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回 誇豪富兄殮擬捐官 下訃聞商量請點主
且說阿二一死之後,寶玉以嫡親哥哥看待,並且為著自己場面,欲借此擴張豪富氣象,一新滬人耳目,以為現下多費銀錢,將來仍可取償於慶餘堂中,蓋慶餘堂聲名愈大,則得錢亦愈易,何必吝此區區?打了這把大算盤,所以當時購辦棺木,雖不是楠木桫枋,卻也是上好的婺源板,連夜定合起來的。棺中應用的衾枕被褥與阿二身上的箭衣、外套、襯衫、棉襖、棉褲、靴帽等物,都是綢緞綾羅,件件從豐,便宜壽器店、衣莊店做了一宗大生意。
寶玉還恐有不到之處,意欲聘請一位帳房,托他經手過目,支付銀錢,不至暗裡吃虧,否則倉猝之間,除化轎子、點地燈、燒衣包等事大家都曉得的,其餘買長買短,要這樣,要那樣,雖說有能幹的相幫,畢竟盡是粗人,那裡能想得週到呢?幸虧阿金出個主意,說:「我有認得一個客人,專門做慣紅白帳房格,阿要請俚來指派指派罷,勿然要弄勿落格。」寶玉依允,立即命人將帳房請到。帳房一經手,各事皆井井有條,斷不至要一樣沒一樣了。
其時阿二的屍骸已經翻出來了,放在客堂中間。橫勢這幾天,只好把生意停止的了。再說那個帳房想起一事,上樓請問寶玉:可要停柩在家,抑或明日便出,為因即刻要打照會到捕房中去,必須預先定妥的。寶玉心中暗暗盤算:既要出材場面好看,不得不多停幾天,然過於多停,卻又有關生意,故說道:「停仔一七罷,出材稍為從容點,勿知照會過去,阿准倪實格梗勒 ?」帳房道:「捕房裡我有個認識的人,略略出些小費,把照會打進去,諒來可以照准的。」 說罷,仍到樓下,隨即差人去打照會。確是一件極緊要的事,按上海租界章程,凡界內居民,不論何等樣人,身死之後,限二十四下鐘內必須出材,不准停柩在家,違者示罰。但體面的紳商家斷不肯草草舉襄,則惟有打個照會,待等捕房工部局核准,或數天,或數十天,任憑你屋內停棺,巡捕都不來顧問了。不然,一過鐘限,那張罰條就要下來,不怕你不出錢。真是鐵鑄的章程,雖官長討情也沒用的。
話休絮煩。且說帳房差去了打照會的人,又命人往壽聖庵去叫和尚,準備夜間做繫念,再打發相幫去喚成衣,叫他趕做孝衣。好得人手眾多,添用了四名轎夫,儘夠指派的了,故到上燈過後,凡明日大殮應用的東西,該租的租了,該借的借了,該定的定了,該買的買了,盡行完備,書中卻難以細述。
斯時寶玉正在樓下,已曉得定做的衣衾棺槨等物,須明天早上送來,其餘現成購到各件,略一過目,看到靴帽兩樣,陡然想起一樁事來了。怎麼一樁事呢?因為這只大帽上沒有顏色的頂子,豈不失了體面?雖下到棺裡去的,就僭用了藍的水晶的頂子都可使得,然畫到喜神上面去,也僭用了這幾個顏色,別人見了,設或問他捐的什麼官職,叫我說什麼好呢?惹人嘲笑還不打緊,如果被人扳駁,敲起竹槓來,不當穩便。再者牌位上要官銜,銘旌上要官銜,棺材上要官銜,銜牌上要官銜,燈籠上要官銜,處處脫不掉官銜,有什麼官銜,戴什麼頂子,頂子是朝廷名器,豈非最貴重、最體面、最要緊的東西嗎?縱使現在的名器,人人說他濫極不堪,只要有了幾個臭銅錢,俱可捐得到手。然口中說他太濫,頭上仍只好戴這個東西,斷沒有嫌其濫極,另換一件特別新樣的東西戴在頭上的。因各種顏色頂子是國家定的品級制度,起初捐例未開,自然貴重異常,到了今日,人人皆可捐得,毋怪濫極不堪了。但人嫌其濫,而我則正喜其濫,濫是這個頂子,不濫也是這個頂子,紅的依舊是紅,藍的依舊是藍,有何區別?只要捐個官銜,好戴這個頂子,就足以誇耀於人前了。況當此濫極之時,獨有一個未捐官銜,沒有頂戴,更比不濫時難以為情。我既然要替哥哥風光風光,即連著自己顯耀顯耀,這事最為緊要,必須迅速趕辦,否則銘旌也沒有,銜牌也沒有,牌位上、棺材上單寫一個姓名,燈籠上但用慶餘堂的堂名,那時出起材來,還像什麼一個樣兒呢?倒不如暗暗偷喪出了,免得被人瞧見的好。然捐官怕有一樁為難,我聞得娼優隸卒,身家不清白的,一概不准捐官。我是個樂籍人家,第一個先辦不到,這便如何是好?
寶玉獨自躊躇了半晌,忽然轉了一念:我只要多費些銀子,所謂瞞上不瞞下,捐局中必然貪做這注生意,不來查究我家的底細了。想得有理,即命阿金相請帳房,同到樓上商議此事。寶玉一述己意,帳房道:「所慮甚是,幸而目今不比從前,況且是個虛銜,更屬容易辦到,這裡的細底根由說穿了倒不好弄,好得他們也不查究,只想生意做得廣闊,那管什麼娼優隸卒、清白不清白呢?但不知你的意下,要替他捐幾品的官銜呢?」 寶玉道:「奴想搭俚捐一個四品銜,勿知阿要幾化銀子 ?」 帳房道:「我聽得近來捐局中生意不甚興旺,減折收取,大約四品虛銜只須三百多兩庫平銀,連費在內,六百元足夠了。」寶玉道:「喔唷,要六百洋鈿篤。」 帳房聽他口氣嫌貴,便說道:「據我意見,捐那四品銜不值得的,倒不如捐個鹽運司提舉銜的好,雖是五品,也可以晉封四品,另做一對銜牌,決無人批駁的。照此辦法,可省一百塊錢,你道好嗎?」 寶玉道:「蠻好蠻好,總總費仔格 心罷。」 說著,就開箱取出五百鈔票交與帳房。帳房接過,說:「我明日一早便往捐局中去,其餘牌位上的銜條、身上的補子,以及銜牌燈籠等物,該用著官銜的,今晚即寫字條,差人去知照便了。」 說罷便走,走到半扶梯,忽縮身轉來問道:「我忘了一句最緊要的話,你家哥哥叫甚名字?」寶玉不禁呆了一呆,答道:「阿呀,奴到勿曉得 ,只怕俚 嘸不名字格 。」 帳房笑道:「他官名叫做阿二,豈不要笑死人呢?」寶玉道:「實梗罷,費 格大才,替俚取仔一個名字罷。」 帳房點點頭方始下樓去了。隨即寫了四張字條,一張是壽器店,一張是衣莊店,一張是漆器店,一張是燈籠店,各遣人分頭去訖。至於六局鼓手人等,方才已命人關照過了,不必細表。少停帳房用過夜膳,等壽聖庵的和尚來了,已有九下多鐘,即便作別而去。
當夜一班和尚計有七眾,即在靈前做那繫念功德,居中一位大和尚,左右六個散眾,香煙繚繞,梵貝傳宣,和著那鐘鼓、鐃鈸、木魚之聲,十分聒耳,與施食的法事差不多,惟中間用一根丈餘的紅頭繩,一頭繫在臺上接引佛手中,一頭繫在死屍的大拇指上,是接引他到西方之意。其實無甚道理,不過取其熱鬧,陪伴這個死屍罷了。足足鬧了一夜,至天明方止,大家都沒有睡覺。
送和尚去後,隔得不多一回工夫,迎賓鼓手人等已到,剛在門前奏過樂,又來了幾個紮彩匠,在靈前紮了一塊白布匾額,簷前紮了四個大球、一扇大屏風,天井中紮了一個六角大寶蓋,待等搭好了廠,方好掛上。其時搭廠匠、木匠也一齊到來,頃刻之間,天井上面廠已搭好,下面板已鋪好,尚不及八下鐘,盡行停當。正所謂有錢不消周時辦,一些不錯的。這時候各匠都去,帳房也來了,問:「大先生可曾起身?」相幫說:「昨夜大先生沒有睡過呢。」帳房點頭,一逕登樓,見了寶玉,就將這張捐官銜的實收,與用剩的十幾塊錢一並交與寶玉收藏。寶玉接過一看,見那張實收上非但另取名字,連姓杜也改作姓胡了,因笑道:「軋實俚是姓杜呀,奴昨日忘記替 說格。」帳房忙道:「不改可不要緊嗎?」 寶玉道:「橫勢俚勒裡間搭,用奴格堂名,就讓俚姓仔胡末哉,勿然,別人倒要纏差格,格落 去改俚哉,省仔點周折罷。」帳房聽了,也不再說別話,要緊下樓辦他的正事。
剛才坐下記帳,見成衣店將趕做的孝衣白帶送來,是寶玉與玉蓮等身上的,其餘相幫、僕婦的白衣,均由壽器店租賃,無須再做。成衣算過了帳,接連燈籠店、漆器店、衣莊店等陸續都到。燈籠店送上矗燈、大門燈、提燈,以及明角燈上所貼的官銜字樣﹔漆器店送上四對金字銜牌﹔衣莊店送上箭衣、蟒箭、外套、四品補服,連襯衫、棉襖、棉褲各件。帳房即請寶玉下樓,過了一過目,方將發票上的帳算了一算,或付或欠,各店無不應允而退。末後壽器店也將定合的棺材,定做的衾、枕、被、褥、桌圍、牌位、仙童仙女,租賃的孝幃帳幔、細麻衣裙、男女孝衣裙帶,盡行送至,所少的絹綾幡幢今日還用不著。寶玉逐一細觀,果然貨真價實,有場面的了,就取銀洋交與帳房,現付一半,餘俟開弔日付清。壽器店的伙計取洋而去,不必煩敘。
再說寶玉看相幫、拆管等眾內外排場已畢,遂喚玉蓮等與自己一同更換孝服,在靈前拜了一拜,各進孝幃哭了一場,早有阿金、阿珠等勸慰,拉他上樓休息,免得見景傷懷。其實寶玉這場哭,原是照例具文,何嘗是真的?然別人聽他的哭聲,依稀鶯囀喬林,悲悲切切,如怨如訴,不禁為之酸鼻,那知他善於哭調,並不痛心。及至回到樓上,想起今日雖有這樣場面,足可誇耀於人前,所惜親朋太少,報條無多,前來送殮的,只有幾個親近姊妹行中的人,真是一件憾事。故待等出殯那天,必須大大的排場,方使路人皆知我豪闊。再者開弔訃聞,不比報喪條子,無論稍稍認識的,都可以下一副訃,來者諒必較多,惟客人那邊,怎好邀他們來幫我的場面呢?既而一想,嚇,有了,我去請幾位來點主,他們或者賞臉,也未可知。此外各客是否可以下訃,且同帳房商議再定。寶玉一念方畢,又是一念,因阿二既無妻室,那有子女,今日孝幃中缺少謝孝的尚不要緊,到了出材時候,出去一個空功布,豈不有失觀瞻嗎?怎奈此地親族無人,何來嗣子?只好托阿金到育嬰堂裡去,抱一個四五歲的男孩,充作他的兒子,有何不可?
不言寶玉在樓頭思想。再表下面甚為熱鬧,門前鼓手迎賓,先後來了十餘位送殮的大小元緒公,各在靈前叩首,看了這等的場面,無不說阿二福氣,得如此死後風光。待到吃過中飯之後,和尚、道士以及土工、漆匠、內外執事、炮手等人役一齊畢集,伺候入殮。約摸至兩下多鐘,贊禮整備堂祭,寶玉與玉蓮、芸臺、月仙一一祭過,然後送殮諸元緒挨次拜了。
其時哭聲如沸,土工人等入內,旗鑼傘扇、紅黑帽各執事分班站立兩旁,外邊放炮連聲,裡面先請冠請珠,與死屍戴了大帽,上了朝珠,阿二一個烏龜,居然像一位四品亡故的大員。珠與冠請畢,方請棺材進來,自有土工等料理。但是無人捧頭,不好看相,寶玉只得權命玉蓮捧頭,月仙捧足,將他入殮。少頃請蓋請位,既無孝子,只好虛行故事的了。諸事均畢,左右執事退下,門外炮聲亦絕,靈前放下孝幃,擺好座臺,陳上祭筵,掌禮在旁喝禮,自寶玉起,以至送殮等人,各各贊拜,末後做過熱淘羹飯,方才殮事告竣,送殮各元緒全行散去。惟有帳房此刻甚忙,當日開銷六局人等,一項一項的摘帳分發。書中不能細表。直至傍晚六下多鐘,人聲始靜。帳房結清帳目,交與寶玉,亦然回去。當晚寶玉也辛苦已極,連夜飯都沒有吃,便去安睡,一宵晚景休提。
到了來日上午十一下鐘,寶玉方始起身,梳洗後,與阿金、阿珠說起昨天所想的心事,阿金道:「倪到育嬰堂去弄一個小子來倒容易格,包勒我身浪末哉,可惜想著得晏(讀俺)仔點,勿然,昨日還好扮場面格勒。至於客人搭下訃聞,請點主,勿知阿辦得到篤? 既經要請教帳房末,蠻好 ,今朝阿要去請俚來介?」 寶玉道:「要格,奴還要托俚去畫喜神、寫挽對勒。阿珠, 下樓交代相幫篤去請罷。」 阿珠答應,自去傳話,不表。
約有一個時辰,方將帳房請到。寶玉單提起下訃、請客點主一節,帳房沉吟了片刻,始說道:「客人那邊,照規矩是不能請,即請了也不肯來的,他貴我賤,如何下得訃呢?然有一說,好在上海地面是個烏糟糟的所在,不論紳衿客商,所重者金錢主義,即極卑極污的,一朝發跡,他們也肯俯就往來,因洋人租界之上依稀別有一天,做官的不怕有玷官箴,做紳的不怕聲名狼藉,至於富商大賈,更不足論了,所以此刻你們下訃,諒無妨礙,斷不至拋擲門外的。若請他們來點主,卻要多費些銀錢,有了銀錢到手,就不問何等人家,欣然來了,但真真讀書的迂夫子,卻請不得的,因他尚有些廉恥的呆氣,不及紳商的辦事圓通呢。」
寶玉聽了這篇議論,足證是閱歷有得之言,便說道:「格幾化事體,才要托 費心格哉。」 帳房道:「曉得曉得,只是許多交往的客人,你們須酌量開個姓名單,我才好寫訃上的簽條呢。至若點主與襄題三位,亦須預先議定,另備帖子相請,然後當日再用全副執事去接他才是。」 寶玉唯唯,又托他請人畫喜神、寫輓聯等事。帳房道:「既然有這許多事情托我,我要去了,前後只有七天工夫,異常侷促,雖刻印訃聞已經早上去關照,憑你怎樣趕緊,也須明晚才有,當晚寫好籤條,後日始能發出,但我一個人那裡來得及?只好請個幫手的了。阿二的喜神,好得他有小照,你快交與我,立刻叫人去畫,還等得及用。輓聯是極容易的事,但不知那個出面,用什麼稱呼呢?」寶玉道:「替奴造仔一個假名字,算是俚格兄弟出仔麵罷。訃聞浪也嵌仔下去,覺著鬧猛點,猶之乎孝子格虛名字,想阿通格佬?」帳房點點頭,不禁笑了一笑,連說:「通極通極。我不能在此耽擱,要緊去辦事了。」就向寶玉要了幾十塊錢與阿二的小照,匆匆作別而去。及至天色傍晚,帳房事畢再來,卻與一友同至,本是請來的幫手。因幫手聞是寶玉家中之事,便說寶玉與我曾經熟識,今晚定要前去相見,即向帳房借了一件長夾衫、一件馬褂,以裝自己的體面,故此刻拉著帳房同來,順便取這張下訃的名單。兩人到了樓頭,阿金先從房中出來,一見帳房帶來的朋友,不是別人,卻是昔年認識的,即忙叫應了一聲。正是:
笑煞趨炎夏二子,儼然僭禮魯三家。
要知來者是那一個,怎樣襄辦喪務,大出棺材,都在下回中詳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