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 傳警報外甥逢舅氏 懲不肖阿姊似嚴親
話說眾人看這條幅,畫著一灣流水,有些落花芳草,兩個蝴蝶,一上一下的飛舞,畫得秀媚非常,墨卿贊道,「兼工帶寫,惲壽平、徐熙台為一手。」文卿對寶珠道:「你畫得出麼?」寶珠搖搖頭。張山人道:「他不過不及我老道,還覺得比我秀媚些。」再看題的詞是:
陽春有腳,流年似水,一片閒情,空惹紅悲綠怨。花開花謝,年年枝頭香夢。草際微風,幻相莊生變,韶華如夢無滋味。我欲尋春入洞天,灑盡了胭脂淚。
眾人大贊。張山人笑道:「老夫搜盡枯腸,諸兄莫笑,這個就算拋磚,來引諸君珠玉。」眾人道:「真是珠玉在前,我們如何落筆呢?」張山人道:「不必太謙!」眾人你推我讓,推到許文卿,文卿對寶珠道:「你先來。」寶珠道:「怎麼輪到我呢?還是諸位年兄先請。」文卿道:「都是要做的,就先寫出何妨?偏你游游移移,令人不爽快。」又冷笑一聲道:「我的言語,你是不肯聽的?」
寶珠又不敢駁回,心裡不樂,低下頭去。張山人忙笑道:「松世兄,你就先來。」文卿這麼說著,寶珠滿懷委曲,只得信筆就寫。有個家人上來回道:「請少爺回去。」寶珠道:「有甚麼事?」家人道:「沒有甚大事。」寶珠道:「誰教你來的?」家人道:「是大小姐傳話出來的。」寶珠見說姐姐來叫,就有些慌張,起身告別。
桂榮兄弟那裡肯放?張山人等也是苦留。寶珠不肯,眾人執意不放,寶珠只得實說道:「家姊呼喚,萬不能不回去的!」墨卿道:「放他回去罷,你們可別累他受罪!」張山人點點頭。文卿笑道:「墨卿明日倒是受不了的罪呢!令正在家,先拿兄弟煉煉工夫,手頭子才快呢!」墨卿笑道:「你威風別使盡了,你不能永不訂親。有這一天,教你如我就是了。」椿榮道:「文卿選到今日,到底要揀個什麼美人?」
文卿大笑,寶珠臉一紅,一言不發。桂榮道:「你也將這《梁州序》題成功,再會也不遲。」文卿道,「這話不錯,不能題一半擱下來,也沒有這等忙法。」寶珠奮筆疾書,寫成看了一遍,遞與張山人道:「沒有思索,不知說些什麼,請老先生改正。」張山人道:「休得過謙。」因朗誦道:
朝霞一色,春風半面,幾處落紅庭院。良辰美景,空教蝴蝶雙飛。六朝金粉,三月煙花,過眼休輕賤。花飛莫遣隨流水,芳草天涯未歸,灑盡了胭脂淚!
張山人拍案叫絕,眾人贊不絕聲。張山人又念兩遍,忽然看看寶珠,又看看文卿,不覺長歎一聲。寶珠雙蛾微鎖,低首無言,眾人不解,也不好問。寶珠同眾人作辭,眾人起身要送,寶珠攔住,桂榮弟兄說道:「客不送客,我們愚弟兄代送罷。」眾人都約寶珠晚間早來,寶珠答應,又推住椿榮道:「二哥請陪客。」就同桂榮出書房,到前廳叫了兩個兄弟,一齊謝了桂榮,桂榮再三相訂晚間必來的話。
才到廳口,見執帖領了李榮書進來,寶珠等搶步上前請安,李公笑嘻嘻的拉住了,道:「來遲了。」桂榮道:「小姪生日,還勞年伯的大駕。」李公道:「好說。」就踱進來。寶珠等也只得在後,跟隨李公上廳,祝了壽,桂榮讓他上炕,李公盤腿坐下,笑道:「我真來晚了,面也趕不上吃。你們這意思,吃過面倒要走了?」
寶珠道:「姐姐著人來喚,不知有甚麼事呢。」李公笑道:「別要理他。有話講,就說陪勇舅的,他敢不依,舅舅把兩根鬍子同他拚了!」說罷,仰天大笑,又同桂榮周旋一番。桂榮道:「年伯,晚間賞個光罷?」李公道:「謝謝,改日再擾,今天還有點小事。」桂榮道:「張山人在書房裡,年伯何不會會?」車公道:「我也不見他了,而且不能久坐,一會就要去了。」寶珠道:「舅舅忙什麼?」
李公道:「我剛才在德二老那裡,聽得海疆信息不佳,又告急到京。他忙得什麼似的,到內閣裡去了。」桂榮道:「年伯可知道些情形麼?」李公道:「也不甚清楚,德二老還沒有見著本章,但聽說和親王大敗,元旦就被人偷了營去。」寶珠道:「這是前天就有信的。」李公道:「至今沒有打個勝仗,連日天天有報,沿海一帶,遍地是賊,又失了兩處城池,和親王退守省城,圍得水泄不通,不知如何是好呢!」桂榮道:「親王過於仁厚,不是個將帥之才。」李公道:「可不是。」談了幾句。
吃了茶起身,寶珠也告辭了,一同上車,桂榮作了一揖。寶珠同李公分手回家,帶著兄弟,先進夫人上房,走了一遭,又到寶林房裡,叫了一聲姐姐。寶林哼了一聲,不言語。寶珠見姐姐生氣,就站著伺候,不敢坐下。寶林道:「蕃兒出去,沒有你的事。筠兒,替我跪下來!」松筠站立不動,寶珠只得代辯道:「他今天沒有犯法,姐姐為何生氣?」
寶林桌子一拍,道:「湖涂東西!你還敢替他辯麼?連你也討沒意思呢!」罵得寶珠閉口無言。寶林道:「松筠!你跪不跪?」松筠只得跪下。寶林道:「你昨日晚上,很使威風!」寶珠聽了,才知道是為的昨日的事,倒替兄弟耽心。寶林又問道:「你昨晚在姑蘇會館麼?」松筠不敢開言。
寶林喝道:「怎麼不言語!」松筠道:「去是去的,不過打了幾個燈謎就走的。」寶林道:「打燈謎罷了,誰叫你打人呢?」松筠道:「沒有這事。姐姐聽了誰的話?」寶珠道:「傳來的言語不足信,姐姐,不可輕忽,如今筠兒倒不很放肆了。」寶林冷笑道:「仗著你這糊塗蟲的哥子,鬧出亂子來,你還不知道呢!現在人家鬧上門來,你真是在夢裡呢!」
寶珠詫異道:「誰敢有這膽子鬧上門來?」寶林啐了一口道:「人家被你兄弟打壞了,難道還不敢上門來?當真你是個都御史,人只怕你呢!」寶珠不敢做聲。寶林道:「門上進來回話,吞吞吐吐,但說朱詹事家兩位少爺要見你,彩雲出去說:『少爺到桂大人家去,難道你們門上不知道?』門上說:『原是把這話回去,無奈他不肯去。』彩雲問他有什麼要事,門上又不敢說。彩雲再三問他,才說朱家被筠兒打傷眼睛,要瞎了,等你回來告訴。彩雲進來,一長一短的回我,我聽見又氣又恨,只得傳話出去,請帳房裡王老爺見他。卻好崇年伯也在這裡,好容易才說開,把他勸走了,你道可恨麼!」
寶珠聽了,心中不快,道:「怎麼動手就打人?是甚意思呢?」寶林道:「這要問他!」遂喝甚:「你好好直講,與你有益多著呢!」寶珠也說道:「姐姐問你,不說也過不去。你難道不知利害麼?」松筠只得將昨晚的話,略說幾句,總說人家欺負他。寶林道,「人家欺負你,我們也不依,你何不回來告訴我?我自然著你哥哥去同他家講理。你如今把人打壞了,還有什麼說的呢?況你也不是受人欺負的。我也不同你多講。」吩咐小丫環取家法,喚幾個粗使僕婦進來。
寶珠代求道:「筠兒是真不好,打是不可少的,請姐姐打幾個手板罷。人也大了,求姐姐留他一點面子!」寶林道:「手板是該打,你這個失察的罪名,就算了不成?」寶珠低了頭,不敢再說。
少時,僕婦進來,寶林柳眉微豎,杏臉含嗔,喝道:「著實的重打!」眾僕婦上前,把松筠按在凳上,彩雲上來動手,打了幾十下。松筠在寶林面前,一毫不敢撒野,口裡哭著求饒。寶珠也替他討情,寶林不肯,又打了幾下,經寶珠苦勸,方才放了,還說要鎖起來。寶珠又勸,吩咐囚在書房裡,仍然不許出門。
寶珠扶了兄弟出去,送他到前邊,勸勉幾句,安慰一番,仍進寶林房裡,恐怕姐姐生氣,陪著閒談。寶林問道:「我著人去叫你,怎麼這一會才來呢?」寶珠道:「剛才出門,就遇見勇舅,又跟進去談談。我怕姐姐性急,連舅舅叫我同到內閣我都沒有肯去。」寶林道:「舅舅到內閣,有什麼事?」寶珠道:「打聽苗疆信息,說是不甚好。」
寶林道:「你聽說怎樣?」寶珠道:「我也沒聽見,只聽舅舅說的和親王從大年初被江賊偷了營去,至今沒打個勝仗。如今沿海盡是賊,又失了兩處城池,和親王退保省城,又告急到京來了。」寶林道:「沒個有用的人去,如何平定呢?」寶珠道:「滿朝的人,也不知誰有真實本領。」寶林道:「娘知道這事麼?」寶珠道:「不知道。」寶林道:「我們娘房裡坐坐去。」寶珠道可,遂隨了姐姐,到夫人房中坐下,就將剛才的話,說了一遍。
夫人頗為害怕道:「我們此地沒事麼?」寶珠笑道:「遠多著呢!」夫人道:「你也該去內閣問問消息。」寶林道:「少刻著人去問聲舅舅就知道了。」金子進來道:「門上來回:桂大人家請過兩次了,定請三位少爺吃晚酒呢。」寶珠不開口,目視寶林,見姐姐臉沉沉的,就回道:「吩咐門上回他去罷。」寶林起身,寶珠也進房。門上又回:「桂府來請。」寶珠出來,同夫人商議,就說夫人的意思教去的,著金子進來同寶林說。
停一回,金子回房,搖搖頭道:「去不成,不答應。」寶珠道:「你怎麼說的?是你說得不好,你該說太太叫去的!」夫人道:「當真不許去麼?是我的意思。」金子道:「說過了,不行呀!」寶珠道:「好姐姐,你再去同彩姐姐商量,請他說一句,倒可以答應。」金子嘻嘻的笑道:「不要忙,好容易說通了,放心去罷!」寶珠笑道:「你好!」金子道:「別要怪我了。」
寶珠也不開言,轉身進房,換了衣服出來,上車到桂府,天已晚了。上花廳見張山人等都在內,大家讓坐。桂榮道:「二位令弟怎麼不來?」寶珠道:「天晚了,家母不放心。」
少刻主人請客上席。寶珠道:「潘年兄呢?」桂榮道:「先前令母舅的話,我進來說了,他不放心尊大人,到內閣聽信去了。」寶珠點頭。席上也行了些令,直飲到二更後方散。
次日,寶珠進衙門,聽見頗有人傳說海疆之事,人心有些慌亂。寶珠打聽的實,也覺耽心,就到內閣問信。見皇上有旨,傳諭各官,陳言滅寇方略,也同前回一樣,不論文武,都許進言。寶珠回家,思想一會,吩咐紫雲,取過筆硯。不知寫些什麼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