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  小才女家學紹書香 老學士文心沉渭水

  詞曰:男子賦形最濁,女兒得氣偏清。紅閨佳麗秉純陰,秀氣多教占盡。崇嘏連科及第,木蘭代父從軍。一文一武實超群,千古流傳名姓。
  調寄《西江月》
  從來天地綺麗之氣,名花美女,分而有之。紅閨佳麗,質秉純陰,性含至靜,聰明智慧,往往勝過男人。所以詞上說男子重濁,女兒純清。賈寶玉道得好:「男子是泥做的,女兒是水做的。」足見女勝於男,昭然不爽。至於椒花獻頌,柳絮吟詩,那些曹大家、賈若蘭等人,我也記不清楚。單看這詞上一文一武,留名千古,又有那個男人及得他?看官莫謂他兩個,就空前絕後,聽我說個奇女子,文武全才,尤為出色。我非但說一個,還要說兩個,竟是一個克紹書香,一個守成家業,不但生同斯世,而且萃於一門。
  朝中有個內閣學士,姓松名晉,號叫仲康。原籍錢塘江人,是個世家,七代簪纓,祖孫宰相,兄弟督撫,父子都堂,叔姪鼎甲,家財千萬,自不必說。這位松學士,家世本是經章學術,十九歲就登第,入了詞林。有一位乃兄,也曾中過舉人,十餘歲就去世了。到了松學士,已是三代單傳。夫人李氏,亦是巨族之女,兄弟榮書、麟書,皆為顯宦。生下了二子二女,長女寶林,長子松筠,是夫人生的﹔次女寶珠,次子松蕃,是妾所生。寶珠生時,松公夢人送他一枝蘭花,只道是個兒子,逢人誇張,誰知生下來是個女兒!
  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慶,他就將錯就錯,告訴人生了兒子。皆因望子心殷,不過聊以自慰,徒做個熱鬧生日。後來雖然有了兒子,松公仍不能說破。寶珠五歲就請了先生,同姐姐上學。兩個姿色聰明,俱皆絕世,幾年之中,文章蓋世,學問驚人。松公見兒子尚小,就把他作為兒子撫養,不許裹腳梳頭,依然男妝束,除了幾個親人之外,一概不知,都叫他做大少爺。
  光陰易過,寶林十四歲,就不進書房,松公將內外總帳叫他一人管理。寶珠十三歲,與兩個幼弟仍在館中誦讀。也是事有定數,松公忽發狂念,見內姪李文翰附大興籍考試,暗想自己的雖是假兒子,何不也去觀觀場?就替他取名松俊,號秀卿,遂一同報名進去。他兩個本是聰明宿才,俱皆高標出來。
  八月鄉試,又是文星照命,文翰中在二十九名,寶珠倒高高的中了一名經魁!合家歡喜,自不必說。惟有寶珠心中不快,只是何故?他今年也有十多歲,知識已開,想自家是個女身,如何了局?每常憑花獨坐,對月自傷。他做房在夫人套間裡,兩進前三間做書房,後三間兩廂作臥房,收拾得富麗輝煌,與繡房香閨,一般無二。有兩個丫環,叫做紫雲、綠雲。紫雲與他同歲,還大兩個月,綠雲小兩歲。
  紫雲姿容美麗,性格聰明,能知寶珠各事之意,私對寶珠道:「小姐今年歲數不小,雖說中了舉人,究竟有個葉落歸根。老爺、太太俱不想到此,只圖眼前熱鬧,不顧小姐日後終身。就如大小姐,現在與李少爺結親下禮,何等風光!小姐又不好自說心事,依我看來,不如先將腳裹好,日後要改妝,也就容易。不然,再過兩年,一雙整腳,就是吃虧,也裹不下來。」寶珠道:「就是裹腳,我也不便說。」紫雲笑道:「裹腳何必告訴人?我替小姐裹就是了。只要靴子裡襯些棉絮,就好走路。但裹的時候,要忍些疼痛呢!」
  從此紫雲就替寶珠裹腳,正正裹了一年,也虧忍疼得起,竟裹小了,雖有五寸長,竟然端正。日間在外,仍是男妝,晚間回房,方改女妝。他姐姐素性嚴厲異常,妹子兄弟以及家中奴僕,無不怕他,所以帳目等件,筆筆分清,誰敢欺心!寶珠見兩個兄弟已過十歲,要將改妝之意露在姐姐面前,一者懼怕,不敢啟齒,二者害臊,不便開言。
  且說松學士內有女兒理事,外有假兒子應酬,倒也有趣。春闈點了副總裁,女婿兒子,遵例迴避。及自出闈之後,松公受了風寒辛苦,病了幾天,就去世了。可憐松學士五十二歲,百萬家財,一身榮貴,化一場春夢。家內妻子兒女,哭泣不休,還虧有個假兒子治喪,寶林內理調處,井井有法,更有李公父子,也來相助。寶珠作為長子,承繼大房,服制只有一年。從來說人在人情在,不是有個舉人兒子,也就冷淡了,寶珠見家中無人,父親去世,改妝之事,則弄得欲罷不能。月下燈前,常常墮淚,一則思念父親,二則感歎自己,三則家資無數,兄弟又小,雖有姐姐精明,總之是個女流,不能服眾,倒弄得心裡千回百轉,就借著父親的靈牀,哭自家的苦氣。
  寶林最是留心,久已窺見妹妹之意,晚間無事,常到套間裡來勸他,說:「父親已死,兩個兄弟太小,外事在你,內事在我,你我二人,缺一不可。你須念父母之恩,代領小兄弟成人。而且家財又大,外面生理雖有,我總理大權,究竟是個女兒家,人不怕事。你如今是個舉人,可以交接官場,書香仍然不斷,人就不敢弄鬼子。」
  姊妹們談到傷心之處,不免也相抱痛哭。寶林又道:「我勸你明年除了降服,恩科還要會試,遮人耳目。你的心事,我也知道,候兄弟長成,你也不過十八、九歲,我自然同母親說,總叫你得所罷了。」二人復又抱哭。
  夫人知道,格外關心,有時也勸他們兩句,無如愁人說與愁人,轉增一番傷感。松公七中,免不得開喪受弔,百官上祭,也還成個局面。他家做官多年,就外邊立了墳墓,離城不遠。寶珠領了兩個兄弟,將父親安葬好了,回家守制,足跡不出門外,只在家內同姐姐料理些家務,連房屋也整理一番。松府住宅甚大,本是他祖太爺的相府,八字門牆,門樓裡面,鼎甲扁額,以及尚書宰相、翰詹科道的扁額,不計其數。進儀門一條甬道,一眼無際,廂房兩邊甚多,上面就是大廳,過穿堂、二廳、三廳,住宅七進,後樓花園,中間明巷,左邊住宅,是住廳、大廳、二廳、花廳、船房、書房﹔右邊還有兩個住宅,前面轎房、馬房等屋,俱在其內,外有廚房。
  松公在日,帳房在右邊宅子,松筠兄弟書房在左首照廳上。寶林商議更章,將書房移在船室內,帳房移在照廳上,右首空下來的宅子,著各執事家人分住。中間正宅第一進住宅,作為內帳房,第二進,兩個小公子對房居住,夫人仍居第三進,寶林在第四進。對房裡排列些硯台筆墨、大小帳簿等件,自己的臥房內外,收什得十分精緻,牀帳被褥、桌椅器用,華美異常,真是香閨似海,金屋藏嬌。
  有兩個貼身女,一名彩雲,一名彩霞,是寶林的心腹,小帳目等情,彩雲等多可作主,所以他的侍兒格外有權,人都怕他幾分。後進宅子,是姨娘領的奴僕居住。後樓鎖斷,著家人帶火器弓矢在上面防夜。當日松公還請了兩教習來保家,也就住在樓上。
  寶珠仍在夫人內房,由廂房六扇小格子進去,方方的一小間,有四扇白粉屏風,天井內迴廊曲檻,亞字欄杆,上三間一帶玻璃窗格,陳設精雅,當中掛一幅《漢宮春曉》,左右有一副盤龍金箋,對聯是墨卿的大筆:桂子秋風天上,杏花春雨江南。兩邊都有短欄隔開,左一間排列許多書櫥,以及各樣花卉盆景﹔右一間筆硯琴書,佈置楚楚。上面一帶書架,列成門戶,中間屏風反隔斷了。
  由右首書架暗門轉進去,就是裡間廂房,對面也是一重書架,當中嵌一面穿衣大鏡,有西洋關棙。推開來就到三間內房,外面皆用玻璃環繞的。掛窗上首,寶珠隔著臥房,右首廠著一排紫檀椅子,有張大炕,幾席華美。
  炕後有個小房,乃紫雲、綠雲做臥室,掛一個中堂,是個墨筆洛神。香几桌上,周彝鼎器,匙筋爐瓶,西洋鐘錶,無不備具。桌椅杌凳,花梨紫檀,垫褥被圍,雲錦顧繡,一帶書櫥衣架,排列儼然,一個精工落地。
  房裡面一張玻璃大牀,帳幔被褥,錦繡妝成,金鉤金鈴,各件俱備。兩邊紅須有數尺多長,燦爛輝煌,似一片雲錦。壁上四幅群仙高會圖,洋鏡掛屏,佈滿窗前,一張長大理石桌,排設工雅。廂房裡鏡篋珠箔,金翠輝煌。在玻璃內看天井裡,有各色花草,蘭蕙最多。
  此處房子,寶珠取其緊慎,一時改個女妝,沒得閒人看見。只有大小姐時常進來,連夫人、姨娘,無事總不到的,兩個小公子,更不敢擅入。此刻寶林、寶珠姊妹,商量要事,皆在其內。
  且說寶林、寶珠二人,本非同胞姊妹,性情自然各別,一般總是國色的面貌,更有不同,寶珠是柔媚一路,瘦瘦的身子,長長的臉兒,春山橫黛,秋水含情,杏靨桃腮,柳腰蓮步,猶如海棠帶雨,楊柳迎風,軟溫溫無限丰韻,嬌滴滴的一團俊俏,且有一種異人之處,滿身蘭花香氣,醉魄銷魂,到了暖天,淌出汗來,格外芬芳競體,真有沉魚落雁之容,羞花閉月之貌。論他的性情,聰明不露,寵辱無驚,奸滑非常,權變已極。到底是個女子,又在髫年,未免失之柔弱,將來閱歷下來,自然也要好些,不然後來那番功業,也乾不來。
  寶林則又不然,生得花容月貌,腰細身長,宜喜宜嗔,似羞似怒,柳眉暈殺而帶媚,鳳眼含威而有情。性氣燥烈異常,生小嬌癡已慣,且好的是潔淨,美的是風流,敢作敢為,有才有智,出言爽快,作事剛方,家內人怕他,自不必說,就是各業的老年管事,見他也是服服貼貼,不敢仰視。他行事說話,也處處服人,人亦不敢弄鬼欺他,就欺他亦欺不過去。雖是個小女孩子,比歷練老到的人,還要精明百倍呢!至於那算法小技,尤為精工入神,所以他如今掌家,百事振作,倒比松公在日,反有些頭緒起來。
  轉眼之間,一年已過,卻好去年有個閏月,寶珠二月初旬已起了服。一日,李文翰同了一個年家之子到來,這人姓許名翰章,號文卿,是新科亞元,生得風流出眾,矜貴不凡,齒白唇紅,神清骨重,好比潘安再世,宋玉重生。再論胸中才學,竟是才高八斗,學富五車,同墨卿比較起來,品貌文章,真是一對,還覺稍勝半籌。他父親也是朝臣,與松府本是世交,與寶珠又是同案,前次也曾會過,如今同墨卿來約寶珠,一齊去會試。不知寶珠去是不去,且看下回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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