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回 勉從客意代鬥牙牌 誤服仙方頓成死症
卻說醫生陳篤卿診過了阿二的脈,把頭亂搖。阿金在旁睹此神情,知道有些不妙,急忙問道:「先生, 看俚格病阿礙得格介?」篤卿道:「他的病重極重極,都在裡面,沒有發出來,且係瘧疾轉成傷寒,兼夾食滯,上中下三焦閉結,以致神志不清,譫語模糊。照這樣病情看起來,似宜用攻下之法。然脈象沉細無力,已經轉實為虛,由陽入陰,既不能攻,又不能補,攻則正氣已衰,補則邪尚未出,實是內傷外感的重症,恐藥力不足以挽回,聊盡人事罷了。」 阿金道:「總要 先生費心格哉,俚起病到故歇,毛十日天,一帖藥才勿吃歇,勿知阿是耽誤壞格?」 篤卿道:「怎麼不是?表邪內陷,現在只有托出一法,兼固其本,待他陽脈漸出,正氣稍復,方能將食積緩緩下之。我雖是這樣說,然這帖藥吃下去毫無動作,你們還是另請高明的好。」說罷,來至沿窗坐下,臺上早安排著文房,即時把方子開好,交與阿金。阿金接過,連說費心,又先生長、先生短的問,篤卿無非皺眉搖頭,敷衍了幾句,匆匆去了。所有看俸轎錢,均由相幫交付轎夫,毋庸細表。
單說阿金送過郎中,即忙拿著藥方上樓與寶玉觀看。但寶玉雖識得幾個字,而脈按中所說的病情治法,如何剖解得出?只認得十幾樣藥味,也算虧他了,只好向阿金細問。阿金詳述一遍,寶玉聽了,更為焦急,究竟是自己的哥哥,縱同母不同父,與外人到底兩樣的。但想不出別的法兒,且看他今晚吃藥之後好歹如何,故仍將方子交與阿金,立刻命他下樓差相幫前去購藥,不必細說。
此時寶玉悶悶昏昏,重到玉蓮房內,來看聘才等碰和。玉蓮見娘愁鎖眉尖,便低聲問那阿二病情。寶玉因有客人在此,故把頭搖了兩搖,但說「勿好」兩字。卻巧,聘才這幾圈莊輸了四五十塊錢,這副牌豎起來,又是一副五單長,不同只有一兩個,足足宕了十四張,因接嘴道:「這副牌果然不好,寶玉,你是老手,可肯代我碰幾副嗎?」 寶玉知他弄錯,也不與他辯明,就順口答道:「奴碰和是勿精格 ,造屋請仔箍桶匠,輸仔怪奴介。」聘才道:「我聽得蘇州人有句話,叫什麼『 老將出手,直腳嘸救』。你是個老將,斷然可以替我翻本的,不用謙辭,你來替我碰罷。」說著,立起身來,就讓寶玉坐下。寶玉道:「如果贏仔,要拆份頭撥奴格。」聘才道:「這個自然,你把我輸的除開,照現在能贏多少,拆與你三份可好?你快用心碰罷。」 上家那位朋友笑道:「穩瓶抱得牢些,休要打碎了。」這兩句冷話,惹得大家一齊好笑。寶玉道:「黃老, 去用煙,包 和出大牌末哉,穩瓶奴抱牢勒裡,勿會打碎格。」 說得眾人又笑將起來。
寶玉代碰得無多幾副,煞是奇怪,果然連和了兩副大牌,一副是十八落臺、海底金雞,一副是清六長,和出之後,都叫聘才來看,快活得聘才手舞足蹈,連吃煙也沒有工夫了。足足贏了一百餘元,那三個朋友都輸得不願,定要聘才自碰。寶玉起身笑道:「奴碰仔格兩副,倒犯仔眾怒哉,還是 黃老自家碰罷。」 聘才只得坐下,口中卻笑說道:「你一下來,殺得他們大敗虧輸,連照面都沒有,果然好手段、好手氣。佩服佩服!但是贏雖贏得多,我的煙卻吃不成功了。」 背後玉蓮接嘴道:「黃老, 要吃煙,阿要讓奴格雙鴨腳手,代 碰下去佬?」 聘才道:「不要了,設或你也和出一副滿盆牌,又要他們極天極地了。好得只剩兩圈莊,碰完也快的,料想輸不到那裡,一定可以保本的了。」 三個朋友聽了,只對他微微冷笑。誰知寶玉替碰過後,風頭已轉,聘才碰至結局,這兩圈莊中,也贏了五六十元,朋友都說他今天造化。聘才道:「你們休要不願,今天頭錢,罰我獨出可好?」說著,就將頭錢十二元放在臺上,另外贏的拆與寶玉三份,計有五十元。寶玉推辭不受,說:「奴是說說白相,黃老 勿能當真格 。」
聘才聽他如此說法,十分敬愛,覺寶玉待人接物舉止大方,勝於黛玉多多。因黛玉初見時,以尋常客禮相待,殊形落寞,直至眼前,方才情意兩投。今寶玉與我一見如故,並無貪得之心,足見以深情待我。可惜他年紀大些,已經退為房老,既不懸牌,又不出局,分明是個老鴇了。現下雖可與他交好,然將來我若要娶他回去,他豈肯將現成安享的福,與那慶餘堂許多錢樹子輕輕丟掉,自願低頭伏小,到我家去做小老婆呢?如此一想,寶玉既不能娶,我還是屬意於黛玉的好。況黛玉正在妙齡,那時藏諸金屋,我臉上亦有光輝,設或是寶玉嫁我,別人不知的,必然取笑我娶個老鴇,大約是貪他的錢財,否則海上名妓甚夥,豈無一個勝他?即寶玉昔日名振春申,然至目下而論,究竟是個過時貨,怎麼偏偏看中了他呢?但他此刻真心待我,我亦當另眼愛他,與他暫結短緣,有何不可?想定念頭,就將五十塊錢摔在寶玉袋內,說道:「這種錢是你自己所贏,並不是我硬送給你的,怎麼你推起來呢?」寶玉方才收受,連聲稱謝黃老,又喚玉蓮過來謝了,收過了臺上的十二塊頭錢。
其時相幫送上手巾,各各揩畢,聘才取出金錶一看,已有七下多鐘了,要緊起身回去。寶玉要留他們吃飯,聘才道:「你不用費心了,我後天晚上准來擺酒可好嗎?」 玉蓮從旁插嘴道:「奴曉得勒裡哉,今朝夜裡一定是黛玉約俚去吃飯,格落心急慌忙,勿拖勒間搭多耽擱格哉。阿姆,做討厭人哉,讓俚去罷,勿然要害俚受埋怨、吃生活,倪倒對勿住俚格。」寶玉聽說,不禁笑一笑,聘才也笑道:「不錯不錯,算是猜著了。虧得我面皮厚,不然,被你這樣取笑,豈不難為情嗎?」 玉蓮又欲再說,寶玉對著眨了一個白眼,也就含笑不語。聘才已將馬褂穿好,同著三個朋友去了。寶玉與玉蓮送至樓梯跟首,無非說「待慢」、「對勿住」、「明朝來」這幾句套話,不必細述。
仍說寶玉、玉蓮各歸房內,尚未安穩坐定,又聽得有客來了,絡繹不絕。寶玉差阿金、阿珠去看,大都是舊時熟客,或打茶圍,或叉麻雀,三個女兒均有客到。其實用不著寶玉前去,但寶玉與各客周旋慣的,況剛從杭州回來,免不得敷衍一番。因往時各客到此,大半為寶玉起見,所以不能不親往各房走走,暫把愁悶擱起。少頃茶圍客散,僅有芸臺房中一桌麻雀,無人擺酒請客,不必時時陪待﹔好得不掛了牌,可免堂差應命之煩,此刻仍回臥房靜坐。
用過夜膳,想起阿二服藥之後不知怎生模樣,便喚阿珠來問。阿珠方從樓下上來,回答道:「吃仔藥下去不過實梗,眼睛門前看勿出啥好歹,橫勢今朝一夜天,叫幾個相幫輪流陪俚,大先生, 放心點末哉,諒來勿礙得格。」阿金也道:「作興藥性發作慢點格 , 勿要去愁俚,放開懷抱,早點困 ,倪前兩日勒船浪,一連辛苦仔幾夜,今朝總要好好能養息養息格哉。勿說 大先生千金身體磨壞仔末哪哼,就是我搭珠姐也降(讀杭)勿落。加二明朝要去燒香,亦要起早起格,格落我勸 甩開點念頭,馬上就安置罷。」 寶玉道:「故歇辰光,不過毛十記鐘,有客人來格勒 ,哪哼好就困嗄?」阿金道:「管俚做啥?到底 勿比得格辰光自家掛牌子,應該要巴結點,故歇是兩樣格哉,高興末陪陪俚篤,勿高興末讓俚乞希,自有小先生勒浪承值,如果小先生出仔堂差,勿勒屋裡,也有俚篤格人勒浪招呼,連倪才用勿著格。大先生,奈想阿對勒勿對佬?」 寶玉道:「格閒話是勿差,阿曉得奴勿實梗,落裡來外快洋鈿嗄?」 說著,即在懷中取出方才所得的五十元,安放枕邊。可見得寶玉是個極貪的人,當時何以推辭?一來有意要籠絡他,欲顯自己的大方﹔二來區區五十元,尚不足以動其心,欲得他的大注財爻,故爾十分做作。若說真真不貪,則不像胡寶玉的為人﹔說得過於貪小,又不像九尾狐的手段,在下所以不得不表,幸勿以瑣屑嗤之。且說阿金與阿珠看寶玉藏好銀洋,都說道:「洋鈿要緊,身體更加要緊,大先生 看穿仔點罷。」 寶玉方始應允,即便卸妝而睡,究竟連日辛苦已極,橫到牀上就睡熟了。阿金、阿珠也去安寢。至於玉蓮等房內各事,書中均不一一交代,以免叢雜。
一到來朝,寶玉清早起身,梳妝完畢,就同著阿金、阿珠帶了香燭錢糧乘轎逕往虹廟。燒過了回頭香,順便替哥哥求了三服仙方,事畢即歸,並不往別處兜搭,回到家裡,尚不過九下多鐘。看了一看阿二,問了一問陪夜的相幫,說昨夜吃藥過後,起初不過如此,到天亮快聽他腹中響動,一連撒了幾個屁,身子略能轉側,大約病勢有些轉機了。寶玉聽說,稍覺安心,轉身到了樓上,將三張仙方重加細閱。阿金問道:「仙方浪阿有啥說頭?哪哼格幾樣藥? 念撥我聽聽看!」寶玉道:「格浪嘸啥別格閒話,只不過誠心吃好仔,要燒香還願,上上燈油罷哉。藥倒有好幾樣篤,三張三樣格,第一服是柴胡五分、黃岑一錢、紅棗兩枚、老薑一片﹔第二服是黨參二錢、熟地三錢、阿膠一錢、龜板四錢、鱉甲三錢﹔第三服是蓮心十粒、枇杷葉三片、燈草灰一撮。 看阿吃得格?」 阿金道:「菩薩實頭有點靈驗格,第一服藥賽過曉得俚起頭伐瘧疾格。不過第二服末,像煞忒補點,作興俚格病拖仔多(讀帶)日,裡向已經虛勒海哉。第三服是清清心肺,多吃點也勿要緊格,放膽大末哉。」 阿珠插嘴道:「仙方吃一個誠心,唔篤只管議論,阿曉得菩薩要動氣格嗄?」 寶玉點頭道:「勿差勿差,疑惑勿得格,誠則靈。阿珠, 下去交代撮仔藥,第一服就煎撥俚吃罷。」阿珠道:「吃仔仙方,今朝郎中阿要去請格勒介。」 寶玉道:「自然原舊要去請格 ,阿能夠兩路夾攻,早點好仔末,讓奴丟開仔格樁心事哉。」阿珠答應,照寶玉吩咐自去一一辦理。其中如何購藥,如何延醫,如何阿二吃仙方,如何郎中來看病,自朝至暮,眾人伏侍阿二的足足忙了一天,晚上又換幾個相幫陪夜,如何與昨宵差不多。以上各節,若再細細詳述,未免令人煩厭,倒不如簡煉為妙。
單說阿二吃了第一服仙方與郎中的藥,雖不見他十分起色,卻比前鬆動了一點。那知下一天早上,不打緊吃了第二服仙方,午後就發作起來,氣喘如牛,口中只是亂哼,說不清裡面的難過,雙手在胸前抓爬,把棉被都盡行掀開。旁邊伏侍他的人吃了一嚇,急忙報與寶玉知曉。寶玉得信,異常慌張,立即同阿金下樓,三腳兩步來至阿二牀前,見他這個樣兒,高聲叫喚,他卻答應不出,只能睜大了兩隻眼,定樣樣的對著寶玉、阿金,實實令人可怕,嚇得寶玉沒了主意,把眼淚都急了出來,嘴裡只說:「難末哪哼?難末哪哼嗄?」
獨有阿金卻曉得,阿二的病驟然變卦,定是這服極補的仙方吃壞了。既然阿金此刻曉得,何以昨天並不攔阻,翻說菩薩靈驗呢?究意阿金略知藥味,那識病情?而且迷信神權,以為菩薩斷無欺人之理,直至眼前,方始明白過來。見寶玉這般著急,只得安慰道:「大先生急,急也嘸啥買用格,俚格病雖則實梗樣式,作興勿礙格勒,倪且得到外勢去,商量點法子出來,對仔俚要心亂格 。」寶玉點頭稱是,仍舊一同回到樓上。剛正進房坐定,玉蓮、芸臺、月仙與娘姨大姐等都來問信,寶玉說了幾句,就叫大家想個法子,出個主意。大家聽了,登時七張八嘴起來:有的說有了外邪,替他動動課筒,看看香頭才是﹔有的說路上只怕失了魂,替他化化甲馬,叫叫天喜才好﹔有的說遇著鬼祟,替他送送羹飯,燒燒錫箔罷﹔有的說今年流年不好,替他禳禳凶星,拜拜斗讖罷﹔還有說替他求籤的,拆字的,解天香的,畫辰州符的。紛紛擾擾,他說一個法子,我說一個主意,都跳不出迷信的圈兒。寶玉也是迷信中人,卻想不定眼前做那幾樣,故躊躇了好一回。惟阿金始而一言不發,繼聽眾人議畢,方開口道:「說末罪過,我看是撥勒格服仙方吃壞勒海哉。 昨日問我,我以為膽大點,勿要緊格,阿殼張會實梗格嗄,故歇嘸啥別樣,一面多請幾個郎中來傍傍,一面倪再做長做短,外修裡補,作興可以挽回格勒。」 寶玉聽他一說,雖知仙方誤事,追悔莫及,只得依著阿金的話,差相幫等從速辦理。請郎中的請郎中,叫師娘的叫師娘,買東西的買東西,忙個不了。
少頃郎中先後都到,連篤卿計共三位,診過了脈,都說病入膏肓,無藥可治,只好另請高明,不開方子而去。惟篤卿看過兩次,略有轉機,怎麼今天忽然大變?心中十分疑惑,細問根由,方知誤服仙方,不禁為之跳足,說:「如今不中用了,你們整備後事罷。」 語畢欲走,被阿金再四懇求,勉強定了一方,匆匆去了。傍晚師娘請到,看過香頭,無非說神說鬼的判斷,寶玉要他病好,自然一一如命。及至師娘去後,見約定今夜擺酒的黃聘才來了,到了玉蓮房內,一聞此事,便說擺酒改期,緩日吃個雙臺罷。故寶玉過來陪了一陪,略談片刻,聘才立即回去,寶玉也無心款留。此外還有許多打茶圍、叉麻雀的客人,自有玉蓮等接待,寶玉一概不見,只為著一個病人,指派眾人叫喜送羹飯等事,足足忙了半夜。
次日,又命人去求籤拆字,請道士來禳星禮斗,均不過聊盡人事而已。因阿二犯成實病,藥已不能下咽,憑你怎樣的做長做短,俱無所用,延到第三日下午兩點鐘,一命嗚呼。寶玉甚為傷心,一來是同母的哥哥,總算自己面上的人,再沒有第二個了﹔二來念他平日輔助有功,克勤厥事,所以十分優異,替他延醫服藥,看香叫喜,指望他早日就痊,那知誤服仙方,竟成不起,往西天極樂世界中去了。若不教他死後風光,僅照常人看待,草草棺斂,即時送至善堂,非但薄待親兄,被人議論,而且有關自己體面,失了往昔的威風,勢必惹人訕笑。我何不借此因由,多費些銀子,豪闊一場,使世界上永不忘我胡寶玉之名譽,並使眼前都知,我胡慶餘堂之聲勢與昔日胡雪岩不相上下。寶玉存了這片心腸,也不與阿金等商酌,獨斷獨行,就一面吩咐手下能幹的相幫購辦衣衾、棺槨等物,又恐他們不在行,貴價買了賤貨,故一面命人請了一位懂事帳房,專門經理喪務,凡一切銀錢出入帳目,以及購備東西,均要歸他經手過後。這一來,可見寶玉本性奢華,欲做出一番驚人的舉動,爭奇鬥富,任意妄為,竟忘卻了自己本來面目。正是:
頓教送舊迎新處,忽見素車白馬來。
要知慶餘堂中怎樣的辦理喪事,下回再行奉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