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回 游蘇堤賀爾靄弔古 入茅庵沈月春談因
卻說寶玉正聽爾靄將義妖傳講畢,忽見那邊來了一隻畫船,船上立著一位美少年,你道是那一個?臨近一看,原來就是在上天竺隔壁房頭內的揚州少年。那日燒香遇見,早已留情,只因在佛地上面,未敢遽萌慾念,暫時按捺下去。且當日僅聞他的聲音,未問他的姓名,故下山之後也只索罷休的了。不意今日遊湖,重又見他的臉面,立在船頭之上,穿著湖色的縐紗長衫,四鑲滾大如意頭的白灰馬甲,風度翩翩,與昔日相交的清河公子彷彿,不禁勾動情懷,愛慕不置。有詩為證:
維揚公子貌翩翩,湖上相逢情意牽。
好似牡丹亭畔夢,今朝未識柳梅邊。
寶玉又見那個少年也對著我定睛細視,諒他未嘗無意,怎奈隔著舟船,難以動問,空費我滿腹躊躇。正叫做:
有緣千里來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。
是時船已過去,寶玉仍呆呆的在那裡出神,連阿珠喚他吃點心都沒有聽見,被爾靄伸手過去拍了一下,問道:「你看什麼?為何喚你都不應呢?呆著臉,皺著眉,莫非有甚動了心事嗎?」 寶玉因他一拍,方才驚覺,回轉頭來答道:「奴看得蠻高興勒裡,有啥格心事動介?」 爾靄道:「既然如是,你快來用點心罷。」寶玉答應。用過點心,早已是夕陽西下,暮靄蒼然,吩咐船家回至蘇堤停泊。月光未上,燈火初明,湖中游船散去大半,煙水迷蒙,已瞧不見四圍勝景,只得同在艙中閒話。
少頃,夜膳畢,因天曉即須上岸,四更便要起身,大家早些安睡。爾靄與寶玉同榻,倒頭便著。惟寶玉有了這樁心事,睡不安穩,翻來覆去,想起那個少年,在山初遇時,何以已覺面熟,好像在何處會過呢。今日重逢,也只道是邂逅之緣,那裡想得到他即是夢中的揚州後生呢?要知這個揚州後生究竟姓甚名誰,此時未便表出,因他們緣尚未至,若先敘明,終嫌太突,請閱者少安毋躁,只當他伏筆就是了。
閒話少講。但說寶玉胡思亂想了一回,及至朦朧合眼,已將魚更三躍,睡不到半個時辰,即被阿金、阿珠喚醒,寶玉披衣坐起,問道:「阿有啥辰光哉介?」阿金道:「約摸有四點鐘哉,天亮還有歇歇勒。賀老阿要喊醒俚介?」 其時爾靄卻巧也醒了,開言道:「我今夜怎麼這樣好睡?寶玉你也睡得著嗎?」 寶玉道:「奴有仔白相心事,要困勿著格,獨聽見唔篤打昏,愈加害奴難過煞哉,倒容易到二三更天,難末算困著仔一歇歇呀。」爾靄笑道:「實是我不好,有失奉陪,害你難過,下次你該叫我一聲呢。」寶玉道:「末嘸不好閒話格,奴皆為少帶仔鋪蓋洛,將就搭一淘困格,勿然,奴一干子困末哪哼介。」 阿金、阿珠都說道:「唔篤只管講哉,毫燥點起來梳頭吃粥罷。」於是寶玉同爾靄大家起身。
洗過了臉,爾靄不看寶玉梳頭,先到頭艙裡把門開了,向外一望,見那半鉤殘月斜掛柳梢,又覺清風習習,撲面生寒,真個是楊柳岸曉風殘月,別有一種清涼佳景,能使人俗念都消,不禁逸興遄飛,口占二絕道:
煙籠湖水月籠煙,春曉蘇堤別有天。
此境紅塵飛不到,能消俗慮作神仙。
其二
樓臺倒影水中含,楊柳沉沉翠色酣。
愛煞六橋亭畔路,漫誇明月印三潭。
爾靄正當神往之際,口中不覺朗吟起來,裡面寶玉聽得,嬌聲喚道:「賀老, 一干子登勒浪發癡哉,進來吃粥罷。」 爾靄方移步而入,向寶玉說道:「外邊的景致實在好,我雖是本地人,卻從未在此住宿過,今日一見,方知古人題『蘇堤春曉』四字,果然名不虛傳。你快些梳好了頭,也去看看,始不辜負這樣的天然妙景呢。」 寶玉道:「吃完粥,奴格頭也梳(讀師)好哉,停歇還勿要緊勒,奴搭 一淘到外勢去看罷。」 爾靄點點頭,與寶玉一同食畢,阿金已將頭梳好,寶玉等不及插戴,即同爾靄走至船頭,因艙內上了窗板,所以瞧不見外面,否則艙內也看得清楚,何必定要到外邊呢?
是時東方漸漸發白,晨星寥落,殘月未沉,比方才明亮了些,遠遠望那山光水色、樓閣亭臺,卻似輕雲薄霧籠住一般,惟近堤的橋樑斷續,桃柳參差,早已看得清清楚楚,果然有無限妙景遠勝日間。兩人歎賞了好一回,隱隱聽得山寺鐘鳴,雞聲三唱,寶玉問道:「倪阿就要上岸勒介?」爾靄道:「這卻還早,我們等天光亮足,上岸也不遲呢。」 寶玉唯唯,又飾,阿珠伏侍他更換衣裙。剛才停當,船家已將窗板開了,隔著玻璃望去,天上紅霞漸透,樹頭薄霧將消。爾靄取出金錶一看,已有五點三十分鐘了,便道:「這時候我們可以上岸走了。」 寶玉答應,等阿金、阿珠紮扮舒齊,即喚船家挑了隔夜預備的上墳酒菜,以及氈單拜垫等物,跟著爾靄、寶玉四人上岸。此刻太陽未出,露草未乾,慢慢的沿堤向西而行,看那十里長堤跨六橋,一枝楊柳一枝桃,十分有趣。一路上瞧瞧蘇堤景致,講講蘇堤古典。寶玉本以為「蘇堤」 兩字之名,因著蘇小小墳墓而題,及至問了爾靄,方知是宋朝蘇東坡在此地做太守時修成這道堤的,以致萬古傳名,留作西湖佳話。
寶玉等行至冷泉亭畔,爾靄道:「這裡是昔日蘇公判事之所,何不略坐一坐,看看古蹟再走呢?」 寶玉點頭,走入亭中,怎奈寶玉是個俗人,那識前朝遺蹟,但聽爾靄一人指點講解而已。稍坐片刻,重又出亭西走。爾靄用手向前一指,說道:「寶玉,你可瞧見楊柳深密的所在嗎?這就是蘇小小的墳地了,還有岳武穆的墳墓,也在那邊呢。」 寶玉望了一望,也說道:「真真是格好場化,阿殼張一個名妓格墳,也會留名千古,搭岳老爺一淘傳格。」爾靄道:「古時名妓,不是色傾當世,定是才冠一時,非惟絲竹管弦般般皆會,抑且琴棋書畫件件都精,與一班學士大夫、騷人墨客吟詩唱和,作對流連,所以聲價極高,名望極盛,得能傳留千古,播作美談呢。」寶玉道:「名妓勿名妓, 去說俚,奴且問 ,唔篤格墳阿就勒格搭介?」爾靄道:「我家的墳離岳王墳不多路,包你走得動就是了。」寶玉道:「格末 先上過仔墳,難末細細教白相罷。」 爾靄道:「也好也好,你何不叫阿金、阿珠攙了走,也可以省力些。」 於是,寶玉一手搭在阿金肩頭,隨著爾靄一逕來到墳前,雖無墳堂屋舍,四週圍卻紮著短籬,樹木陰森,不失大人家的氣象。中間有兩扇墓道門,上面寫著「賀氏墓道」四字。
爾靄見門開著,也不去喚墳丁,便招呼寶玉等一同進去,在石凳上坐了。卻值管墳的走來叫了一聲「賀老爺」,雖不認識寶玉,終以為是爾靄新娶的如君,故也叫了一聲「奶奶」,即幫著管船的取出祭菜,以及酒壺杯筷,排列墳前石臺之上,又在旁邊供了一副山神盤,方點起香燭,鋪好氈單,請爾靄拜了。爾靄篩過了三次酒,上過了飯,看管墳的化過了銀錠,添過了土,又復拜了四拜,方才祭畢。旁側那個管墳的,心中卻在那裡詫異,怎麼賀老爺帶來如夫人,拜都不拜一拜,是何緣故?但又未便動問,枉自生疑。怎知爾靄帶來的是從前著名的妓女,現在極闊的鴇婦,自然不拜賀家的祖墳了。
話休絮煩。爾靄等管船的撤去肴饌,給了管墳的二百添土錢,即同寶玉等出了墓門。先向岳王墳而來,相距不過百步光景,早已到了。看不盡墓前墓後的景致,惟有一端與別處不同:墳前跪著幾個鐵人。昔人曾題詩一律,其詩云:
東窗設計起風波,誤國奸臣欲主和。
屈殺精忠三字獄,鑄成大錯九州多。
金人未滅心難死,鐵像生光體遍磨。
千古墳前雙膝跪,勸君何必罵閻羅。
又單詠岳王墳詩云:
回首殘山剩水青,天留半壁小朝廷。
墓前松柏枝南向,不肯低頭對北庭。
爾靄俯仰之間,臨風憑弔,也口吟一絕云:
將軍湖上騎驢去,夫婦窗前縛虎謀。
笑爾害人仍害己,鑄成鐵像跪墳頭。
爾靄吟畢,寶玉問道:「格幾化跪(讀巨)勒篤格鐵人,阿就是秦檜長舌婦格套人介?」 爾靄點頭稱是。旁邊阿金插嘴道:「我聽別人家說,看見仔秦檜長舌婦,板要對俚撒一場尿,摸俚兩把奶奶,打俚幾記耳(讀議)光格,勿然末,勿色頭格。倒底阿有介事佬?」爾靄道:「這是眼前的事,你自己一看就知道了。」 阿金果見秦檜等身上污穢不堪,長舌婦鐵乳光滑異常,也過去打了兩記,摸了兩把。寶玉喚道:「倪要去哉,一干子登勒裡罷!」說完,遂同爾靄、阿珠先走,阿金聞喚,也回身跟了出來。
轉瞬到了蘇小墓前,寶玉已走得疲乏,就在柳蔭下坐定,見眼前一片風景,甚是幽雅可愛。獨有爾靄走來踱去,對景流連,又復吟成一絕,以伸弔古之懷。詩云:
豔說當年蘇小家,深深楊柳暗藏鴉。
美人已去墳猶在,空對斜暉弔落花。
眾人遊覽了一回,日已晌午,寶玉道:「倪阿要下船去吃飯罷,奴覺著肚裡有點餓哉。」爾靄道:「也好也好。」說著,正要起身回去之際,寶玉忽見那邊來了一個尼姑,約摸三十多歲年紀,行動時頗有風韻,且與他十分面善,但是尼姑裝束,卻又想不出來。這個當兒,那尼姑已走至切近,也把寶玉看了一看,方問道:「是寶玉阿姊(讀姐),幾時到間搭來格介?」寶玉聽他一問,起初呆了一呆,及至細辨他聲音笑貌,登時就想著了,便答道:「奴道是啥人,原來是月春妹子。 阿是出家勒裡間搭介?」月春道:「正是呀!奴搭 足有毛十年 碰頭,格落大家有點面熟陌生哉。」
兩人問答之時,爾靄正與阿金、阿珠閒話,所以寶玉落在後邊,相離有二丈多路。刻聞寶玉在那裡講話,一齊回頭觀看,方知剛才遠遠見的那個尼姑,卻原來彼此認識的。阿金、阿珠縮身過來仔細一 ,獨有阿金還認得月春,先上前叫應了一聲,然後問道:「沈先生, 格庵阿就勒間搭近段介?」月春尚未回答,寶玉向阿金說道:「故歇勿能叫沈先生,要叫大師太格哉。」 阿金唯唯遵命。月春道:「奴格庵就勒蘇小墳格後面,今朝奴嘸啥做,格落出來白相相。偏巧碰著唔篤,真真有緣。唔篤大家走哉,到奴庵裡去坐坐,也是難得格。」 寶玉道:「好是蠻好,倒是奴搭客人一淘來格,只怕驚動 格寶庵,有點勿便格 。」 月春道:「勿礙格,勿礙格,橫勢搭 一淘來格,就算別人看見,總當是人家燒香,有啥要緊嗄?」寶玉聽他諄諄相邀,不好固卻,就喚阿珠請爾靄過來。月春打了一個問訊,問了尊姓大名,爾靄連忙還禮,回答了幾句。月春即招呼寶玉、爾靄等眾,在前領路,繞過了蘇小墳,便見一簇青松翠竹,中間有一座清靜茅庵,四無居鄰,絕好修真的所在。
不一回,到了庵前,山門正開在那裡,月春讓眾人入內。寶玉見正中是三間大殿,天井裡種著兩棵大柏樹,濃蔭蔽日,黛色參天。東邊有兩扇小角門,門裡走出兩個幼尼,都不過十三四歲,頭上一樣的流海圈,齒白唇紅,面目姣好,當時迎將出來,上前叫應。月春命他們烹茶供客,並交代那個船家在外面坐候,然後引寶玉等進了角門,便是三間客堂,雖不寬暢,而天井中堆著幾塊假山,種著幾株桂樹,卻也幽雅可愛。正是:
曲徑通幽處,禪房花木深。
寶玉、爾靄等進了客堂,分賓坐下,幼尼獻過香茗,月春方問道:「寶姐, 搭賀老爺來,是燒香呢?還是專門白相格介?」寶玉道:「倪兩樣才有份格。奴 請教妹子,故歇法名叫啥格?」 月春道:「奴叫悟貞,登勒間搭,勿知勿覺,毛毛教有十年哉。」 寶玉道:「現在阿是妹子做當家介?」月春點頭道:「正是。起初是老師父當家,後來死仔勒奴做格,收仔兩個徒弟,格落間搭連兩個老佛婆,一共只有五個人,所以清靜得嘸淘成篤。」說到這裡,喚徒弟進來交代道:「到廚房裡去叫老佛婆端整一桌齋,說有客人勒裡,要豐盛點格。」徒弟答應自去。寶玉接嘴道「得格, 得格。況且剛剛奴陪賀老去上墳,帶一桌小菜勒裡,妹子客氣哉。」月春道:「格是嘸不格款道理格,阿有客人吃自家格嗄?今朝隨便哪哼,唔篤總要領奴格情格。」寶玉只得依允。
少頃,老佛婆將素齋搬出,擺設整齊。月春請爾靄、寶玉坐了,自己末位相陪,彼此飲了一回酒。寶玉問起月春出家緣故,月春不覺臉上紅了一紅,因有爾靄在座,未便將細底根由盡行實說,故此略頓一頓,捏造幾句假話回答道:「奴格出家勿為啥別樣,皆為奴自家想想,一樣做一個人,倪格命啥能苦?從小窮仔點,撥爺娘賣仔出來,突勒火坑裡做仔格種生意,眼門前吃苦, 去說俚,將來結局,還勿曉得哪哼勒海勒,實頭想想可怕,賽過望海能格,望勿到底,格落奴看破紅塵,逃到間搭來出家格。」
這一篇說話,說得極其冠冕,爾靄為之贊歎不置,惟寶玉不信其言,因從前聽得他探楊月樓的監,費去了多少錢,反被月樓辱罵,未知他一片癡心,他故恨氣一口,情願身入空門。此事雖得之傳聞,諒非無因,況觀他現在的神色,分明盡是假話,不好意思說出這個緣故呢。然我何必定要盤問他,只當他真情實話就是了。故也順著口氣說道:「真真看得穿,老話頭叫『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』。登勒間搭好場化,阿要有趣。若像奴實梗,還勒生意浪,忙末忙煞,煩末煩煞,勿知阿有一日,也讓奴享享清閒格福末好哉。」這幾句言語本是隨口之談,姑作違心之論,何嘗羨慕月春出家?不意出言成讖,後來弄至無可如何,無依無靠,名利兩空,果應了今日之言。此係後話,我且慢表。
但說當時月春聽了,不禁微笑了一笑,也不再答。不一回,齋已用畢,阿金、阿珠與外面管船的都吃過了飯,月春又陪著寶玉等前後隨喜,談談說說,直到四下多鐘,寶玉、爾靄方辭了月春回船。正是:
畢竟狐禪原是野,誰知龜壽未能延。
未識寶玉何日回申,且聽下回再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