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 未過門刑於施雅化 作主試巾幗掌文衡
話說寶珠回後,踱進夫人房中,恰好寶林也在房內,寶珠道:「有件奇事,英老頭兒今日來說他女兒,一定要進來伺候,在家尋死覓活的。老兒無法,求求我,豈不是件笑話?」夫人道:「那個英老頭?」寶珠道:「就是劉三家搶親的那個人,用美人計害我的。」寶林道:「他是愛你標緻了,你當日賺他,一定允過他的。」
寶珠臉一紅,道:「那個何能作準呢?」寶林道:「他就當真了。你如何處置呢?」寶珠道:「我何必教他進來誤他一世?」寶林道:「那也不然。但此刻尋了死,你也對不住他。他在大理寺裡,很替你出過力,而且是你親口許他的,也不可失信。教他進來,我自有處置,日後總有個受主罷了。」寶珠低頭不語。夫人道:「姐姐的話,一點不差。」
次日,英老兒來候信,寶珠同他說定,今晚悄悄來接,不可聲張,老頭叩謝而去。到晚,寶珠吩咐總管,派人套車去接了回來,他母親要送,由後門入內,叩見夫人、小姐,母女們哭了一場,別去自往保定不題。
紫雲、綠雲領了寶玉進房,教了他許多的規矩。少刻寶珠回房,到鏡台改換女妝,把個寶玉都嚇呆了。寶珠笑道:「你還愛我不愛?枉辜負你的心了!不然,還送你回去。」寶玉道:「大人說什麼話?奴才受大人厚恩,提出火炕,粉身難報!今日既進來,沒個再出去的理,就請隨著紫姐姐服恃大人。」寶珠道:「你既願意,就住下罷了。但你的名字,同我們倒象姊妹,恐怕姐姐講話,我替你改做紅玉罷。」紫雲教他道謝。從此紅玉在府裡,各事倒也體心。
此刻正當夏令,天氣甚暖,寶珠起身也早,家人報李公到來,寶珠忙到夫人房中,見了舅舅,談了幾句。寶林也進來相見。李公道:「我們幾家孩子,都要下場,日期也近了,但試差沒有定准的,我們如點了主考,就誤了孩子功名。我昨日同許月庵商議,想著孩子回去。下場已定了日期,坐輪船動身,又穩又快。筠兒、蕃兒,不如也同去罷。」寶林道:「舅舅說話不錯,我也這麼想。」寶珠道:「二哥那天去?知會一聲兒就是了。」夫人道:「兩個小孩子,太遠的何能去呢?」寶林道:「不妨,著松勇的父親跟去就放心了。」李公又坐了好一會才去。
連日格外天熱,寶珠因衣衫單薄,甚不便當,而且他身上淌汗,撲鼻芬芳,怕人有疑惑要取笑他,非公事從不出門,就在家料理兩個小公子起身鄉試。有多少親友送行預賀,一同就請寶珠,也有領情的,也有辭謝的。
那天李府請酒,萬不能回,席上會見許文卿,寶珠羞慚滿面,口都不敢多開,就如見了上司一般,不知不覺的心裡怕他。文卿待他亦甚倨傲,有些裝模做樣。墨卿頗為疑心,也不好多問。也有些同年,如桂、潘等人,是同寶珠取笑慣的,文卿神色之間,甚是不樂,有時還教訓寶珠幾句。寶珠總是低著頭,臉紅紅的,不敢回話。
次日就是潘、桂諸同年公請,寶珠意欲不去,又卻不過人家的情面,只好赴約。就在姑蘇會館,寶珠領著兩個兄弟,到午刻才來。客已到齊,叫了許多相公,唱一出獨佔鼇頭,放過了賞,大家入席,就有相公來陪酒。桂榮將一個頂紅的小旦叫翠寶,是春台班的,推在寶珠懷裡,笑道:「你們正好配個對兒。」
寶珠一手推住,回頭把文卿一望,見他滿面秋霜,一團殺氣,目不轉睛的看著,自己心裡有些怕,臉上就羞紅了,趕忙把翠寶推開。當不起桂榮一定不依,翠寶又撒嬌撒癡的倚在懷裡,不肯起身。寶珠無奈,只好由他,常抬起頭來看看文卿氣色。無如翠寶不識時務,纏個不清,文卿氣得什麼似的,推腹痛起身出席,到後邊一間玻璃房內,躺下就燒煙。著人來請寶珠說話,請過兩次。寶珠怕他,不敢去,文卿親自來喚,寶珠何敢有違?只得隨他入內。
文卿怒不可遏,坐下來道:「好好替我跪下!」寶珠那裡睬他,一手扶著椅子,站立不動。文卿道:「你忘了本來面目了?你把個男人摟在懷裡,太不顧體面!依我的性兒,就要打你幾下,才出氣呢!我是留你面子的,你不開口就算了嗎?我著人請你兩次,還不肯來,你太象意了!」
罵得寶珠粉面通紅,不敢回答。文卿道:「什麼不言語,還候打呢!」寶珠羞澀澀的道:「桂兄他們推把我的,教我也無法。」文卿大怒,站起身指定寶珠:「放屁!你可認得自己了,我明日去告訴你母親、姐姐,看你可過得去?」寶珠嚇得倒退兩步,又羞又怕,不免流下淚來。文卿道:「哭就怕你嗎?你到底怎樣說!」寶珠仍是低頭不語。文卿將桌案一拍,道:「你說不說?」
寶珠嚇了一跳,道:「我的祖太爺!你教我說什麼?人家聽見,成何體統?你也給我留點臉。」文卿道:「不怕人聽見,不是這樣兒待你了。我總不能眼睜睜的看你同人相好!」寶珠低低道:「什麼話!我就回去,好不好?」文卿道:「使得,替我就走」。寶珠拭淚轉身,文卿道:「慢著。你不走,那可別怪我!」寶珠只得點點頭,出來上席,又在家人耳邊吩咐幾句。那個翠寶又來伺候,可憐寶珠那裡還敢理他!
少刻,家人來回:「衙門裡請少爺有事。」眾人還不肯放,寶珠立意要走,眾人出來送上車去。寶珠進房,就把此事說與紫雲知道,紫雲笑道:「好醋勁兒!也怪不得他,他還沒有受用,倒被人占去頭水,自然作忙。」寶珠啐了一口。到日就是兩個小公子動身日期,夫人、小姐再三叮囑,寶珠騎馬直送出城。過了一日,浙江正主考官卻好放了桂伯華,寶珠心裡歡喜。連日李公有些小恙,寶珠常去請安。
那天正回來,在門口下車,見多少人擁在門首,正要問時,有幾個人上來叩頭,道:「恭喜大人,欽點順天大主考!」寶珠教人賞了報子,進來先替母親、姐姐賀喜。夫人大喜:「到底你舅舅有見識,不然,又要遵什麼例迴避了。」寶珠收拾進貢院,全副執事,迎將進去,好不威風!轉眼三場完畢,中了多少英才,放榜復命。回府有些舉人來見座師,寶珠也自歡喜,暗想:我一個女孩兒家,竟得了多少門牆桃李,豈不好笑!此時浙江榜也放了,有人送報到來,四人俱皆中式:
松筠卻好撞見寶林當日窗課,竟中了第一名解元,李、許二位是經魁,松蕃中在二十名之外。各家熱鬧,如花似錦。惟有寶珠更樂,比自己中舉快活百倍。夫人、寶林,也是喜氣洋洋,賀客盈門,忙個不了。門上報許府二小姐來了,寶珠害羞,躲了進去。寶林接進堂內,銀屏見夫人道喜請安,又同寶林平拜了。夫人問了他母親好,銀屏道:「家母本要自己過來,替乾娘請安,因連日有些不自在,天氣又熱,恐妨起居。如今氣候稍涼,先著女兒來替乾娘、姐姐道喜。」
夫人道:「好說。我也常想你太太,同你談談,久已要請過來聚一兩天。幾個小兒,動身的動身,放差的放差,鬧得我不得了。今日小姐來正好,就在這裡多住幾天,可別嫌簡慢否。」銀屏笑道:「承乾娘美意,女兒在家也曾同母親說過,意思要同乾娘多頑幾天,還要領領大姐姐的教呢!」寶林在旁邊,細細看他,果然言詞輕俏,容貌嬌羞,瀟灑風流,有大家氣度,聽他說到領教的話,忙答道:「不嫌輕讀,妹子陪姐姐作個平原十日之歡。」銀屏笑道:「乾娘,聽姐姐這個稱呼,可是外我了。我比他小得三歲,怎麼叫我姐姐呢!」寶林道:「我也不能坐家欺人。」銀屏道:「名分不可紊亂。」
夫人聽他丫頭頗俐,笑道:「你們都不必過謙,兩個正是個對兒!」少刻,排上點心,寶林陪他坐下。這位小姐大方已極,毫不拘束,就同在家一樣進房來替夫人燒煙,乾娘長、乾娘短,談個不住,有說有笑,灑脫異常。飯後,就將隨來的侍女、老婆子都教回去,恐他們在此不便,所以不留一個。又到寶林房裡坐了一坐,低低問道:「我家二姐姐呢?」
寶林笑道:「他知道你來,躲著去了。」銀屏道:「怕我幹什麼?家裡姊妹,難道不見面的了?大姐姐,我同你去見見他,躲在那裡呢?」寶林笑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銀屏道:「好姐姐,告訴我罷!」寶林道:「在娘套房裡。」銀屏扯住寶林,要他同去,寶林道:「我去不便,他要怪我呢。不如你自去見他,我隨後再來。」銀屏笑著,來到夫人房裡,推開小格子要進去,夫人道:「他害臊呢,你別進去罷!」銀屏笑道:「家裡姊妹,怕什麼?」就走裡邊。過了屏風,走天井繞欄杆,一路賞簽,輕移蓮步,踱進雕窗,見琴書排列精雅非常,暗暗稱贊,果然是個雅人。
望了半天,尋不出門戶來,好容易摸到書架暗門,過去,迎面一架鏡屏掩著,推了幾下,巧巧推著關棙,自然閃開。銀屏一看,三個女郎,金妝玉裹,一色的打扮,圍著擲升官圖。三人見他進內,忙站起身。銀屏看那三個,個個美貌,不知那個是的。原來寶珠雖去過許府套房,因許夫人作事慎密,不容別人偷瞧,所以銀屏並未見過寶珠,還不認識。紫雲又是同寶珠一齊走的。也是不曾見過,只得問道:「誰是二姐姐?」紫雲笑道:「我們小姐在房裡呢!小姐裡邊坐罷。」
綠雲就打起大紅縐門簾,銀屏入內,見錦天繡地,翠羽珠簾,金碧交輝,說不盡十分華麗。寶珠坐在窗前,手裡拿著閒書消遣,見進來一個女郎,知道就是銀屏,把書放下,徐徐起身,粉頸發赧,垂頭而立。銀屏一看,心裡贊好,果然與眾不同,竟是無雙絕世!笑迷迷的走到面前道:「我的嫂子,你躲我什麼?也被我尋著了!」
寶珠羞得回答不來。紫雲進來送茶,笑道:「小姐請坐,我們小姐面嫩得很呢。」銀屏道:「那我不管,誰教他躲我呢?我哥哥特地教我來瞧瞧的。」說著,大笑不止。紫雲請他坐下,寶珠只好也坐下來,還是低頭不語。倒是紫雲陪他談談,銀屏夾七夾八的,說笑不住。寶林進來,請他出去坐罷。不知銀屏走是不走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