。到了大殿前下轎,苗王送的十名宮女,還有些僕婦小丫,簇擁他三人入殿拈香。紫雲同公主謙讓一回,拜了佛像,和尚稟請二夫人到方丈獻茶。
三人坐了一會起身,各處隨喜,見後面有個觀音殿,紫雲想起了心事,要求一枝簽,吩咐侍女點上香燭,紫雲跪下通誠,先替寶珠求了一枝,是十九簽,中下。和尚忙查出來,遠遠的送與侍女,接過來呈上。紫雲細看簽句:
可憐利鎖與名韁,轉眼浮雲夢一場。
離合悲歡皆造化,桂花開遍桂花香。
紫雲沉吟一會,暗想簽句反覆,不甚過明,好歹都說得去,不如再繳一枝。又求了一枝,第六十三簽,中平:
捧打鴛鴦得並頭,容顏頓改舊風流。
有人問爾真消息,九月重陽八月秋。
紫雲搖搖頭,暗想又是桂花,又是八月,難道秋天許家就要娶了?神仙奧妙,日後自知。又跪下默禱幾句,才搖了兩搖,籤筒就飛出一支籤來,八十二簽,上上:
碧玉生來最有緣,綺羅叢裡度芳年。
慢言珠寶真無價,還讓青雲上九天。
紫雲暗贊,真是靈驗,但是下兩句有些不解,嵌著姑娘同我的名字在內。我總不能再比姑娘好些了,這是什麼緣故?不免煩碎菩薩,再問一回。求了一枝四十六簽,也是上上:
風流富貴占韶華,好景三春最足誇。
堪歎蕊珠入去遠,五花官誥待卿家。
紫雲仔細思量,再把前後事一想,不覺心裡一酸,幾乎落下淚來,連忙轉身。公主見紫雲凝一回神,皺一回眉,暗想紫雲定是求子,我何不也將心事,禱告一番?就跪下去,求了兩枝,問父親消息的是五十二簽,下下﹔問自己終身的事,七十八簽,上中:
禍福無門,惟人自召。
惡貫滿盈,到頭有報。
公主蛾眉緊鎖,鳳眼頻低,再看七十八簽:
歲寒三友梅開早,繡帳銀屏獨佔先。
笑爾高枝難著手,二分春色伴花前。
公主暗想,這友梅是松筠的表字,看來這個如意郎君,還無我的份,而且簽上都說明了,心中十分不樂。紫雲、公主兩人各有心事,一樣的不歡,無心遊玩,就傳伺候。和尚跑送上轎,出了山門,一直回船。公主辭去,紫雲獨坐,還是悶悶的。寶珠已到督撫衙門並各處辭行。
少刻回來,紫雲不敢提起簽來的話,勉強應酬幾句,就推身子不快,睡去了。接著就有許多族親,到來送行,又有送禮的,不一而足。依仁到船上談了半日,說多蒙保舉,預備設法去到省,又謝了二年的擾,說了多少感恩的話,倒恭恭敬敬拜了幾拜才去,說明日一早再來候送,寶珠辭了。
一宿無話。天明,各官都來相送,寶珠應酬一會,放炮開船,督撫直送出境,一路的迎送,不能盡言。到蘇州又被蘇撫請到虎丘、惠泉各處逛了兩天。又行了幾天,已到京口,各官一概不見,就約了墨卿去游金、焦二山,也留了多少詩句。次日,寶珠同墨卿商議,要到省城看看二舅舅。墨卿原想到叔子任上走走,正中下懷。寶珠就把兵馬屯紮京口,只帶松筠、松勇、二十四名護衛都統,五千錦衣軍,開船同墨卿到南京來。制軍將軍領文武官員迎接,來請大安,寶珠不好意思,連將軍、都統都一概不見。
二人進城到轅,門官連忙通報,原來這位制台就是李榮書的胞弟,名叫麟書,由三十歲放外任,一直升到總督,前年才到兩江,有個兒子尚在襁褓。夫人單生一位小姐,名喚惠香,今年十七歲,生得千嬌百媚,美麗非常,更兼弄月吟風,描龍繪鳳。李公本是風流學士,膝前己有佳兒,後庭尚多內寵,前年在京引見,心裡深愛寶珠,就想把女兒許配這個外甥。因為到任匆忙,不暇及此,今日外甥、姪兒得勝,特來省親,好不快樂!剛才也在碼頭走了一遭,此時正在書房坐候,聽見門官來報,歡喜不勝,忙迎出來。
寶珠等搶步上前請安,李公一把手拉住,又扯了松筠,哈哈大笑道:「我就知道你們必來,果然被我想著了。我還是前年到京時見著你們,如今這等長成了。」說著,松勇上來叩見,李公笑道:「多禮多禮,你如今是大人了,快別如此。」吩咐堂官陪了出去。就邀寶珠等三人入內,一直到上房來見夫人。寶珠、松筠要請舅舅、舅母台座受禮,李公、夫人立定了不肯上去,寶珠兄弟拜了幾拜,李公、夫人一定只受半禮。墨卿也拜過叔嬸。李公頗為謙和,拉他們坐下。
寶珠要請見表妹、表弟,夫人教侍女請出來,大家見禮。寶珠細看這位表妹,美不可言,暗贊好個女子!乳娘也抱了小公子出來,寶珠、墨卿同他耍笑,各人歸座。李公眉歡眼笑,不住的問長問短,談談苗疆的軍事,贊得不可開交,又同墨卿談些家務,擺上酒肴,歡喜暢飲,直到天晚。李公要留寶珠在署中歇宿,寶珠立意不行,帶了兄弟回船,墨卿就在衙門裡住下。
晚間,李公與墨卿閒談,問到寶珠的親事,墨卿道:「他的親事是絕口不談的,有人替他做媒,他就生氣。現今房裡有個紫雲,寵得什麼似的,竟是一日不可無此君。」李公笑道:「豈有此理,一個丫頭,何能專房擅寵?姑太太也過於糊塗,由著他糊鬧。這紫雲多少歲數了?人品如何?」墨卿道:「也是十八歲,與他同庚,十分美麗,而且矜貴不凡。」李公點頭笑道:「這丫頭現在家裡呢?」墨卿道:「帶出來了,一刻離不開的,現在船上。」
李公大笑道:「怪道不肯住下呢,原來有個可人,放心不下。我明天倒要接他進來瞧瞧,到底怎麼樣好。」墨卿道:「人是真好。」李公道:「你的媳婦是好極了,你父親有信給我,常說這個外甥女,才貌雙全,德容兼備,姑太大那邊,大小事都是由他一人管理,贊得了不得。」墨卿道:「這話也是,姑母家不是這個表妹,也有許多為難呢!就是秀卿弟兄、除了他,就沒有人服得住了。」李公笑道:「小小年紀,竟有這等才智,我們李家,可謂有福。你家這個妹子,才情品貌都好,就是脾氣慣成了,性子太躁。我意思很愛俊兒,你明天去探探他口氣。」墨卿答應。
次日一早,李夫人著僕婦出城,去請紫雲,寶珠不便推辭,只得吩咐紫雲妝束齊整,隨後快來。自己就同兄弟入城,先到將軍處回拜,卻好墨卿也來回拜,寶珠吩咐巡捕官,其餘官員,都送名帖,就跟墨卿一齊到督署來,李公同他二人在上房閒談。少刻,紫雲到來,十個侍女護衛著,金蓮細步,慢慢進來,先叩見李公、夫人,又請小姐、姨娘相見。
李公見紫雲官方大雅,凝重不佻,一段俊俏風流,隱在骨裡,正如海棠含露,芍藥籠煙,那裡是個丫頭?比千金小姐,還要尊重百倍!況且衣服豔麗,妝束鮮華,舉止幽閒,言詞輕清,更顯得溫柔娬媚,十分可人。李公夫婦,暗暗贊歎:「好個孩子!連我家惠兒也趕不上他,無怪乎外甥如此著魔,連親都不娶。」倒和顏悅色的賞了許多禮面,小姐是格外投機。李公賞了一桌盛席,就著小姐姨娘相陪。
未晚,紫雲辭去,寶珠也要辭行,說聖命在身,不敢耽誤。李公定要留他一天逛莫愁湖,寶珠只得答應,辭回船去。明日早間,李公著人上船邀請,巳刻,就同墨卿到湖上,又等了一會,寶珠弟兄才來。李公領著他們遊玩,擺上酒席同飲。寶珠的護衛暨松勇等,都有酒席,另在一處,中軍協鎮主席陪客。李公同甥姪等觥籌交錯,說話投機,好不有趣。
寶珠談起西湖景致、莊撫台要他做詩的兩話來,李公道:「莊殿臣和我同館相好,他是我前一科的,長我六歲,今年五十八了。」墨卿道:「他夫人就是前天六十壽,二叔可知道?」李公道:「早已差官去送禮。」松筠道:「又庵該快到了。」墨卿道:「他大約還有兩天。」寶珠道:「就是許年伯的二世兄。」李公道:「可是叫做許炳章麼?」寶珠道:「是。」
李公笑道:「我瞧京報,知道他解糧的故事,如今也復了官,同你們回京了。」寶珠道:「他現在還在浙江,等拜過他舅太太的生日才來。知道我們路上有耽擱,他後來可以趕得上。」李公道:「前年我到京,有人替你表妹說媒,配合許月庵的大令郎,我因為月庵是個迂人,有些不合脾氣,又忙忙的出京,也沒有理論。如今他同誰家結親了?」
寶珠桃花兩頰,滿面嬌羞,口裡吞吞吐吐的答道:「他家裡的事,我們也不清楚。」墨卿笑道:「沒有他中意的人,除非仙女臨凡,方能中選呢!」李公笑道:「他也同尊翁的一樣迂闊麼?」墨卿道:「風流瀟灑,翩翩少年,與許年伯大不相同。」李公點頭。
寶珠忙用話支吾道:「這位莊年怕,也有點子書氣,論起詩來,津津有味,刺刺不休。」墨卿笑道:「吃他幾杯酒,還要收索枯腸,真不上算。我那天辭他,倒也罷了,第二天同友梅玩得頗為爽快。」李公笑道:「莊殿臣雜學很好,你們做的詩,何不念給我聽聽?」寶珠先念莊撫台的古風,又將自己做的也念出來。李公大贊道:「我於詩詞一道,本來荒疏,後來匏係一官,格外的不談此調。賢甥既有如此仙才,何不在這地方也題兩首?我就替你刻在石山,也令我光輝光輝。」
寶珠不敢推卻,只得信手寫了兩首:
十里平湖號莫愁,天教此地占風流。
誰家短笛三更月,古寺殘鐘六代秋。
脂粉香迷新綠水,琵琶聲斷小紅樓。
何如攜酒同歸去?重話南朝憶舊游。
秣陵王氣久成空,六代煙雲一夢中。
梁院樓台芳草路,秦淮蕭鼓落花風。
南朝粉黛隨波綠,北地胭脂帶淚紅。
擊碎唾壺敲鐵板,狂歌高唱大江東。
李公痛贊別此慨當以慷,聲韻欲流,令人把酒問天,拔劍斲地,我們當浮一太白!自己送酒到寶珠面前道:「聊敬一杯,以為潤筆。」寶珠忙起身,接過來飲乾,將杯子照了一照,回敬一杯。李公又問墨卿、松筠,可有佳句?二人略加思索,各寫兩首七絕。李公先看墨卿的:
秦淮金粉緊相思,沉醉東風酒一卮。
湖上畫船湖外柳,月中簫鼓自歸遲。
蘭舟露落舊琵琶,鏡裡姿容水上家。
莫彩蓮花桃葉渡,羞將桃葉比蓮花。
再看松筠詩:
荊棘銅駝古道愁,可憐蕭瑟六朝秋。
無情最是秦淮月,慣照降帆出石頭。
滿湖風月送蘭舟,十里笙蕭上畫樓。
共得年華消得恨,只知歌舞不知愁。
李公贊賞一番,朗誦幾遍,笑道:「你們這些詩,好在深意包羅,不泥定莫愁湖著筆。」於是每人各飲三杯,直游到晚。寶珠回船,墨卿也上船來,將李公要他為婿的話,婉言一遍。寶珠微笑道:「這時候也不暇計及,此事回去稟知母親,大約是必答應的。」
墨卿歡喜,忙去回復叔子。李公就重托他回京致意乃兄,務必玉成此事,專候好音,墨卿應允。次日,寶珠一早就同兄弟來辭行。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