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回
  收義女權作搖錢樹 宴眾客大開慶餘堂

  話說寶玉因自己已是半老佳人,縱使丰韻猶存,恐不足動走馬王孫之目,故爾改扮男裝,借掩老態,究不能雞皮三少,如古時的夏姬,不得不別出新裁,以冀取悅於人。昔太史公有云:「女為悅己者容。」可知婦人所重者,全在乎色,到了色衰之時,有誰憐惜?即千方百計想出種種的修飾,也不過遮一時耳目,安能恃此而不敗?況來這句話還是指半老者而言,若真真頭童齒豁,只怕愈修飾愈難看了。寶玉久歷風塵,未嘗不鑒及於此,眼前雖加意修飾,勉強與後輩爭衡,然知非長久的計較,恐再閱數年,勢必桃源洞口,無復有問津者矣。所以前歲由京返滬,怨白眼之相加,感青春之不再,便想退為房老,購求美貌的討人,預備後日菟裘之計。只緣自己尚可勉持數載,以致延緩至今,倘一再蹉跎,非但財政困難,抑且惹人厭棄,豈不把昔日鼎鼎盛名盡行埋滅?倒不如急流勇退,使聞之者猶存思慕之心,方為上策。況我廣蓄嬌娃,獨辟門戶,與閉關自守不同,而我在從中主持調度,仍可與眾客周旋晉接,不絕外交之路,外隱其名,內收其實,既不問誰毀誰譽,又可以自尊自大。待當財貨充盈,我始風塵厭倦,擇人而事,人必貪我而娶我,我盡可享老年之福。一舉而三善俱備,我亦何樂而不為?且現有姨甥女月仙在此,色藝尚佳,再隔數載,實可與秀林伯仲,他年利市三倍,不難操券而得。
  寶玉定了這個宗旨,使與阿金、阿珠細述一遍。阿金、阿珠均以為然,都說道:「大先生要做格件事體,只消倪到外勢去放一個風,包格套小娘魚,好格歹格,一個一個領得來撥看呀。」寶玉道:「奴算托仔唔篤格哉唔,篤一逕放勒心浪仔介!」阿金道:「曉得。不過故歇大先生格牌子,阿要拿下來呢?」寶玉道:「眼下且得慢點看,管生意好勿好!等弄著仔討人勒再說。」阿金道:「勿差勿差,作興弄著兩個討人,面孔倒嘸啥,彈唱一點勿會,如果學起來,笨格至少一年半年,聰明點格末,也要三個月工夫篤。」阿珠接嘴道:「我看上去,格件事體,總要開年春浪開辦格哉,雖則還有七八個月,樣樣隨要一浪弄起,哪哼來得及嗄?」寶玉道:「慢就慢點,只要事體弄得好,開年也勿要緊。」三人商酌方定,來了幾位客人敘雀,遂把此事剪斷。但非書中正文,毋須煩瑣。
  單說過了幾天,阿金、阿珠分頭出外,就將寶玉要討人一事,或托親戚,或托姊妹,一時傳揚開去。自有那班做水販的人,領著十幾歲的小女兒,送至三馬路來,請寶玉細細揀選。無如佳者十不得一,一連數天,看得寶玉厭煩起來,吩咐那班送來的人道:「唔篤要揀好格末送得來,奴價錢倒勿算格,大點也嘸啥,格套邱貨,哪哼會看得中呢?倒勿如免仔點罷。」那班人聽了這幾句話,果然數日不來,都向各處去搜求了。
  忽一日,阿金有個親戚,叫做周家姆,也是開過堂子的,現在雖已歇業,卻有三四個討人,只剩一個沒有租出,年紀最小,正當學習彈唱之時,只因自己年老多病,所以聞得寶玉購買,肯出善價,特托阿金介紹,自願割愛,將這小女兒帶到寶玉那裡。寶玉見了,甚為合意,因他品格清秀,態度輕盈,與月仙不相上下,問他多少歲數?彈唱可曾學過?他不待周家姆代言,自己便回答道:「奴今年十四歲哉,曲子學過仔兩個月,會仔七八隻,故歇倪先生還勒浪教奴勒呀。」寶玉聽他口舌靈便,言語清澈,依稀小鳥依人,著實令人可喜,便回頭問周家姆道:「格格小娘魚倒還嘸啥,阿是勒蘇州買得來格介?」周家姆道:「俚軋實是蕩口人,舊年冬裡,俚格舅母(讀姆)帶上來賣撥我格,故歇因為我年紀老哉,管顧勿到,格落我想轉賣脫俚呀。大先生如果看得中,真真俚格福氣哉。」寶玉又問道:「周家姆,要幾化身價,老老實實說末哉,不過十二分大,奴也出勿起格。」周家姆道:「大先生亦要客氣哉,俚格身價,我舊年買下來格辰光,勿到三百塊洋鈿,後來為仔俚身浪,請先生教曲子,加二俚生仔一場病,倒甩脫仔幾化洋鈿篤,故歇大先生看得中末,身價隨便末哉,我決勿爭論格。」寶玉聽他口氣,大約至少要五六百元,但未討定實價,怎好還他數目?
  正要啟口復問,見阿金走至房門跟首,向周家姆招了一招手,周家姆即便起身跟了出來。阿金低聲說道:「倪大先生歡喜直爽格,問要幾化身價,勿論大罷小罷,儘管老實說,勿要緊格。再勿然末,對我說仔軋實價錢,讓我傳言撥倪大先生,省得吞吞吐吐哉,想阿好?」周家姆道:「勿是啥我吞吞吐吐,我皆為自家本錢大仔點落,勿好意思討實足價錢,照我格心裡末,勿瞞金姐說,加點虛頭要討一千,起碼盤子,至少七百塊洋鈿,再少要蝕本格哉。也曉得我格,我勿為自家年紀老仔點,我落裡舍(讀曬)得賣脫俚嗄?」阿金點點頭,說道:「請外頭坐歇,讓我進去搭大先生說仔,回覆哇。」說著,便至裡邊與寶玉一說,寶玉早已定見,即吩咐如此如此。阿金方出外,回覆周家姆道:「倪大先生說格,討格價錢忒大,頂多出足五百塊洋鈿,是格末是,周家姆,且得自家想想看末哉。」周家姆聽了,心中雖然肯賣,卻未便驟然答應,故意硬托阿金傳言,再要略為加些。阿金因他是親,只得走了一埭,添了幾句好話,始說不要他一錢浮費,淨到手五百大洋,周家姆也就應允,立即央人來寫了一張賣身絕契,畫了花押,寶玉當場兑出五百元交割,周家姆欣然領洋而去,不提。仍說寶玉又另出五十元謝了阿金中人,方與這個小女兒取了一個名字,叫做胡玉蓮。本來學過京調小曲,此刻仍叫他從師習練,更比月仙容易,雖喉音不及月仙,而娬媚之態,將來實可步寶玉後塵,因此寶玉十分愛惜,從未以老鴇手段施之於玉蓮。
  話休煩瑣。次日,阿珠的結拜姊妹同著一個老嫗、一個女兒,來托阿珠引見。寶玉看這女兒,年紀與玉蓮彷彿,面容豐滿,體態端凝,心中已甚愛悅,便問他要多少身價?這女兒是老嫗甚人?那老嫗答道:「這是我的孫女,我的兒子已經死了,單單生下這一個。實因苦度不過,所以弄他出來的。若說身價,並不計較,最好以後與他往來,未知大先生可肯應允嗎?」寶玉聽他口音,不是蘇州,又憐他年紀已老,無靠無依,因說道:「既然實梗,就登勒俚仔,做做粗事體也嘸啥,奴照例出還工錢,不過要一個保人,只算格孫囡魚押撥奴格,奴撥一百五十塊洋鈿,願勒勿願,隨便末哉。」那老嫗聽說有了錢,又有飯吃,那有不願之理?當場就唯唯答應。即托阿珠的結拜姊妹,做了保頭,寫了押契,兑了銀錢,保頭與中人都有好處到手。恕不一一細敘,以免煩雜。是時保頭已去。寶玉因這女兒是押下來的,不改他的姓,只替他取個名字,叫做左芸臺,與胡玉蓮珠聯璧合,燕瘦環肥,並皆佳妙。寶玉自得了這幾株搖錢樹,異常快活,專等他們技藝成就,工夫純熟,便可大開曲院,以遂奢願。但現仍掛著自己牌子,喚他們在房學習應酬,間或代出堂差,使知侑酒規模。從此寶玉優游自適,除訓女外一無所事。
  閱過了春花秋月,又屆隆冬。因明春準備開辦,不得不未雨綢繆,將應用東西逐漸購置。好在此間房屋也是六樓六底、走馬洋臺,與間壁原住處相同,足夠敷用,不須另行搬場,省卻許多跋涉。瞬息間殘臘催歸,新春報到,桃符換舊,梅蕊生香。寶玉早將商標摘下,所以交了新年,別無應酬繁文,十分清靜,惟與阿金等計劃開張一事,又添買了各房擺設器具,此外均已齊備,不必細述。是時寶玉隱姓埋名,韜光匿跡,雖際此良辰美景,並不駕車出遊,招搖於十里洋場,以致一班舊好新知,只道他又往別處去了,怎知他暗地經營,為特別改良之計。
  不說眾客猜疑。單講寶玉那天,阿金問起玉蓮等商標用何花樣?寶玉道:「只要揀時式點就是哉,奴想在外再做一塊堂名牌子,以為阿好格?」阿金道:「蠻好,取啥格堂名佬?想定當仔,寫俚出來,好馬上拿得去一淘做。」旁邊阿珠插嘴道:「大先生要取堂名,我倒瞎想著幾個勒裡,勿知阿好用格?」寶玉道:「且說撥奴聽聽看。」阿珠道:「故歇倪三個小先生掛牌,蠻好叫三仙堂、三雅堂、三慶堂哉。」寶玉搖頭道:「切是切格,倒是脫熟落勿好。唔篤才響,讓奴一干子想想看。」說著,皺了一皺眉頭,忽然自笑道:「奴哪哼一逕勒心浪格,故歇就會忘記?真真有點專哉,上海格大富翁,讓還胡雪岩第一,俚格堂名叫『慶餘堂』,奴搭俚五百年前共一家,也好叫『慶餘堂』格。奴能夠將來搭俚實梗有銅鈿,開堂子當中,亦推尊奴獨步,難末大殺勝會得來。」阿金贊道:「出色出色,只有大先生想得出,下埭能夠搭俚一樣,連倪才要發財哉。橫勢現在俚倒仔帳,已經死格哉,倪用『慶餘堂』三個字,別人決勿批評格,我想就拿去做哉。」
  這幾句話,阿金說得高興,其實狠不吉利,寶玉並沒有聽出來,連連點首。阿珠卻默然不語,辨出言中滋味,甚不佳妙,恐寶玉將來也是這個樣兒,沒有好好的收成結果。可見萬事前定,預露先機,雖由寶玉自取,而一敗塗地,總是一般。阿珠未便說出,致掃寶玉之興,故爾緘口不言,獨自出房去了。寶玉只道不用他所取堂名,因此心中不快,其實何嘗為是,未免意會錯了,口中卻並不說他,單取歷本過來一看,揀定念四吉日開張。少停告訴了阿金、阿珠,屈指相離尚有十天,交代預先幾日,仍須照著舊規,到各處邀請客人。但這都是一班舊識,究屬不多,不足以誇耀於春申江上,因喚近來新用的幾個大姐、娘姨,係伏侍玉蓮等三位小先生的,也囑他們四面張羅,以期多多益善。
  眾人領命,逐日分頭請客,足足忙到念一,方才停止。所請各客,雖聞寶玉退老林泉,別開蹊逕,然在他面上,不得不前來報效。此外,一眾新相識聽得寶玉興此盛舉,莫不欲一擴眼界,遍賞群花,故應允當日擺酒的,或單臺,或雙臺,計有十餘臺之多,預先定下。寶玉無限喜悅,到了念四那天,一早起身,因自己既做房老,並不十分打扮,單看玉蓮、芸臺、月仙等梳妝。一個個粉妝玉琢,等候接待眾客。其時三人的商標與那「慶餘堂」的金字牌子均已掛在門前,牌上都披著紅綢,插著金花,甚是燦爛奪目。樓下天井裡面擺著全新的燈擔堂名,堂中一樣掛燈結綵,彷彿人家有喜慶等事,陳設得金碧輝煌。所有前樓後樓各房間,除前樓上做了胡玉蓮、左芸臺的房,後樓上寶玉仍在左邊一間,右首一間讓月仙做了房,每間均隔為二,這是堂子中千篇一例的,毋容細表。
  樓下各房,皆係待客的所在,凡遇生意茂盛,各人房中僭滿,則後來之客,只好有屈在此擺酒的了。按此段「大開慶餘堂」,是胡寶玉的一生大關目,故在下不能不描寫一番,閱者幸勿以繁碎目之。午餐以後,諸客陸續駕臨,大半是近時熟客,若一一志出姓名,非惟令人討厭,抑且畫蛇添足了。因最以前集中所載各客,早已風流雲散,即內中尚有幾人,而於事無關,亦何必屈指細數呢?況迎來送往,俗妓之常情﹔棄舊憐新,淫娼之故態,倒不如直截痛快,混稱之曰眾客,剪去許多葛藤枝節的好。
  在下數言表過,仍說正文。下午眾客漸集,仍是寶玉領頭,帶著玉蓮等出來招接。客人各隨所好,或在玉蓮處碰和,或在芸臺處敘雀,或在月仙那邊就坐,惟幾個至熟的,依舊在寶玉房中聚談。迨至上燈過後,樓上前後大小各房皆滿,即下面也有客人坐了。寶玉同玉蓮等三人上下週旋,十分忙碌。少頃各房擺席,紛召群芳,但聽猜拳行令之聲,與彈絲弄竹之音相和,喧闐達於戶外,洵足極一時之盛。怎見得?有一篇短贊為證:
  樓開賣笑,洞辟迷香。
  翠翠紅紅作伴,鶯鶯燕燕成儔。
  一個如玉樹臨風歌白雪,蓮花出水映丹霞﹔
  一個如芸蘭雅得詩書味,臺榭新翻歌舞名﹔
  一個如月姊多情離桂闕,仙人何處認桃源。
  這邊廂飛花行令,那邊廂侑酒當歌。
  侍者裝煙,笑聲吃吃﹔
  先生把盞,情致綿綿。
  上下樓管弦雜奏,依稀樂獻東山﹔
  前後房水陸紛陳,彷彿樽開北海。
  今夕慶餘堂上,極盡繁華﹔
  他年黃歇灘頭,空留韻事。
  正是:
  許多風月平章客,齊入煙花寨主家。
  欲知寶、蓮大開慶餘堂後,書中怎樣將他結束,且聽下一回詳細表出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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