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七回 賦言旋便道赴嘉郡 訪舊識在舟會蠡湖
卻說寶玉等由庵回船,天已傍晚,也不再往他處遊玩,惟在舟中閒談。寶玉提起沈月春已往之事,我有意問他出家的緣故,他卻因你在座,不肯細說根由。其實上海姊妹行中都略略有些曉得呢。爾靄聽了,方才明白。然愚按月春之言,雖非真情,卻說得極其體面,彷彿為寶玉大聲疾呼,喚醒他四十年來的大夢,無如寶玉如一塊頑石,斷不點頭,當時回答幾句,只不過隨口敷衍而已。萬不料天涯淪落,貧無所歸,也弄到這般地步的。然兩人比較起來,寶玉不如月春遠甚,宜其被月春所竊笑耳。余故作一詩以譏之。詩曰:
憶昔踉蹌南下時,被伶驅逐盡人知。
忝顏猶作襄王夢,難斷三千煩惱絲。
話休煩絮。當晚寶玉一無所事,只因日間遊玩辛苦,夜膳後便皆安睡。次日又往各處名勝的所在遊覽了一天,書中不再細述,以免繁雜。到了第四天上,寶玉等興盡欲歸,吩咐船家返棹,仍至問水亭原處停泊,僱了四乘轎子,給發了舟資,方各上岸回去。
到團子河頭下船,寶玉見阿二面容憔悴,病尚未痊,問道:「故歇寒熱阿曾退盡格來介?」 阿二低聲答道:「前日退盡仔,到昨日又來哉,忽冷忽熱,勿知阿是瘧疾 ?」 寶玉道:「瘧疾倒勿礙格,不過淹淹牽牽罷哉。」阿珠道:「停歇煎一碗薑棗湯吃吃,趕趕寒氣,出一身汗末就好哉 。」寶玉不以為然,只道瘧疾是輕症,決無妨礙,不須延醫服藥,自然會好的。所以並不放在心上,略安慰了幾句,即便回進中艙。
爾靄問道:「你家哥哥可要請個醫生來診視嗎?」 寶玉道:「間搭近段,阿有時髦格郎中介?」 爾靄道:「你要請有名的,須進城才有,路卻狠遠呢。」寶玉道:「格末 哉,橫勢格格病嘸啥要緊,熬得過格,且等到轉去仔勒請郎中罷。」 爾靄道:「既然這樣,我們便道路過嘉興,你可上去望望蠡湖嗎?」 寶玉道:「蠻好 ,順路末,落得去望望俚。如果勒浪,倪耽擱格三四日,帶道白相相﹔勿勒浪末,倪馬上開船就轉, 想對呢勿對佬?」爾靄道:「正合我意,我也實在記掛著他呢。但不知你明天可開船回去嗎?」 寶玉道:「奴本則想明朝開船,皆為零零碎碎格物事,一點點才 買,轉去拿啥物事送人嗄?格落只好再耽擱一日格哉。倒是倪格阿哥困倒仔,真真受累得勒,勿得知倪阿珠阿金去買格來 ?」 阿珠接嘴道:「我間搭來過歇幾埭格,有啥勿會買介? 要買啥買啥,只管交代下來末哉。不過也有一說,杭州場化格人,勿比上海搭蘇州,專門要欺生格,加二勒香信裡,買格物事才邱點篤,行情倒勿推扳格 。」
爾靄道:「我明天同你去買可好?」 阿珠道:「格是頂好哉,要便宜(讀熱)多化篤。」寶玉道:「倪買物事,哪哼好勞動 賀員老介?格是對勿住格,讓俚行情就貴(讀舉)仔點末哉。」爾靄道:「不要緊,不要緊,一來我也要買些家用東西,二來順便到街上散散步,說什麼勞動不勞動呢?」阿珠笑道:「唔篤兩家頭客氣作啥 ?大先生, 要買哪哼幾樣物事,請說末哉。」 寶玉道:「間搭場化,無非買點錫箔、茶葉、過關糕、竹籃格套物事,奴交撥 十個洋鈿,另外(讀牙,仄聲)再買幾樣茶食匣頭,皆為奴到仔嘉興,要送一副盤撥勒殷老格勒佬。」 阿珠答應道:「曉得哉,曉得哉,倒是物事買得多,叫我一干子哪哼拿嗄?」 爾靄道:「我們去買東西,只須帶一個水手去,還怕拿不動嗎?」 阿珠道:「勿差勿差,明朝准其實梗末哉。」寶玉道:「等明朝買好仔物事,後日一准開船,大後日想必就好到嘉興哉。」 爾靄道:「就是風不順些,大後日傍晚也好到了。」
寶玉問道:「嘉興場化,阿有好白相格景致格介?」爾靄道:「怎麼沒有?嘉興的煙雨樓風景最好,若然是夏天,好一處避暑的所在,我們到了那邊,且待見過了蠡湖,然後拉他一同去頑呢。」 寶玉道:「比仔間搭杭州哪哼?」爾靄道:「這卻差得遠了,況且此間的景致天造地設,隨處皆有,山有山景,水有水景,除我們頑過的只有西湖近處一帶,草草的逛了三天,尚多未盡之處。其餘各山的風景,如雲棲、飛來、六和、城隍山等處,不一而足,均未身臨其境,僅在西湖游船上遠遠地望過一望,猶如看了一幅紙上畫圖,怎好算得頑過呢?我本想攛掇你同去,因為乘轎登山比不得坐船游湖,極其辛苦得狠,又恐怕你膽子小,所以我沒說出來。你想
此間有這許多景致,豈是嘉興一個煙雨樓比較得上嗎?」 寶玉道:「橫勢倪下埭還要來格勒,再好細細叫去白相格。」 兩人談講到上燈過後,又去看看阿二的病勢,剛正吃過了薑棗湯,出了一身汗,覺得略略鬆動些。寶玉更放下心腸。
過了當夜,又到來朝。午前爾靄同著阿珠,帶了一個水手,上岸買物去了,單剩寶玉與阿金在中艙悶坐,無非靠著船窗,觀看河中來往船只。想起前天游湖所見的揚州少年,不知他的坐船可在這裡停歇,四下留神看了一回,卻沒有瞧見,心中不覺悶悶。少頃用過午餐,見阿二也吃了一碗粥,比昨天好些,與他說了幾句話,依舊倚窗瞻玩,借以抒懷。
約摸到回五下鐘,爾靄與阿珠等一同回來。那水手挑了所買的東西,送進中艙放下。阿珠請寶玉一一過目,報了細帳,一共用去十元有零,其中有幾件,卻是爾靄、阿珠與阿金托買的。毋煩細說。寶玉吩咐收藏過了,方問爾靄道:「賀老, 登勒啥場化吃格飯?阿曾到別處去白相介?」阿珠不等爾靄回答,嘴快先說道:「倪到仔大街浪,先買仔點零碎物事,難未去吃仔一碗茶,再到飯店裡吃飯,亦去買物事,帶道白相仔半日,跟仔賀老進城出城,直到仔故歇,看見太陽落山哉,格落趕緊轉格,勿然,倪還要去兜兜勒。」寶玉笑道:「唔罵格興致實頭好格,叫奴是走也走勿動 。」爾靄也笑道:「你總算是小腳,而且又襯著高底,自然走不動了。」因為寶玉這雙敲釘轉、蛇蟲百,雖不十分橫闊豎,卻也不是七大八,難免要襯這塊高底,所以爾靄有意說笑他呢。寶玉道:「笑奴,作興將來大腳要時露格勒。」 那知這句戲言,到今日果然應了,不但學堂裡女學生一個個皮靴橐橐,在街上行走,即人家的太太、奶奶、小姐們,也把足兒放大,曉得纏足的不是了。其中或有幾個頑固的,雖說小腳好看,也都穿著平底鞋兒,再沒有垫著高底,在後面賣鴨蛋的了。浮文少敘。只說兩人調笑了多時,寶玉想起明日動身,即命阿金去喚管船的進來,交代了幾句,管船的答應退去。這晚別無書說。
到了次日早上八點鐘,船家照舊燒神福、放鞭炮,鑼聲一梆,登時解纜開舟。及至寶玉等好夢驚回,船已開出數裡之遙。但遇著逆風、水手們只得在岸上拉縴,緩緩而行。寶玉與爾靄無非沿途頑景,仍照來時一般。在下若再細細詳述,未免取厭於閱者,倒不如簡捷些罷。
單表寶玉這只船足足行了兩天,方抵嘉郡北門外停泊。天已昏黑,不能上岸的了,寶玉便與爾靄商量道:「明朝奴上去呢?」 還是 一干子先去拜望俚介?」爾靄道:「待我先去見他,暗暗對他說了,他若差人來接你,你再上去,不然,恐怕他的夫人要淘氣呢。」 寶玉道:「格末倪格付盤,阿要打發阿金篤送去介?」 爾靄道:「且慢一步,待後天送去,覺得妥當些。」寶玉點頭依允,別無話說。
過了一宵,爾靄上岸,也不坐轎,一逕進了北門。這北門是嘉興最熱鬧的所在,兩旁店舖林立,十分繁盛。爾靄此間來過一次,曉得蠡湖的住宅就在這條大街上,走得不多片刻,已到門前。卻還依稀認得,見兩扇大門開著,有個管門的坐在那裡。爾靄上前問道:「這裡可是姓殷嗎?」 管門的對他看了一看,方答道:「正是,你要問他則甚?」 爾靄聽這管門的言語生硬,好像惹了他的氣,不知是何緣故?我且不必管他。又說道:「相煩你通報一聲,說杭州賀爾靄前來相訪。」 管門的雖然答應,卻並不就走,向著裡邊高喊道:「你們快出來一個,外邊來照看照看呢!」 喊了一回,方走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使來,管門的交代道:「我昨天上了當,走了進去,把我的水煙袋都偷去,所以叫你出來照看。你卻不要走開了。」說罷,始向裡邊去通稟了。
爾靄聽在耳內,方知管門的用意,也不去問那小使,獨自立在那裡等候。無多一回工夫,即聽得裡邊說請。爾靄踱步進去,見蠡湖自內而出,彼此執手叫應。蠡湖請爾靄至裡邊書房中坐下,小使送過香茗,兩人先寒暄了幾句客套話,蠡湖始問道:「爾靄兄,怎麼有興,今日來到這裡呢?」爾靄即將與寶玉如何同到杭州,如何想望老兄,順道到這裡來拜訪,細細說了一遍。蠡湖道:「原來如此,我兄今與寶玉同舟,真如古時的范大夫載著西施游五湖,可羨可羨。」 爾靄道:「休得取笑,弟安敢有僭我兄的大號呢?」如今寶玉在船上,十分記掛著你,又不敢造次登門,致恐尊夫人見怪,故托小弟前來咨照,未識尊意如何?倘其中或有不便,即請駕臨小舟,以慰寶玉相思之苦。」 蠡湖聽了,心中暗暗盤算:雖知妻房賢惠,決不從中作梗,然邀寶玉來到家內,未免被旁人議論,倒不如攜樽就教的好。想定主意,因答道:「我本在家悶得狠,得兄到此,快何如之。意欲到外邊去頑頑,今寶玉既在船上,落得借此暢游,午後前去看他的好,並非有什麼不便,請兄勿疑。」 爾靄道:「我也是這個意思,所以不先同他來呢。」二人計議已定,又談談別後情形,說說近來景況,在書房中用過了飯,蠡湖換好衣服,便與爾靄出了牆門,飄然逕往城外。
來到船邊,正值阿金、阿珠立在船頭探望,一見蠡湖、爾靄來了,同聲叫應,一面命水手打了扶手,一面報與寶玉知曉,寶玉慌忙出來迎接,兩人早已下落舟船,叫了兩聲「殷老」、「賀老」,請進中艙,在正面炕上坐了,自有阿金等獻茶裝煙,毋煩細敘。
單表蠡湖與寶玉會面之後,必有一番言語,你問我答,無非敘敘闊別之情,這個說因何不到上海,令我時常牽掛﹔那個說有事不克分身,以致難以如願。這都是老套話,不要說妓女同著客人,就是尋常相識的朋友,許久不見,也有一番問答,只不過少些肉麻親熱的話罷了。
爾靄聽他們講了良久,不覺厭煩起來,便插嘴道:「你們這許多話,正所謂壽星唱曲子了。」蠡湖道:「你說什麼?」爾靄道:「那不是老調嗎?多講他則甚呢?」蠡湖笑道:「照你這樣說法,叫我們講什麼新鮮的話呢?倒要請教。」爾靄道:「非也,你可曉得我們的來意嗎?」蠡湖驟然聽他這一問,不禁呆了一呆,暗暗自忖:「難道他們來向我借銀嗎?其實我並不是富翁,那有閒款發付他呢?然看他們的形色,卻又不像。」 究屬是何來意,一時猜度不出,所以勉強答道:「不知不知,請兄自己講罷。」
爾靄道:「一來我與寶玉記念你,就是你們老調中的話,不必再說﹔二來要你陪我們去頑頑,做個東道主人,你可應允嗎?」 說罷,哈哈大笑。蠡湖方才明白,也笑道:「我只道有什麼鄭重的大事,原來是這句話,何消說得,你們到了這裡,自然我做東道主人,那有不應允的道理呢?」寶玉接嘴道:「殷老,去聽俚,俚末想敲 格東道,倪是專誠望望 ,皆為 勿到上海來落呀。」 蠡湖點點頭,又問寶玉近來生意如何?
寶玉正要回答,忽被爾靄阻住道:「你們又要談心了,可曉得天要晚的。」蠡湖道:「此刻已三下多鐘,即使去頑,草草的有何趣味?倒不如就在船上,命人到館子裡去叫些酒菜來,對酌清談,豈不有興?待到明天早上,我們另叫一隻小船,渡到煙雨樓去,暢游一天,你道好嗎?」 爾靄道:「你既說得有理,我也不好不聽,橫豎我們耽擱兩三天,還不妨呢。」於是蠡湖命阿珠去喚一個水手進來,又托阿金取過紙筆,與爾靄酌定開了一張酒菜單,交代那個水手去叫,即速就來。水手答應自去。好得岸上即是熱鬧市廛,相離菜館不遠,故爾無多片刻,酒菜早已送到,擺在中艙桌上,計共四碗四碟八樣,無非是雞鴨魚肉之類。登時將酒燙熱,蠡湖、爾靄對面坐下,也命寶玉打橫坐了。寶玉執壺各敬了一杯,自己陪了一杯。阿金、阿珠都在旁邊伺候,輪流斟酒。
酒過三巡,蠡湖又問起寶玉在申近況。寶玉未便隱匿,遂將去年如何開設慶餘堂,怎樣收了三個女兒,自己退為房老,連今歲如何做四十生辰,怎樣晚間得一異夢,想起天竺進香,又如何西湖頑景,陪著賀老至蘇堤上墳,遇見沈月春等事,盡情說出,猶如水銀瀉地,足足講了一大篇。蠡湖默默靜聽,並不以開設慶餘,退為房老為是,故待他講畢,方說道:「你雖然年逾不惑,風格尚存,貿然為退老之計,殊為可惜呢!」 寶玉道:「勿瞞 殷老說,奴牌子末勿掛,屋裡向格應酬,半把仍舊是奴 。不過勿出堂差,煩得好點罷哉。」爾靄忽啞然笑道:「這叫做葉裡拌呢。」蠡湖也點首微笑,不再細詰。又飲了幾杯酒,但問爾靄近日詩興如何?爾靄即將赴杭後所作的詩念了幾首。蠡湖贊美不置,既而說道:「我們明日到煙雨樓去,對景聯句好不好?」爾靄欣然允諾。
三人一頭閒話,一頭飲酒。飲至傍晚,寶玉意欲再添酒菜,被蠡湖止住道:「我要去了,再吃也吃不下了,倒不如明天早些再敘罷。」 寶玉道:「明朝啥辰光來介?」蠡湖道:「我準定九下鐘到這裡來,然後喚船到那邊去。所有吃的酒菜,也由我遣人送來便了。」 寶玉道:「阿好實梗介?」蠡湖道:「這是我請爾靄兄的,應當這樣呢。」 說罷,起身作別而去。爾靄、寶玉照例相送,均不細表。正是:
雅羨騷壇添韻事,驚聞鵑語促歸聲。
要知明日在煙雨樓聯句,寶玉是否即回上海,請觀下回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