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 多愁女絮語訴幽情 可憐宵芳魂驚幻夢
話說迷香公主自那日得了龍岩州,自己駐紮城中,著曾仁、曾義領一萬人馬,紮在城外,頗為嚴緊。寶珠兵到,離城五里安營,又來城下看了一遍,就著松勇挑戰,公主緊守,恁你百般辱罵,都不開兵。寶珠吩咐攻打,攻他營寨,城中來救﹔攻他城池,營中來援。而且防備甚嚴,頗中兵法,一連十日,竟無法可施。寶珠要想劫營,知他必有準備,沉吟一會,計上心來,就著松勇帶二十名親兵,到他營中放火升炮,趕緊回頭﹔點了十員大將,吩咐道:「你們每人領兵一千,遠遠埋伏,看他營中火起,等賊兵殺回營去,你們分一半四面守定,分一半從左翼直搗中軍,內外夾攻,小心在意。」又差四名飛虎大將,領五千精兵,伏在城外,攔住城裡救兵,再著松勇接應。各將領命。日間,寶珠仍然去攻城。
到了夜晚,松勇挑選二十名精卒,悄悄進了賊營,果是座空營,就放起一把火來,又放了幾個槍炮,飛奔出來。只聽四面喊聲大起,曾仁、曾義領兵殺回,見中軍火光沖天,一個敵軍也沒有,大家稱奇,忙著兵丁,查點奸細。
正在詫異之時,忽然喊殺連天,八面大軍雲集,槍炮亂鳴,又有一枝人馬,從左翼直撞進來。賊兵措手不及,大亂起來。曾仁禁止不住,正要招呼兄弟迎敵,不防一個炮子飛來,將腦袋打不見了,屍身落馬。曾義心慌,領著兵丁,且戰且走,奈八面圍定,突不出重圍,身上中了兩槍,連人帶馬,死於亂軍之中,敗兵一哄而散。
公主在城上望見,忙來救應,松勇帶領四都統,五千兵,阻住去路,公主又戰不過松勇,只得回城緊守。寶珠大獲全勝,把城圍住,留著南門不圍,讓做出路,東西北三面,極力攻打。公主嚴加防護,井井有條,任你百種機謀,他總應變有法。寶珠心裡煩悶,又攻了七、八天,竟攻不開,反傷了許多將士。寶珠心急,暗想這個女子真有謀略,要說在我面前,還這般放肆,要換別人,竟無法可施。
思索半夜,天明喚松勇進帳,吩咐了幾句。松勇答應,自去行事。公主被寶珠困守多日,滿腹愁煩,著人速到泉州求救,中路被松筠等守住,不得過去,糧餉看看不敷,每日上城防守,又無一刻消閒。那天在城頭一望,見西北上郎官山下,許多糧車紛紛而過,盡打著經略大營糧台的旗號,公主暗喜:我軍正在乏食,今夜三更,何不取他這些糧來應用?主意已定,夜間帶了女兵,又著曾智領三千人隨後,留曾禮,曾信守城。
是夜月明如晝,公主出城,沿山而來,只見無數糧車,聯絡成營,上邊加著青布,又無更鼓。公主當先闖進來,有幾個護衛兵丁,都唬走了。公主叫曾智等搶糧,眾兵掀開布帳,那裡是糧?盡是茅草引火之物。公主大驚,傳令退軍,只聽喊聲大振,車上一派通紅,擋定來路,沿山腳下,施展不開,賊兵自相殘踏,公主約束不住。
敵兵已到面前,當頭一將,白馬鋼刀,喝道:「丫頭休走,松勇在此。」公主心虛,不敢戀戰,略戰幾合,撥馬就走。松勇不捨,趕上前來,不曾防備,一個金凡,正中左腕,一口刀幾乎落地。松勇一驚,第二個又到,將松勇頭上戴的個藍頂子打得粉碎。松勇暗想:這個東西,不是耍處,夜晚之間,不如放他回去罷。正勒馬回來,曾智到來,只一合,被松勇一刀斬於馬下,割了頭,自去請功。
公主闖出重圍,回頭看看女兵,也折了好些,頗為惱怒,跑馬回城,到了南門外,大叫開城,只聽一聲炮響,敵樓上閃出一將,大喝道:「我奉元帥將令,已取城池,我乃都統吳琪是也。賤人如果不服,明日來拚三百合!」公主聽見,怒氣填胸,眉梢倒豎,金蓮在鐙上蹬了兩頓,幾乎跌下馬來,就要攻城。女兵力勸不可,公主只得回馬,連忙奔泉州而來。曾禮、曾信已領許多殘兵趕到,路上遇見松筠等,大殺一陣,戰死曾禮。這邊木都統額上中了公主一個金丸、受了重傷,兩邊混戰時,俱有傷損。公主奪路自回泉州去了。
寶珠恢復了龍岩,派了吳琪等四員大將,領三萬人馬駐守,吩咐城外紮兩座大營,互相救應。中路只留兀裡木、耶律木齊守寨,調回松筠、木納庵,自己仍回金橋水師。墨卿知寶珠回軍,便來相見道賀,眾將都來請安,寶珠應酬一番,就進房艙。紫雲、綠雲迎接,笑道:「好手段,辛苦了。」
寶珠一笑,倒同紫雲說了好些話。紫雲道:「潘二少爺來了好幾天。」寶珠道:「他來領柩,是那天到的?」紫雲道:「二十三就到了,帶了兩封家信來。」回頭對綠雲道:「點上燈罷。」綠雲點上兩枝畫燭,紫雲取出書信,遞與寶珠。寶珠接過來,一封是母親諭帖,拆開看時,姐姐的筆跡,不過說家裡平安,已知道海疆得勝,頗為欣慰,餘外是教他保重身體,緊守軍機的話。寶珠細看一遍,遞給紫云。
又看那一封信,面上寫著「秀卿君侯升啟」,知是許文卿的。拆了封皮,裡面重重疊疊的,封了甚固,剝了幾層封皮,共八張花箋,前半是些套話,說他兄弟已選餘杭知縣了,又敘了多少分離之苦。後面的話,就有些不象意了,全是譏諷之意。寶珠看了看,滿面含羞,一腔怨恨,口也不開,將信折了幾折,望桌上一擲。紫雲看見詫異,遂取過來看了,微微而笑。寶珠喝令收過一邊,自己悶悶的歪在炕上。
少刻,晚膳排齊,紫雲來請,寶珠搖搖頭。紫雲道:「少吃些罷。」寶珠道:「你去吃就是了,好瑣碎,只管來嚕嗦,討人嫌。」紫雲笑道:「你心裡惱,拿我來出氣,這是何苦來呢!」寶珠道:「我不耐煩同人講話,又怎樣呢?」
紫雲低頭就走,笑道:「不講話罷了,可別生氣。」出來沏了一碗好茶,親自捧上,自己就去吃飯。寶珠品著茶,又翻出信來,看了兩遍,格外動氣,不覺長歎一聲,呆呆的看著信。紫雲進來,見寶珠素臉低垂,秋波含淚。也不敢勸他,就在一旁侍立,又裝了兩袋水煙。
寶珠指著信道:「你瞧這封信,豈有此理,把我當作什麼人看待!我要做混事--」說了半句,就停住了。又道:「他不見劉三麼?」紫雲笑道:「這位許少爺,也太多疑。」寶珠道:「怎麼不是,這個醋勁兒也少有。你可記得桂柏華,他們替藥兒餞行,那天席上有相公,竟發作起我來。」紫雲道:「教人聽見怎樣呢?」寶珠道:「原是他同我很有些做作呢。」紫雲笑道:「威風也太使早了,你竟有了個管頭。」
寶珠道:「不說了,當日是我錯了主意。」紫雲道:「人品氣度是真好。」寶珠道:「不過為這事罷了。」紫雲道:「待你也算有情,那天送上船,就不肯回去,他家二少爺扯他,還掙著不動,未免現像些,就是那一哭,又著甚來由?」寶珠道:「舅舅那個神情,就有些疑心呢。」紫雲道:「不是我說,你也要振作些,日後才好過得日子。這回家去,還放得過你嗎?」寶珠歎道:「人看我雖然安富尊榮,不知我的命苦惱不過。自從十四歲,去了父親,把我嬌柔造作,弄得我欲罷不能,幾年之內,不知受了多少風波!只說故人情重,堪托終身,誰知好事未諧,初心已變,日後的好景,尚何忍言?細想起來,還不知如何結局!」說著,淚如雨下。
紫雲也就用帕子拭淚道:「那也料不定,你不必預先愁苦。」寶珠道:「怎麼料不定?世俗之見,人皆有之,他以為我做了幾年官,諒我必定驕傲,不能相安,就先來挫折我,制伏我。他今日這些行為,就是個榜樣。不然何以變了個人,不似從前來?」紫雲道:「那就在你自己了。」寶珠道:「我麼?我是個無用的人,連我也不解什麼意思,見了他倒有些怕他似的。」紫雲道:「過了門,就不怕了。」
寶珠搖頭道:「不見得。」紫雲道:「李少爺明日必然怕大小姐,他為人真好,又溫厚,又謙和,一點子脾氣也沒有。」寶珠道:「我也沒有姐姐的福氣,更不如姐姐的狠處。」紫雲道:「你這幾年也闊極了,還說沒福。雖然是個女身,男人還趕不上你呢。」寶珠道:「有何用處?將來還了本來面目,不過算一場春夢罷了。」紫雲道:「人生一夢耳,你這夢還算好夢。紹繼書香,提拔兄弟,到後來名遂功成,正好急流而勇退。」
寶珠道:「這回家去,我想上個本章告病,就住在套房裡,一個人不見,一步下出來,如同歸隱似的一般,你道好不好?我就怕耽誤了你。」紫雲歎道:「你倒不必替我愁,我是始終跟著你,斷離不開的,但恐人家放你不過。」寶珠道:「我告病不出來,他也無可如何了。」紫雲道:「好容易,金釧還在人家呢。」寶珠低著頭不言語。紫雲道,「從來說著女兒身,人生不幸也,憑他滄海桑田,也只好隨遇而安。」寶珠點頭歎息,把一塊大紅洋縐手帕,拭去淚痕,口中微吟道:
「最苦女兒身,事人以顏色。」
說罷,又歎了兩聲,就躺在炕上。耳聽營中,秋風颯颯,更鼓頻頻,心緒如焚,不覺昏然睡去。紫雲不敢驚動,用錦被替他蓋好,就到外間房艙,吩咐綠雲先睡。暖了一壺好茶,知他未進晚膳,預備幾樣點心伺候。閒坐無聊,將寶珠的一隻繡鞋,在燈下慢慢的做起來。
約有三更半夜,忽聽寶珠叫道:「紫雲,紫雲,快來!」紫雲連忙答應,丟下針線,移動金蓬,忙走進來,見寶珠面容失色,滿頭香汗,嬌喘微微,不勝詫異,問道:「怎麼樣?」寶珠定了定神道:「那裡放炮?」紫雲道:「大約是夜巡。」寶珠道:「你親自去問一聲。」紫雲道:「有什麼事?」寶珠道:「你不必問,少刻便知。」紫雲只得出去,先傳松勇,叫進中軍,吩咐他上岸查看。
中軍回船,隔著玻璃屏,稟了紫雲,說是夜巡的放炮。紫雲道:「今日夜巡是誰?」中軍道:「水軍是李文虎,陸營是二少爺。」紫雲入內,一一稟明。寶珠道:「叫松筠來見我。」紫雲傳話出來,吩咐中軍,不一刻,中軍領了松筠進來。中軍到中艙,就不敢再走,松筠轉過玻璃屏,看見紫雲,不敢輕慢,恭恭敬敬上前,滿面堆歡,叫了聲:「紫姐姐,哥哥傳我麼?」紫雲笑嘻嘻的回了二少爺,就領他進房艙。
寶珠盤腿坐在炕上,松筠搶步當先請了安,侍立一旁。寶珠道:「適才何處放炮?」松筠躬身道:「是兄弟夜巡。」寶珠道:「沒有別的動靜麼?」松筠道:「沒有。」寶珠停了一會,吩咐道:「小心要緊,退出去罷。」又說:「夜深了,多加件衣服。」松筠連連答應,打了一恭,慢慢退出房艙,自己仍去夜巡不表。
紫雲問道:「你究竟是什麼意思?」寶珠道:「我做了一個幻夢,看來真不是佳兆。」紫雲道:「卻夢見什麼了?」不知寶珠說出什麼來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