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見詩句阿姊肆嬌嗔 正家法閨娃遭笞辱
話說寶林上牀,見寶珠玉山推倒,雲護香封,叫道:「寶珠,寶珠!醒醒罷!」連叫兩聲。寶珠從夢中驚醒,開眼看時,見是姐姐,趕忙坐起身來,一手掠著髩鴉,含笑說道:「姐姐此刻怎麼來的?」紫雲已送上茶來。
寶珠被寶林上下細細一看,見他雲鬢微鬆,臉潮猶暈,一段風流嬌媚,令人魂消。暗想這等一個美貌,如何不動情?也不能怪他。但是他終日在外邊,與男人相處,若不駕馭一番,將來弄出笑話來就遲了。冷笑一聲道:「好女孩子,做得好事!還不替我跪下來!」寶珠一時不知頭緒,只道日間事犯了,嚇得站起身來道:「姐姐,妹妹沒有幹錯了事。」寶林將案桌一拍,道:「你還不跪麼?」
寶林氣性嚴厲非常,妹子兄弟,要打就打。此刻見他動怒,怎敢違拗?只得對住他雙膝跪下。寶林問他:「你知罪麼?」寶珠道:「妹子實在不知道。」寶林道:「取戒尺來,打了再告你!」寶珠道:「好姐姐,妹子真沒有犯法,不知所為何事?」寶林道:「你敢不服麼?」將花箋在袖中取出,向地一擲,道:「好女孩子,太不顧體面!」寶珠拾起來一看,不覺兩頰飛紅,半言不發。
寶林不容分說,將他手扯過來,重重的打了二十。可憐春筍尖尖,俱皆青赤,在地下哭泣求饒。寶林那裡肯聽?紫雲兩個都嚇呆了。寶林向紫雲道:「出去取家法來伺候!」他二人怎敢不遵?就忙忙的出去,到大小姐房內,取了家法,走到正房,見夫人正在解手,急急的說了一句道:「太太不好了,大小姐打小姐呢!」夫人又不得就進去,心中空自著急,說道:「又為什麼事?林兒真不安分!」
再說寶珠見取了家法進來,格外懼怕,哀求道:「好姐姐!都怪妹子不是,饒我一次罷!妹子身子不好,打不得了!」寶林喝令紫雲、綠雲將春凳移過來,扶起寶珠,伏在凳上,二人按定。寶林取過家法來動手,寶珠實在忍痛不過,哀求道:「好姐姐!妹子年紀輕,就有天大的不是,求你還看爹的分上罷!」又哭道:「妹子實情受不起!姐姐定不肯饒恕,就取帶子勒死我罷!」
寶林只當不聽見。寶珠急了,痛哭道:「爹呀!你到那裡去了?你這重擔子,我也難挑。你不如帶了我去罷!一點不是,姐姐非打即罵,他那裡知道我的苦楚?」寶林聽見此話,不覺心裡一酸,手就軟了,將家法一擲,回身坐下,也就落下淚來。
紫雲扶起寶珠,仍然跪下,低頭只是哭泣。寶林用手帕拭去淚痕,勉強問道:「誰叫你不顧體面?下回還敢不敢?」寶珠道:「真不敢了!如再有不是,姐姐就打死妹子,總不敢怨的!」正說著,只聽外間說道:「先打死我,再打死他!我同苦命的孩子一搭兒去,讓你們好過受用日子!」
夫人帶哭帶嚷,跌跌的跨進房來,不由分說,向地下拉起寶珠,望椅子上一拉,把寶珠摟在懷裡,道:「打壞那裡了?」又指著寶林,氣喘喘的道:「我的姑太太!你就留我多活幾年罷!」又對寶珠道:「好孩子,姐姐得罪你,你看娘分上,娘陪不是!到底為著何事?我不懂得。」寶珠流淚道:「娘說那裡話來!是我的不是,不怪姐姐。但是我的爹那裡去了?娘!我要爹爹呢!」
夫人心如刀割,淚如泉下,道:「孩子!你很心癡!爹去了,把你同娘撇下來。如有他在,你也不得受人欺負!」說著,母子相抱大哭。寶林見妹子如此,也難為情,似乎今日太打重了,聽見母親言語,又不敢辨白,此刻也是淚垂滿面。紫雲見三個難解難分,又不敢上前解勸,只得暗暗出去,請了姨娘進來。姨娘取了一杯桂圓湯,送到夫人面前,金子擰了一把毛巾伺候。紫雲捧支水煙袋站在一邊。姨娘忙陪笑道:「太太別為他們操心。孩子不好,也是要打的,姐姐管的是正理。」
夫人此時捨不得寶珠,又不便過於責備寶林,一肚脾氣,正無處發洩。聽見姨娘說話,不由大怒,用手巾拭了淚痕,接過煙袋,吸了一袋,劈面對姨娘啐了一口,道:「你得了失心病,還是做春夢?你的肚皮好,生下好孩子來,人不如你!我這個寶珠,勝過兒子百倍,真比寶貝還貴重,我全家靠他過日子呢!他有點長短,我先是個死!你只知道打牌吃飯,知道享的誰的福?」罵得姨娘閉口無言,只得回身來勸大小姐出去。
夫人代寶珠拭了淚,勸他吃了兩口龍眼湯,見無人在面前,對寶珠道:「好孩子,你不要生氣!這個壞丫頭,在家能有幾天?明年李家就要娶了。那時讓你為尊,誰敢委屈你!」寶珠道:「娘說什麼話!姐姐是家裡不能少的,等兄弟大了才能放他出閣,娘千萬不可錯了主意!若沒有他,我更難處置了。」夫人又勸了許多言語,哄他住了哭,要候他睡下,方才出去。寶珠不肯,夫人就親手替他除花卸朵,脫了衣服,解去鞋腳,看他上牀,將錦被替他蓋上,又拍了幾下,說:「睡罷,我去了。」寶珠道:「娘走好了!」
夫人答應出房,又叮囑紫雲幾句,吩咐今夜不要關門。金子掌燈照著,紫雲一直送至正房,回去各處檢點一番,同綠雲進房,說道:「今日不要睡,太太是必來的,我們下象棋罷!」到了四鼓以後,果然夫人又來一回,問了紫雲兩句話,也就出去了。寶珠在牀,睡了片時,想起心事,又哭了一會。次日十點鐘,方才起身。梳洗已畢,悶悶的坐在房中。
夫人進來閒談,一同吃了飯,夫人就在右首炕上吸煙。只聽雲板聲敲,紫雲、金子兩個出來一看,見夫人房中壽兒在外說道:「姑老爺來了,請姐姐回一聲。」原來寶珠房中,閒人不敢擅入,事事來回,都敲雲板。紫雲進來回了,夫人又替寶珠更衣,隨著夫人一同出來。到了正房,李墨卿上前見了姑母,又與寶珠見過,吃了一回茶煙,談了幾句閒話,對寶珠道:「文卿一同來的,在花廳上,你令兄陪著他呢,我們出去坐罷!」辭過夫人,二人起身。
寶珠又進去叫了一聲姐姐,與墨卿到了花廳,大家相見讓坐。寶珠見桌上兩副對子,問道:「誰的對子?」墨卿道:「你倒忘了麼?請你改正改正。」寶珠笑道:「好快當。」展開一看,李墨卿的是集《西廂》兩句:
翠裙鴛繡金蓮小,紅袖鸞綃玉筍長。
再者文卿的,也是集句:
秋水為神玉為骨,芙蓉如面柳如眉。
寶珠看過,微微笑道:「過譽了。」文卿道:「你的寫成了沒有?」寶珠道:「我沒有做,我倒忘了。」文卿道:「你太無趣!過日入時快寫起來,去赴老劉之約。」寶珠道:「你們請罷,我懶得去。」墨卿道:「你不可過於執意,昨日又是你先走,今日再不去,老劉面子下不來。」文卿道:「誰願去嗎?劉三是個惡人,有造禍之才,也不可過於削他面子。」寶珠道:「倒委屈你了。」隨喚書童喜兒取了對子來,寶珠提筆,一揮而就,又落款巡花都御史。二人道:「妙極!妙極!」又朗誦一遍道:
月自戀花花戀月,卿須憐我我憐卿。
墨卿笑道:「秀卿於月卿,有情極了,還在我們面前假惺惺的!看這副對子,可被我們識破了。」依仁道:「才情二字是聯的,舍弟有才,所以就有情了。」坐了一會,吩咐套車。寶珠叫家人也替依仁備了車,自己入內,稟過夫人,又在姐姐面前撒個謊,才放出來,同眾人上車,還是兩個書童跟隨到南小街來。
再說劉三公子同翠紅宿了一夜,起身也有午後。柏忠進來陪住燒煙,劉公子道:「今日可要著人邀他們一邀。」柏忠道:「可以不必,他們大約必來的。」劉公子道:「小松兒實在標緻!我少爺喜歡他。我看他,倒象個女子。」柏忠微微笑道:「少爺看他象女子,門下看他未必是個男人。他的面貌聲音,都是美人態度,而且腰肢柔媚,體態嬌娜,男子家那有這樣丰韻?更有一件可疑,他走路與人不同,步子總不能放開,又踹不實,似乎腳疼,大約是裹過的,以門下細看,定然是一雙窄窄金蓮呢!」
翠紅等道:「說破了,果然可疑。他年紀雖小,已是做官的人,怎麼還戴耳墜子呢?」劉公子道:「我少爺同他頑一頑,就是死也甘心!柏忠,你想個法子,我有重賞!」柏忠道:「少爺,今日且試他一試,看怎樣?」劉公子道:「怎麼試法?」柏忠道:「少爺今日踹他的腳,故意裝做失腳的光景,看他怎樣?他是雙小腳,必要疼痛的。再誘他睡下吸煙,捻他一捻,就知道了。那時門下再想個法子,不怕他不雙手送來把少爺受用!」
劉公子大樂道:「好計好計!但小松兒是個御史,不好惹的。」柏忠道:「我們的聲勢,還怕人麼?就有點小事,老大人當朝一品,豈怕他新進的一個無知也乎!」說著,把鼻子掠了一掠。劉公子大笑道:「胡亂通文,又該打了!」柏忠道:「區區小事,你的門下須要帶點子書氣呢!」正說得高興,外面忽報諸位少爺到了。
只見李、許、松等四人踱進來,劉公子同三姊妹趕忙出迎,笑道:「信人,信人!」三姊妹也見過了,大家敘坐。柏忠道:「諸位大人在此,那有門下坐位?」劉公子道:「都是我的同年世交,不必拘禮,賞你坐罷。」墨卿道:「年兄快人,出口如箭。」劉公子見了寶珠,格外親熱,不住的問長問短。
文卿叫書童取過對子來,說道:「獻醜了!」大家一看,贊不絕口。三姊妹謝了又謝。劉公子道:「我也每人送你們一副,但是不耐煩做。老忠時常咬文嚼字的,今日罰你做兩副對句。」柏忠道:「門下受公子厚恩,雖湯火亦所不避。至於文墨之事,非我所長,只得有妨台命了!」劉公子道:「你方才還講甚書氣的?」寶珠笑道:「惟其有了書氣,所以書有詩氣。」劉公子道:「敢不做?把他磝出去!」
柏忠道:「少爺莫急!我來想。我還小時候做對子,是對過的,七個字實在不曾問津。」劉公子道:「你何不學諸年兄用個詩句子呢?」柏忠道:「這還可以。我念過兩本《千家詩》的,連年有了事,就不在詩上講究了。我就說個雲淡風輕近午天,待少爺對一句罷。」公子道:「放你的屁!我少爺,對你的詩麼?」柏忠道:「果然。。果然不敢勞尊。」劉公子道:「這句也不好,沒有他們名字在內,重來重來!」
柏忠道:「就難了,留我細細的思索。」又唧唧噥噥的道:「又要詩句子,又要有他們名字在內,那裡有這麼巧呢?」閉著眼,搖著頭,想了一會,忽然大笑道:「有了,有了!我想了一句好的。」不知好的是誰。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