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 劉公子充發黑龍江 松小姐喜動紅鸞宿
話說次日晚堂,提出柏忠,當堂跪下。才要審時,遙看見個家人上來,在文卿耳畔低低說了幾句話,就在外說:「送機密信的要面見大人。」只見文卿道:「既有要緊,領他進來就是了。」家人出去,就帶進一人來。柏忠在地下偷瞧,見他背著臉,看不見是個甚麼人,遠遠的見他由旁邊慢慢的轉上去,向文卿請了安,說話也聽不真。見他貼肉取出一封文書送上,文卿看過,遞與墨卿。
只聽家人說:「我們相府的人,還怕甚麼?有誰來做對頭!」又聽墨卿道:「立斃死這囚徒就是了!」又見文卿道:「你回去,請中堂放心。」家人道:「我老爺改日定當面謝。」這幾句說得略高些。只見那來的人,匆匆的出去了。
柏忠心裡暗想,府裡有人來說情了。聽得上面問道:「柏忠,你招不招?」柏忠道:「小的實在不知,實情冤枉!小的同英家是街鄰,也不能做這種沒天理的事!或者家下有人,言語之間,得罪了他,他有意來害我,也未可知。就是敝上公子,從來並不做不法之事。求大人格外施恩,願大人朱衣萬代!」說罷,叩頭不止。
墨卿喝道:「問他講什麼!」就飛下簽來道:「作實重打,不必計數!」各役上來動手,柏忠叫道:「大人天恩!」文卿在上面說道:「柏忠你這奴才!你招了還可有命,如其不招,頃刻為杖下之鬼!看你枉自熬刑受苦,我倒憐你無辜,我教你死得心服就是了!」就把書信往下一擲,吩咐道:「等他看過,再為動刑。」
柏忠在地下,拾起書信一看,嚇得面如土色。原來信上是請許、李二位,將柏忠處死滅口,相府做主,沒得人要人的活。柏忠此時,冷汗淋身,暗想:「我為他受刑不招,他倒要害我性命!也怪不得我了。」主意已定,叫道:「二位大人在上,小人情願直供!」墨卿怒道:「你休得多言!」文卿道:「你且說來。」柏忠就將前後事情,一長一短,直招出來,所有自己主謀,一概推在劉三公子身上。
文卿叫他畫了供,道:「你既直招出來,我總開活了你。況你也不犯死罪,是你主人指使。」柏忠叩謝,跪在一旁。隨即提出劉三公子,審問一番,把柏忠的口詞與他看過,劉三公子也就沒得說,只好從直招認,畫了口供。許、李同回奏,旨意下來,大略說劉捷縱子為惡,擅搶良家女子,不法已極!又復冒認為女,設計陷害大臣為詭譎。柏忠助紂為虐,倚勢橫行,深堪痛恨!劉捷罰俸一年,降三級,仍留內閣辦事。劉浩革去舉人,發往黑龍江效力。柏忠重責枷號,期滿遞解回籍。
大理寺點瞭解差,押劉三公子上路。又將柏忠重打四十,頭號一面大枷,許、李二位恭維,就將他發在松府頭門外示眾。劉府用了幾兩銀子,讓劉三公子回去一走,父母妻妾,哭得難解難分。奉旨欽犯,解差何敢久留?推他上路。劉相同松、李、許三家,更添仇恨,竟是不共戴天了!氣到無可發洩之處,又著人在外放風說:「松御史委實是個女兒,在我家飲酒,飲醉了,被我們已經識破,我家公子才帶進內室,還睡了一夜呢!他惱羞成怒,就同公子有仇!」又誇他的腳怎麼好、瘦得可愛,你們不信,看他走路,還有些女相呢!一個傳十個,十個傳百個。竟當做新聞談起來,弄得人人疑惑,個個傳揚。
寶珠心裡也有許多的不安,朝臣之中,雖不敢戲侮,寶珠究竟有愧於心,倒不大同人來往。即如寶珠的至親好友,許、李幾家也曾聽人傳說,心裡總不肯信。只說劉家同他有仇,見他年輕貌美,就生出些混話來糟踏他,倒反付之一笑。也有相信的,說定然是個女人,男人那有這種美麗?又有不相信的,說定然是個男人,女人那有這種作為?正是疑者半,信者亦半。
只有張山人知道寶珠是女子,聽得物議難堪,倒替他捏一把汗,暗想:「如落在別人手裡,反為不美,倒不如趁此成就他們的姻緣。」主意想定,就坐車到許府來。卻好那一天許公在部,只有文卿在家,接進書房,談了幾句,張山人道:「老夫有件要事面商。」說著,目視左右,文卿會意,屏退家丁。
張山人起身一揖,道:「老夫今日特來討杯喜酒吃吃,不知世兄尊意如何。」文卿道:「不知老先生說的那家?容晚稟明家君再議。」張山人道:「此事必須吾兄自為之。」文卿道:「請教究竟是誰家,述求明示。」張山人道:「就是松家小姐。」文卿道:「松家小姐許了李墨卿,沒有小姐了。」張山人笑道:「虧你天天同人往來,也不知道人家是個小姐!」
文卿又驚又喜,站起身來,不由的笑道:「秀卿真是個女兒嗎?那就好極了!只怕不確。」張山人道:「怎麼不確?老夫生辰九十餘年,眼睛錯看過人的麼?我初次見他,已經識透,但是不敢輕言。如今物議難堪,不能再隱,特來成全世兄。倘為他人識破,恐捷足者先得之矣!況我推你們八字,也是相對相當。世兄不可失此機會!」
文卿喜得說不出話來,只是歡笑,對張山人道:「我明日就請老先生為媒,去走一趟。如其得成,容晚當效犬馬。」說罷,連連作揖。張山人道:「不是老夫推辭,就去說,他也不認,而且也不好出口。」文卿道:「怎麼好呢?那就害死我了!」又抓耳搔腮的道:「有什麼法想呢?有什麼計較呢?」張山人道:「世兄不要性急,老夫倒有個章程。」就在文卿耳邊,說了幾句。文卿笑著,只是點頭,又將茶几一拍道:「非此不可!」就對張山人作了兩個揖。張山人笑道:「別要被懵住了,就是事成,也不可聲張。」文卿連連答應。
張山人告辭而去,文卿坐在書房,想一回,笑一回,弄得象呆子一般。偏偏事有湊巧,門上來回:松大人到了。文卿這一喜,深似寒懦乍第,窮漢發財,從天上掉下一個寶貝來,趕忙叫請,自己就迎出來,接上花廳。文卿並不開言,忍不住對著寶珠只是傻笑。寶珠道:「我今天有甚可笑之處?你這般見哂!」文卿仍不回答,笑個不住,寶珠也就笑了。
文卿見他這一笑,眉舒楊柳,唇縮櫻桃,果然傾國傾城,千嬌百媚,身子都軟癱了!掙扎一會,起身道:「我想出一句要話來問你,裡面坐罷。」寶珠心裡算計一番,就隨進來,到內書房坐下。文卿自己出去,把門鎖了進來,又對他傻笑。寶珠頗為疑惑,問道:「你今天笑得有因。」文卿笑道:「我心裡樂得受不得!」寶珠道:「你樂的什麼事?」
文卿又不言語,只是發笑,寶珠道:「說半句留半句,最是悶人。」文卿道:「我說了,你要作惱呢。其實,你也該歡喜呢!」寶珠道:「什麼鬼話?我不懂得!再不說,我就走了。」文卿道:「只怕你今日難走呢!我門都上了鎖了。」寶珠知道話裡有話,桃花臉上兩朵紅雲,登時現出。
文卿忍不住,就在寶珠身邊坐下來,笑道:「妹妹,我愛煞你了!」寶珠忙起身道:「你今酒吃醉了!」文卿道:「我酒倒沒有醉,色倒迷住了。」寶珠已驚得無話可說,只得冷笑道:「常時混鬧,也覺無趣。」文卿正色道:「誰同你再強口?我著人來驗你,看你臉面何存!」
寶珠嚇得半晌無言,低低的道:「你瘋了!」文卿道:「你不必賴,你的隱事,我都知道,不如爽快認了,還於你有益多著呢!」寶珠道:「認什麼?」文卿道:「你別糊塗,一定要我說明白嗎?你放心,我都不替你傳揚。」寶珠此刻也就低著頭,不敢言語。文卿道:「怎麼樣?你認是不認?」問了幾聲,寶珠總不回言,淚珠滿面。
文卿心裡頗為不安,倒安慰道:「你別要傷心!你我是至交,我難為你嗎?」說著,走到旁邊坐下,替他拭淚。寶珠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,文卿扯他坐在懷裡,只敢用好言撫慰。忽見寶珠推開文卿,站起身來道:「我的行藏,被你識破,我也不敢強。但我也是不得已的苦衷,求你還要原諒我一點臉,就是你的交情。你今日一定要逼我,於你也無甚好處,何苦來呢!」說罷,又流下淚來。文卿道:「我並非逼你,不過是愛你!你如果依我,一點都不向人說,就連墨卿,我也不告訴。」寶珠道:「依什麼?」文卿笑道:「你是聰明人,還不懂嗎?」寶珠大怒道:「那個話頭,可以砍頭!你把這事,是斷不行的!」
文卿那裡肯聽,笑嘻嘻的又挨過來,要想摟他。寶珠急道:「你把我當准!你見沒人在此,就可以隨心所欲嗎?今天若有半點苟且,我這幾年的清名,付之東洋大海了!」文卿還是歪纏,寶珠哭道:「罷了,今天是我死期了!」說著,將頭望柱子上撞去,文卿嚇慌,一把扯住,急聲都叫出來,喊道:「我不敢!我不乾!聽你使,隨你的意思!」寶珠坐下,還是哭個不休。
文卿也坐在椅上喘氣,停了一會,歎道:「人非草木,不能無情。今日就是你身立其境,見這等絕世無雙的人物,也不動心的嗎?你這樣貞烈性子,諒我也不敢強你。我頗不自量,意思要同你訂下百年之好,還肯不肯呢?」問了幾十遍,寶珠總不答應,文卿發急道:「肯也說一句,不肯也說一句,好教我放心。」寶珠無奈,只得回道:「我也做不得主,要問娘同姐姐呢。」文卿道:「你心裡願不願?」
寶珠粉頸頻低,秋波慵盼,一言不發,雙頰飛紅,那欲言又止的神情,令人可憐可愛。文卿道:「說是必定不肯,你就點下頭也可以。」寶珠挨了一挨,微微點頭。文卿大喜,又笑起來,酣酣的道:「我件件都如意,只有一件不放心,你腳是裹過的麼?」寶珠又點了點頭,文卿就挨過來道:「我瞧瞧,好不好?」伸手來拉他靴子,寶珠紅泛桃腮,用手微攔,文卿道:「你別強。」
將靴子裡帶子替他解下,慢慢脫下來,露出一對尖尖瘦瘦、追魂奪命小金蓮,繡鞋翹然,纖不盈指,握在手中,玉軟香溫,把頑一番,竟不忍釋手,心裡又大動起來。無如見他性子太烈,不敢惹他,又把靴子替他穿好。寶珠道:「你可放我回去了。」文卿道:「那不能,話還沒有講定呢!你先請到我家母房裡坐坐,包你沒有外人,我還有要言同你相商。」寶珠無法,只好依他,隨了進去。不知進去有何說,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