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回
  舊店重開忽來親串 佳人半老效作男裝

  卻說汪桂芬重至寶玉家中,將銀錢結交寶玉,竟出於寶玉意想之外,因昔年與月山等姘識,無不一一倒貼,籠絡其心,今桂芬同是戲子,儼然豪富的嫖客,大有揮金如土之概。寶玉落得享用,不嫌他相貌不揚,卻當他大老官一般看待,當夜便挽留住宿,雖內媚工夫還遠遜於十三旦輩,然一來看鈔票面上,二來值此空閒之際,聊勝於無。
  翌日,桂芬因天氣炎熱,不去做戲,連朋友也不看了,好則寶玉眼前不做生涯,並無一客前來造訪,盡不妨日夜盤桓,彼此無非相對閒談,或剖瓜切藕,或品茗調冰,不啻住在消夏灣中,與外面紅塵隔絕。桂芬承寶玉優待,享此豔福,未知何修而得之,雖說是銀錢買來,卻勝於尋常嫖客許多,也算值得的了。故昔人有詩羨之曰:
  羨煞鴛鴦不羨仙,炎天試放並頭蓮。
  花開縱怕秋風冷,究勝他人浪擲錢。
  其二
  修得幾生豔福誇,午風涼處剖新瓜。
  夏宵更比春宵短,流水無情悵落花。
  書貴剪截,掃去浮文。單說桂芬自五月下旬到此,轉瞬已過三伏,將屆新秋,屈指住了一月有餘。雖在清涼世界中,獨嘗溫柔鄉滋味,然解囊揮霍,耗費幾及千金,已將前數月餘剩之資化為烏有,翻使寶玉得了一注意外小財,若換了別人,戲子結識妓女,妓女必然倒貼,那有戲子充作嫖客之理?有之則惟桂芬一人。故書中特載其事,識者謂桂芬太踱,而我獨謂桂芬品格極高,迥出於黃月山、楊月樓、十三旦之上。不然,始或自慚形穢,以銀錢為入門之路﹔繼則情義既深,方向寶玉借貸,寶玉即不甚相愛,亦難固卻。今桂芬均不屑為之,住過一月,化盡千金,縱窘態不形於色,而心中暗自盤算:我之承寶玉優待,不過貪我之錢,並非愛我之貌,我若不知趣,只管住將下去,不但被他看輕,並且要被他厭棄了,到那時豈不慚愧嗎?我不如安分守己,早早離開此地,仍舊一心一意去做我的戲罷。好得此中美味,我已細細領略,久後也不過如斯,還是留有餘不盡之緣,為後日再來相見地步的好。
  桂芬拿定宗旨,下一天便向寶玉說道:「我們班子裡,熱天停演半月,我卻歇了四十多天,此刻暑退涼生,我得了他的包錢,不能不去的了。再者有個朋友,晚上約我去商議一件事,卻又萬難推諉的,所以今夜不得奉陪了。」說罷,起身要走,寶玉拉住衣襟,問道:「剛剛唔篤屋裡來格人,阿就是關照格兩件事體佬?」桂芬點頭稱是。寶玉又道:「明朝要來格,橫勢故歇做仔戲,不過辰光晏點,奴格搭勿要緊格,去仔勿就來介?」桂芬聽了,暗想寶玉雖然聰明,怎知我一去不來,如此決絕?但我不便與他說明。只得含糊應道:「你又不曾得罪我,討厭我,我為什麼不就來呢?」寶玉方才放手,由他自去,不表。
  那知桂芬一去之後,竟然絕跡不至。足見桂芬性情灑脫,不為色慾牽纏,洵非他人所能及。但寶玉甚是盼切,望眼欲穿,因桂芬屢屢贈銀,相待頗厚,且一月中枕邊衾底,未曾無情,今忽獨宿孤眠,那得不令人想念?雖幾次命阿金前去邀請,桂芬終托故不來。寶玉不解其意,然亦無可如何,沒法叫他再至,也只好心死了。
  其時已交八月初旬,寶玉住在此間,別無相好往來,深嫌岑寂,擬欲重興舊業,復掛商標,即與阿金、阿珠計議此事。阿金道:「間搭場化,嘸是嘸啥,不過忒清靜點,到仔冬裡,更加勿時露哉,頂好搬一個場,難末掛牌,大先生,想阿對佬?」寶玉點點頭,又道:「奴到仔上海毛一百日,格幾化客人才去撥信,故歇倪做起生意來,板要唔篤奔腳步,一家一家去關照得來,勿知阿能夠照舊鬧猛。」阿珠插嘴道:「大先生放心末哉,勿是我搭金姐海外吹(讀癡)牛皮,有倪格兩個做手,有大先生實梗格主腦,要拉點客人總容易格,愁俚作啥介?」阿金道:「說末實梗說,到底倪冷仔年半把場,一時頭浪要拉攏幾化客人來,也有點吃力格,奈看得忒容易。照我格想法末,過仔八月半節,倪一面去看定房子,一面去知照格星熟客,等到念幾里,看過仔大跑馬,難末掛牌子,生意還就好呀。」寶玉問道:「啥格道理落,板要跑馬過後介?」阿金道:「嘸啥別格意思,不過借跑馬格辰光,出去出出風頭,讓別人曉得曉得,自然有一班新戶頭來哉。」
  三人正值計議之際,忽然乾女兒胡秀林前來張望乾娘,問起乾娘節後可要再做生意?寶玉便將與阿金等計議的話告訴秀林。秀林道:「乾娘要另租房子,倒蠻巧一件事體,倪阿姆有個結拜姊妹,也是開堂子格,前節搬到三馬路,就勒倪原底子間壁,故歇因為生意勿哪哼,格落八月半前,亦要調頭到四馬路西尚仁裡去哉,格注房子空下來,乾娘就去租仔,阿是野野巧介?」寶玉道:「格末格件事體,就托仔罷,每月幾化房錢,奴照出末哉。」秀林道:「格搭格房子,乾娘自家阿要去看看?租仔下來勒勿中意介?」寶玉道:「格一帶房子,奴有點數脈,看得格,膽大替奴幹就是哉。」秀林道:「說末實梗說,究竟差阿金去看一埭格好,道地點總勿差格,因為格搭場化奴也去歇格佬。」寶玉答應。秀林又把別話講了一回,見夕陽將下,恐家中有客叫局,急忙告辭回去,不提。
  獨說寶玉這幾日天天出外,坐著馬車閒遊,照那從前的形景,打扮得格外時新,常在四馬路、大馬路一帶招搖而過。倏忽間已逾秋節,後在三馬路租定房屋,均由秀林那邊代為辦理,全不費寶玉精神,單命阿金看了一次,果然合意,遂即揀選吉日,搬將進去。一切情形,與前大致彷彿,恕不煩贅。惟寶玉遷進新屋之後,卻有好幾天沒有出外,略略料理料理,又添用了兩個粗做娘姨、四個抬轎的鱉腿,將自己的哥哥升做了總管帳,準備跑馬後擇吉開張。
  過了兩日,聞得西商騫馬,准於念三、四、五三天,寶玉預先定好了一部紮彩四輪橡皮鋼絲雙馬車,猶恐不足以爭奇炫異,連馬夫所穿的號衣,都是新做起來的,莫說自己頭上身上,無一件不耀眼增光。可見寶玉奢華之癖,北里中要推為獨步。然其生涯之發達,名譽之擴充,實亦由奢華而得。如諸公不信,試問幾個老上海,自知余言不誣了。寶玉到了跑馬那一天,出足風頭,姊妹行中沒一個及得分毫,引得馬路上看的人莫不高聲喝采。一連三日,足足費去了三四百元。按這段情節,在下何以不細細敘述呢?一來並非緊要關目,二來洋商跑馬,昔年寶玉換坐郭綏之的花車,前書早經表過,現若重起爐灶,徒取之熱鬧,依舊一一描摹出來,非但在下這枝筆窘態畢露,為有識者所竊笑,即粗知文義的人,也要說在下這樣做法,竟與走馬燈一般了。
  話休煩絮。仍說寶玉於跑馬後,擇定念八懸牌開市,預先幾日,特命阿金、阿珠持著名片,分頭邀請舊時一班熟客,以張當日的場面,但內中有幾個不在上海,有幾個卻早知寶玉回來,因未得悉住址,無從探訪,今持名片相請,自然應承。阿金、阿珠尚嫌客少,又拉了幾個新戶頭。果然到了念八那天,甚為熱鬧,不減曩年氣象。寶玉自是歡喜,不必細說。且其間無事可記,只得概行從略,並非在下有意潦草塞責,祈閱者諒之。
  單表寶玉自中秋後做起生意,直至年關結算,略有盈餘。怎奈寶玉用場太大,僅足貼補正月開銷。是時已屆二月初旬,突然來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,帶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兒,單與寶玉的哥哥認識,那哥哥領他們上樓,拜見寶玉,據說關著姨表親。寶玉從未見過,但聽哥哥代述姓名,方始細敘述親情。原來與那婦人是表姊妹,那個小女兒是寶玉的姨甥女,生得眉目如畫,楚楚可人,寶玉甚是愛憐,便問那婦人來意。那婦人也是浦東人,口音極其粗俗,回說:「我在鄉下,聽是儂妹子實介得意,又曉得二哥也在這裡幫忙,介落我帶仔囡魚來投奔儂,要想跟儂學習學習,弄口飯吃吃呀。」寶玉聽了,頗合己意,將姨甥女取了一個名字,叫做月仙,就留他母女住在此間,又做了幾套新的綢衣服與月仙穿著,真真佛要金裝,人要衣裝,居然打扮得姣好輕盈,並且聘請了一位烏師先生教他學習彈唱。可喜他聰明伶俐,一學便會,喉音清澈,依稀鶯囀喬林,故後來改作女伶,登臺演劇,現下且不細表。
  按書中有話則長,無話則短。寶玉自得月仙以來,彈指間已是春去秋來,暑往寒至,匆匆又閱一年。在下曾作一絕,以志感。詩曰:
  光陰似箭催人老,歲序如流不我加。
  枉灑江州司馬淚,潯陽又聽弄琵琶。
  寶玉自顧年華已將不惑,漸覺花容改變,一年不如一年,即近日生涯也不及前歲之盛,若非工於修飾,恐就此一蹷不振了。然一味濃妝豔抹,非但別人久已看慣,不足以矜奇鬥勝,而且一爭過中年,已稱半老,仍然這樣的塗脂抹粉,與後輩姊妹們爭衡,適以形自己的醜態了。
  正在犯想之際,忽見阿金手裡拿著一張小照,走進房來,說道:「大先生,格日子勒耀華拍格照,今朝我去拿仔來哉。到蠻像煞一個男,野好看篤。大先生,自家看。」說著,便遞與寶玉觀看。寶玉那天改作男裝,在耀華拍這個照,本屬無心,今番自己看了自己,見頭上戴一頂小帽,正中嵌著一粒滴珠。珠下一塊披霞帽塊,身上穿一件四邊鑲滾大如意頭的棗紅對胸馬褂,只因拍的是半身,沒有露出下面的。然覺得這樣裝束,比前少嫩了許多,又聽阿金稱贊好看,遂定了改裝主意。立即命阿金購買最新時的外國花緞,交與裁縫,限三日天要做成馬褂、馬甲、各一件,工資不計。果然有錢不消周時辦,三日後盡行做好,寶玉就此穿著起來,差相幫叫了一部皮篷馬車,帶著阿金、阿珠逕往靜安寺愚園而去。
  此際豔陽天氣,園中遊人如織,一見寶玉這副裝飾,無不交頭接耳,互相評論,即北里姊妹們也在那裡竊竊私講,有的說好,有的說歹,莫衷一是。因曩時花業中,男裝甚少,雖非寶玉作俑,然風氣推行,實由寶玉為之倡。若到了今日,西學浸興,女學生到處皆有,頭上戴著外國帽,拖著一條大辮,鼻樑架著金絲鏡,腳上皮靴橐橐,有時身著操衣,竟與男學生毫無區別,常在街上行走,沒半點羞澀之態。倘同寶玉比較起來,只怕面皮還要老練些,即路人平日也見慣了,無足為怪,設在寶玉之時,不知怎樣的咋舌稱奇呢!在下做到此處,忽又想起數十年前,海上女堂倌盛行,有一個叫周小大,略有姿色,惹得登徒子趨之若鶩。一日與人賭賽東道,改扮男裝,在馬路上行走,竟被巡捕識破,拉入捕房,送至公堂,會審官因有關風化,將小大枷號遊街示眾,並且把女堂倌盡行禁盡,一時咸稱為善政。這段情事,係在寶玉之前,所以不說寶玉作俑。況寶玉並非天足,穿了這套衣服,竟如《西廂記》惠明所云的「男不男、女不女」了。
  閒文少敘。且說寶玉在亭子中倚欄呂茗,雖微聞旁人私議,他翻揚揚自得,大有一副老作家氣象。坐了一回,方同阿金等出園,又往味蒓園略坐片刻,卻與在愚園差不多。因見天已將暮,即便乘車回去,後從大馬路、四馬路兜了幾圈趟子,始覺盡興歸家。適值有客前來叫局,寶玉隨身而往,客人見了,個個贊美不置。因此,寶玉返舍,又添做了幾套男裝衣服,不知者猶以為寶玉最喜翻陳出新,其實寶玉不過欲遮掩老態罷了。正是:
  色衰枉費菟裘計,年老甘居鴇婦名。
  要知寶玉收養義女,退為房老大,開慶餘堂,請看下回剖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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