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回
  生辰會令集紅樓夢 美人計酒醉玉堂春

  話說雲竹林接過籌筒來,搖了一搖道:「這一筒,共是一百根,都是《紅樓夢》的目錄以及故事。吃酒的法子,是我們老泰山化出來的,各抽一根,照籌上注法飲酒,是最公道的。」桂榮高興,就要來抽。竹林道:「你也慢些,敘次來才是。」就將籌送到首席來。
  潘蘭湘抽了一枝,上面一行隸字,是史湘雲醉眠芍藥圃﹔下一行小行書,是對坐力晴雯,先搳三拳,湘雲用鴨頭兩字飛觴,晴雯用桂花兩字飛觴。大家看過,都說有趣。竹林笑道:「也有幾個沒趣的在內,抽到了就有笑話了。」蘭湘看對席坐的是許文卿,就轄了三拳,勝了兩拳,輸了一拳,飛了一句:「鴨頭春水綠。」順衣領數去,該是自己一杯,墨卿一杯。文卿也飛一句道:「冷露無聲濕。」桂榮、雲松二人各一杯。佳榮道﹔「別依次敘了,就逆行罷。」順手搶了一技,賈寶玉品茶攏翠庵,下注同對杯酒。
  眾人笑道:「好個出家人,也不戒酒。」桂榮道:「勝者為寶玉,負者為妙玉,寶玉吃茶,妙玉吃酒。」措了三拳,桂榮輸了,吃了三杯酒,竹林陪了三杯茶。眾人笑道:「好個出家人,也不戒酒,只怕要走火入邪魔了。」竹林道:「這故事裡面也有的。」椿榮道:「就是我來了。」抽出籌來,是猜燈謎,賈政悲讖語,下注說謎一個,給合席猜,猜得著,自飲一杯,猜不著,合席飲一杯。椿榮道:「叫我說什麼?」眾人笑道:「聽憑你說。」椿榮想了一會:「我有一首七絕,打件物事。」念道:
  彈指韶華即夢鄉,茹毛飲血古風光。
  煤生慣作依人計,一曲琵琶隱鳳陽。
  眾人正想,寶珠笑道:「我猜著了。真是好心思。椿二哥吃酒,我說給你聽。」椿榮尚未回答。文卿笑道:「好象是蝨字。」寶珠道:「一點不錯,令人測摸不著。」椿榮一笑,吃了一杯,對許文卿道:「請抽罷。」文卿道:「我抽好的。」取來一看,自己先笑了,眾人看時,一行大字,賈寶玉通靈會金鎖。下注一行,是並者為寶釵,對坐者為黛玉,寶玉吃令酒。寶釵使個眼色,叫他不吃,寶玉就將殘酒送到寶釵唇邊,又用手摸著寶釵金鎖。寶釵裝著羞態,黛玉要裝作怒色。眾人笑道:「全要神情裝得象呢。」寶珠赬頰無言,俯頭手捻衣角。
  眾人笑道:「令還沒有行,秀卿倒裝羞態了。」墨卿笑道:「這是他的故態,不消裝得。巧得很,偏偏他戴著金鎖呢。」竹林道:「我見別人行這個令,解開鈕釦就算的,偏他真有金鎖,那就更妙極了。」寶珠粉臉低垂,憑人說笑。文卿道:「只好借重了。」
  寶珠只不開口。眾人道:「剛才講的,酒令嚴於軍令,萬不能更改的。」墨卿道:「秀卿,怎樣?只得委屈些兒。」寶珠搖搖頭。眾人見他光景,又笑起來,遂你一言,我一語,寶珠被逼不過,也就肯了。眾人還說要做作得好呢,文卿取杯,飲了一口,寶珠把頭略抬一抬,秋波轉,眾人道:「好!」文卿將酒送到寶珠唇邊,笑道:「寶姐姐吃酒。」寶珠才要吃,聽他叫一聲,反把頭又低下去,臉上起了一層紅暈。文卿又湊進些,笑嘻嘻的道:「不要害羞,你飲了罷。」寶珠勉強吃了一口。眾人道:「真好溫柔勁兒,這個交杯吃得有趣。」又道:「取出鎖來才算呢。」
  文卿伸手來取,寶珠心想,倒不必強,摸到胸前,不是要處,就把頭來抬起,讓他來取。文卿在他項下,慢慢理出金練子來,掏出一把二三寸長的金鎖,倒細看了好一會。眾人個個羨慕,都道:「有趣,香豔已極,羞態本來有的,不消妝了。」對席潘蘭湘道:「我來裝怒容。」就把臉沉了一沉,令就完了。眾人甚為高興,只有寶珠含羞帶愧,低頭無言。文卿以籌筒送過來道:「這回抽支好的罷。」寶珠只得抽了一支,看了一看道:「不來了。」就起身要走。竹林一把扯住道:「到底是什麼?」
  眾人來看,又大笑起來。原來是蔣玉菡情贈茜香羅,下書一行,是並肩為寶玉,下首為薛幡,同薛蟠搳一拳,無論勝負都是薛蟠吃酒,玉菡敬寶玉一杯,寶玉用手扯著玉菡褲帶。眾人笑道:「準是薛蟠呢?」文卿道:「自然是雲竹翁。」竹林道:「總是我吃酒,也不必搳拳了。」眾人道:「那不能,令是一點亂不得的。」竹林就同寶珠搳拳,也是竹林輸了。眾人道:「快敬酒。」斟了一杯,遞到寶珠手裡,寶珠羞澀澀的,來敬文卿,又怕他要掀衣服,褂下也掛大紅縧子,送將出來。
  文卿一手扯住須帶,一手按杯飲酒,看見寶珠微微露出大紅洋縐褲子,正在偷瞧,忽聞一陣甜香,從鼻子裡直透人心坎裡去,蕩魂消魄,倒覺得迷迷糊糊的了,握住縧子,意不忍釋手。寶珠趕忙一扯,低低的道:「難星也過了。」引得眾人又笑。雲竹林抽了一支慶生辰群芳開夜宴,下注合席滿飲雙杯。眾人道:「好,又即景,又象個做主人的。」
  竹林在眾人面前,敬了兩杯。寶珠道:「怎麼人家就這樣爽快,我們就這樣累贅呢!」桂榮道:「別人也不陪。」寶珠就不言語了。竹林道:「李大哥抽一支收令罷。」墨卿抽出一支來看,對寶珠道:「你今天好運氣。」就把籌遞過來。寶珠細看大字,是熙風賈瑞起淫心,下注對席是王熙鳳,賈瑞過來一斟,敬一杯酒,扯出手來道:「嫂子戴的什麼戒指?」鳳姐姐道:「放尊重些。」賈瑞又捏鳳姐姐鞋尖,熙風道:「別胡鬧,人瞧見成個什麼模樣!」寶珠見要捏他腳尖,立意不肯行這個令。大家逼著,七言八嘴的。墨卿道:「眾怒難犯,就過來送酒。」寶珠也就飲了。
  墨卿扯住寶珠的手笑道:「嫂子你戴的什麼戒指?」寶珠滿面通紅,羞得一字說不出口。文卿笑道:「你不先叫我哥哥,他如何肯答應?」寶珠瞅了他一眼。眾人大笑道:「快說罷!」寶珠心裡想叫姐夫,只管扯往手,也不成意思,不如說了罷!低低的道:「放尊重些。」墨卿彎下腰去,捏著寶珠腳尖,寶珠趕忙縮起來,口裡又說不出來。眾人道:「怎麼不開口,就算了嗎?」
  寶珠還是不言語。墨卿道:「你又不是個女孩子,當真做鳳姐兒麼?不說,料想是過不去的。」眾人道:「如其不說,就重來,這回不算。」寶珠真羞得無地自容,就嚷出急聲來道:「別鬧罷,人瞧見不成模樣。說過了,還有什麼說的呢?」
  眾人大笑道:「今日實在有趣,還比瞧遊戲好百倍呢!就是秀卿吃虧了,怎麼今天都是他上當?」桂榮笑道:「別人也裝不出來這種嬌柔樣子來。」竹林道:「秀卿怎麼這樣害羞,我不怕得罪你,你倒真有些姑娘腔。要是我,就老起臉來,憑他們笑話,又待如何?」
  寶珠聽眾人議論,滿面嬌嗔,起身道:「今日還有點小事,不能陪了。」說著就要想走。竹林拉住道:「秀卿真有氣了,這不過頑意兒,你這樣倒是惱我了。你走了,我們老泰山豈不怪我?」眾人都道:「從此不許說笑話,再頑笑一句,就罰他。」「天也不早了,不必再行令,倒是談談的好。」你一言,我一語的苦留。
  寶珠還站著不肯坐。墨卿道:「要走也候吃了面走,你教張老先生面上過得去嗎?又鬧孩子脾氣了。」寶珠只得坐下,還是不言不語的。眾人解釋一番,寶珠勉強吃了半碗麵。
  竹林心中頗過不去,想出話來跟他周旋。才散席,寶珠就吩咐套車,大家留他不住,竹林送出來,李、許二位,也跟著送寶珠到花廳上。張山人面前謝了一聲,又見了舅舅同些老前輩。張山人也留了一會,見他立意不肯,只得說晚間一定候駕,寶珠含糊答應,張山人直送出來。李、許、雲三位也是諄囑晚間必來的話,寶珠帶理不理的,點點頭。看他上車,盤好腿,對人彎了彎腰,家人都上了馬,風馳電閃的去了。
  如今要說那劉三公子在家養傷,睡了半月,方能出來走動。到了今日,方知寶珠是賺他的,心裡恨極,反愛為仇,常想報復,無如沒個計較。同柏忠商量好幾次,只得仍行前計。安排已定,就著人去請松大人,有要事面議。寶珠見劉府來請,是中堂的片子說請議事,酉刻候駕,寶珠雖然疑慮,既是中堂傳請,沒個不去的理,只得答應。
  到了酉刻,將松勇喚到,吩咐幾句,教他總不可遠離,就上車到相府裡來。門上傳進去,說請,寶珠下車,隨著傳事的進去,到大廳後一座垂花門入內,就是花廳。才上台階,劉相笑迷迷的接下來,寶珠搶步上前請安,劉相雙手扶定,拉了手,請寶珠上坐。寶珠不肯,師生禮坐了。家人送茶,劉相殷慇懃勤,敘了一番寒溫,談了許多閒話。劉相道:「有件要事,欲與年兄細談,請裡面坐罷。」寶珠道:「已到了中堂,有言不妨明示。」劉相道:「內裡清靜些。」就站起身,讓寶珠道:「老夫引道罷。」
  寶珠無奈,只得隨後進來。松勇也就跟定,曲曲彎彎,走了許多路,到了底處院落,洞房曲檻,好象內室的光景。左首隔著一間,門帛垂下,陳設頗為精雅,酒席業己擺齊,劉相就上席,寶珠推辭道:「小姪前來,原為中堂有事見教,萬不敢叨擾盛筵。如有什麼使令,請中堂明言,小姪還有點小事,不能久陪。」劉相道:「年兄說那裡話?老夫同尊府幾代世交,幾個小菜,笑話死人了。況且今日還有件要事面議,正好借此細談,就請坐罷。」
  寶珠不便再辭,說道:「既蒙盛意,只得領情。」劉相大喜,推寶珠上坐。寶珠道:「小姪何敢僭越?中堂勿大謙。」劉相道:「年兄是客,老夫是主人,況且老夫舍下,不比朝堂敘爵,年兄但坐何妨?」就帶推帶拉,把寶珠捺在首席上,寶珠說聲「有罪了」。劉相送過酒來,對面坐下,笑對寶珠道:「老夫同尊府幾代通家,年兄剛才這個稱呼,是以世俗之見待我了,要罰三杯才是。」說罷大笑,不住的恭維。
  寶珠細看神情,總有些疑惑,也看不出破綻來,但是處處留心。吃了一巡酒,驀見左首門簾一動,有個女子在門邊張望,對他笑了一笑,使個眼色,一閃就進去了。寶珠看那女子,頗有幾分姿色,雖未看真,眉心裡這個紅痣,甚為刷目。寶珠沉吟一會,心裡徹底明白,暗笑道:「原來又使美人計來害我。劉家父子,真是個蠢才。我若怕他,也不叫個寶珠了!」
  只聽劉相對家人道:「請少爺出來。」家人答應去了。劉相瞥見松勇站立窗外,問家人道:「這是誰,放他在此?」寶珠起身道:「這是小價。中堂如有要言,不妨著他退去。」隨即出來,在松勇耳畔說了幾句,又吩咐道:「你聽我咳嗽為號,你再下來﹔不然,總伏著,別動手。」松勇一一答應,出去行事。不知寶珠怎得脫身,且看下文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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