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回
  肆欲壑名優加白眼 返歇浦淫妓感青春

  話說寶玉這幾日常與王公大老們周旋,深夜方同十三旦共效于飛,朝歡暮樂,無慮無愁。忽忽過了月餘,所得王公大老們的纏頭,為數不少,除開銷外尚有贏餘。且自此之後,芳名大噪,震動京師,幾與古時的李師師相埒,無論垂鞭公子、走馬王孫,以及四方富商大賈,莫不以一臨妝閣、一睹顏色為榮。雖門前只帖著「姑蘇胡寓」,並不掛寶玉的牌子,然沒有一個不知道寶玉的,也算得一時的際遇。
  春去秋來,生涯頗盛,即用度奢豪,任情揮霍,亦不愁有匱乏之時。究竟建都之地,富甲他省,騙錢更比上海容易。設寶玉善於居積,專為生意而來,不與十三旦姘識,則數十萬家私不難立致,遠勝於曩昔粵東之行,縱使徐娘年老,後半世已吃著不盡,從此脫卻風塵,豈不美哉?無如眼前計不及此,只顧貪圖淫欲,夜夜同十三旦遊歷巫山,有樂不思蜀之意。但其初則如漆如膠,即十三旦亦欣然樂就,早忘昔日厭棄之心,且承寶玉優待,所贈金銀物件甚夥,十三旦雖不靠他,自己也甚寬裕,然亦感激寶玉的美情,每夜常來報效。惟將及一載,風聲漸播,外面大半有些曉得,議論紛紛,寶玉的聲名價值不免因此驟跌。而且新近伍大人放了藩司外任,區大人亦往浙江候補去了,既缺了兩個長莊主顧,又少了一班闊老往來,只有幾個不辨薰蕕的登徒子時常走動,生意逐漸的靠不住了,竟與上年數月判若天淵。
  在寶玉卻不放在心上,只思與十三旦取樂,大肆淫欲,不讓他一夜空閒。誰知孽緣將滿,十三旦見了寶玉,恩愛之心一變而為恐懼之心,寵憐之念更一變而為厭惡之念,即近患傷風咳嗽,喉音略啞,亦怪著寶玉剝削,故每思遠而避之,不敢常來親近,彷彿遇著狐精纏擾,難以灑脫一般。較之從前在申離別之時,怕他更甚,恨不請一個法師來,把他驅逐回去,方好保得自身。然一時尚未遽絕,間或前來走走。此際寶玉大生怨望,嘮嘮叨叨的數說他,咭咭咯咯的嘲罵他,或話中疑他別有外遇,或語內恨他太覺無情,一而再,再而三,只管撒嬌撒癡,要他夜夜到此暢敘。初不料十三旦早存離異心腸,受了連日的譏刺,這天實在耐不住了,登時面紅頸赤,改變容顏,雖不與寶玉對壘,僅以白眼相加,卻比當面指斥的利害。旁邊阿金、阿珠見此形色,連忙從中排解。那知此刻十三旦不但憤氣填胸,抑且深悔與他重相結識,險些兒壞了喉音,誤了自己終身。想到這一層,寶玉實是個害人之物,陷人之坑,及早避之不暇,還敢再同他親近嗎?所以心堅如鐵石,面冷若冰霜,鼻子哼了幾哼,牙子咬了一咬,又怒目對寶玉看了一看,隨即回轉身軀,大踏步向著外邊就走。阿金、阿珠慌忙趕出來拉他,那裡再拉得住?早已下樓出門去了。正所謂:
  兔脫網羅難再獲,魚離鉤線不重來。
  總之邪緣已盡,故比從前愈為決裂。現下書中將他表過,就算交代,以後恕不再提。
  單說阿金、阿珠拉不住十三旦,只得回身進房來看寶玉。寶玉此時呆呆不語,兩淚交流,撲簌簌如斷線珍珠,心中又氣又苦,又是懊悔,氣的是十三旦太無情義,苦的是自己現住在京,毫無靠傍,懊悔的是我不該當面得罪了他,致使好事成空,仍受獨宿淒涼之苦。雖自去春至此一載有餘,銀錢尚不缺乏,然所多有限,翻不如昔往廣東,得以滿載而歸,彷彿在此做了一場夢,那得不傷心落淚?阿金、阿珠在旁勸道:「大先生氣俚哉,格套做戲子格,曉得啥情義嗄?倪老早料到有今朝格一日格哉,不過倪皆為前頭愛俚落不好說啥,軋實倪間搭格生意才撥俚帶壞格呀!故歇嘸啥別樣,大先生,還要俚,明朝讓倪去勸俚,勸得轉末嘸啥,勸勿轉末,倪還是早點回上海罷,登勒裡弄僵仔倒勿局格。大先生,想阿對佬?」寶玉點了一點頭,想來也只好如此,別無主意。忽聞鐘上敲十一下,阿金又道:「大先生困罷,氣煞也嘸買用格哉。」說著,同阿珠伏侍寶玉卸妝安睡,不必細說。
  到了次日,阿金、阿珠一早便往十三旦寓中,雖然遇見,又討了一場沒趣,回覆寶玉。寶玉起身未久,得了這個信息,又氣苦了一回,方含淚向阿金、阿珠說道:「奴勿殼張格格人會實梗樣式格,翻轉面孔就勿認得人,奴故歇只好依說話,早點轉去格哉,一來末生意勿好,遠勿如上年﹔二來格套事體撥別人曉得仔,奴還有啥面孔嗄?」說罷,更嗚嗚咽咽哭了半晌。幸有阿金、阿珠竭力勸慰,說:「倪回仔上海,怕嘸不比俚好格人哉?譬如殺豬屠死脫仔,倪勿見得吃帶毛豬格。況且倪登勒間搭,白相格場化才嘸不,帶累倪也氣悶煞。虧(讀區)大先生耐心好,夜裡守著仔俚,連日裡才勿出去格哉,故歇俚既經甩脫,落得回到上海,寫意寫意,如果要個把人陪陪,也容易得勢,包勒倪身浪,還比俚勝幾倍阿好?」
  寶玉聽阿金等這樣一勸,心中放開了許多,便把眼淚揩了一揩,說道:「格末倪幾時動身轉嗄?」阿金道:「格是隨便大先生格,要動身末就動身,亦嘸人拉牢倪。照我格說法,連好日才揀得格,橫勢倪一共五個人,說走就走。問搭格套硬頭家生,好得區大人到浙江去格辰光,交代歇格,如果用哉,扛到仔廣東會館裡去,勿比倪自家買格,倒要等賣脫仔勒好走得來。大先生,自家斟酌斟酌看,到底想哪哼佬?」寶玉略想一想,便道:「今朝是四月十三,再下去要熱哉,倪准其過二十就走罷。」說著,又不禁長歎了幾聲。阿金唯唯答應,猶恐寶玉一人寂寞,丟不開心頭氣苦,故常與阿珠陪伴閒談,消遣時日。但這幾天,書中別無可記之事。
  單表寶玉擇定五月念二動身,先命相幫將木器傢伙發往廣東會館,又把房子退了租,然後整備車輛,收拾箱籠細軟物件,自己同阿金、阿珠相幫等眾,一行人押著行李出城,仍舊買票上了火車。一切情形與來時大致彷彿,恕不再敘。當日到了天津,寶玉無心遊玩,在客棧耽擱了兩天,即趁著太古輪船回南。正叫做有興而來,敗興而返。昔人有詩詠之曰:
  踉蹌南下悵分離,恍到山窮水盡時。
  孽海茫茫終不返,他年回首已嫌遲。
  一路之上,寶玉在船寡言寡笑﹔雖有阿金等勸慰,終覺忽忽然若有所失,意緒如麻。那天將抵上海碼頭,方才想起一事,向阿金說道:「舊年十二月裡,倪接著秀林一封信,說要搬到普慶里去,因為原場化忒大,奴亦勿轉來,格落搬場格前頭,拿奴房裡格家生暫時租撥勒別人格。奴萬勿殼張故歇會轉,弄得實梗樣式,倒變懊老回信答應俚哉。現在倪一到上海,馬上去討轉來,勿知阿能夠?替奴想想看?」阿金道:「別樣嘸啥,大先生,阿就要做生意佬?」寶玉道:「奴眼睛門前心裡碌亂勒裡,興致也一點嘸不,隨便做啥格事體,樣樣心灰意懶,格落奴想要過仔熱天勒,再張場面做生意格哉。」阿金道:「既然實梗末,大先生蠻好就住勒小先生搭過夏哉,格套家生,倪慢點去拿,有啥要緊呢?」寶玉道:「差是勿差,不過故歇秀林搬格場化,一定只有三樓三底,落裡有倪原場化格舒齊?加二是夏裡向,教奴哪哼住得慣嗄?格落家生頂好就討轉來,奴可以另外租房子哉。」阿珠插嘴道:「現在倪租房子,最好住勒三馬路小花園格搭,格末實頭風涼得嘸淘成篤。」阿金道:「格種閒話,慢點講看。且得先到仔小先生搭,倪再見事行事,定見哪哼辦法末哉,故歇才是白想脫格,想俚作啥呢?」
  三人議論之間,輪船已到埠停泊,一切行李物件自有相幫等料理,大家捨舟登陸,僱定了三部人力車、三部小車,寶玉等登車,在後押著行李,一逕向四馬路而來,轉了一個彎,已至普慶里口。寶玉與阿金、阿珠先下車進裡,見第五個石庫門上,高掛著一塊簇新的「胡秀林」金字牌子,知是到了,阿金首先搶步入內,高聲喊道:「小先生,倪大先生轉哉。」當時客堂中的許多相幫,有幾個寶玉的舊人,認得是阿珠,又聽他這一喊,都出來迎接寶玉,齊聲叫應「大先生」。寶玉命他們在門首接取行李,方與阿金穿進客堂,阿珠卻在前先走。
  剛正踏上樓梯,樓上秀林早聽得下面叫喚,係是阿珠的聲氣,說「大先生轉哉」,心中甚為詫異,怎麼乾娘此刻突然回來,預先信都沒有呢?其中諒有別的緣故,我且下樓相迎,一問便明白了。所以急忙移步,才至樓梯跟首,見寶玉與阿金、阿珠已上扶梯,便喚道:「乾娘,哪哼轉哉介?信才嘸不一封,早點關照聲奴格呢?」寶玉道:「去說俚,讓奴歇一歇告訴,就曉得哉。」嘴裡說著,身子早至樓頭。阿金、阿珠叫應了「小先生」,同著寶玉都到秀林房中。秀林親手倒茶過來,寶玉接在手中,呷了一口,方問道:「前頭有信撥奴,說要搬到間搭,到底幾時搬過來格介?」秀林道:「奴還是正月初十邊搬進新屋格來呀。起初得格回信,奴還勿敢,後來見仔信,曉得勿就回上海來,雖末奴擅專拿格家生,租撥勒別人格,皆為間搭場化狹窄,一來末放勿落,二來末落得放兩個租鈿用用,勿殼張乾娘會就轉格,預先亦勿寫信知照聲奴,勿然奴老早討仔俚轉來格哉。」
  正說之際,見幾個相幫將行李發上樓來,秀林忙吩咐道:「大先生格物事,放勒對過房裡去罷。」於是阿金、阿珠也到對面房內,是房本係秀林待客的所在,一樣擺設得整整齊齊,牀櫥臺凳,各色俱全,無須添備物件。阿金、阿珠看了一看,便把搬進來的箱籠鋪蓋同相幫等安排妥貼,又復鋪牀疊被,忙了一回,方請寶玉過來觀看。寶玉見房中器具,雖全是椐木,遠不如秀林臥房,然此時本屬暫圖,只好將就的了。斯時秀林也走了進來,方問起現下回來之故,寶玉未便實說,只推京中生意驟跌,開銷太大,是阿金勸我回來的,不然,在我心裡,還要勉強敷衍下去,所以預先沒有信關照你呢。秀林聽了,不甚相信,然亦不好細問,但把別話談了一回,既而問問京城風景,寶玉一一細述,直講到上燈過後,有客來叫秀林的堂差,秀林始出房去了。
  單說寶玉用過夜膳,覺得身子疲乏異常,一早便上牀安睡。那知一合了眼,即朦朦朧朧的做起夢來,夢見十三旦與他吵鬧,自己正要辯白,十三旦忽然去了,不禁放聲大哭,哭醒轉來,方知是夢。聽鐘上才敲十二下,卻再也睡不著了,翻來覆去,心事愈想愈多,自思青春已過,好事多磨,不知將來是何了局?倘現欲嫁人,既無美滿情郎,而且我不慣拘束,到了人家,安能像現在這樣放蕩?勢必蹈從前覆轍,再墮風塵。但年華如水,已將望四之人,怎好常做生涯?世間無駐顏丹、卻老方,難保不花容改變,為眾人所厭棄。即就目前而論,較諸曩昔的姿容,已有不堪回首之感,其不早為之計,蹉跎歲月,到那時色衰金盡,無靠無依,向何處騙錢過活呢?
  寶玉想到這裡,不覺短歎長吁。既而轉了一念,我此刻尚可支撐門戶,無須憂慮﹔再過幾年,不如買兩個討人,當作女兒,自己退為房老,倘得生意茂盛,我仍可以優游度日,溫飽終身。這時候銀錢充足,欲嫁則嫁,欲姘則姘,無不惟我所為,終不至有貧困之虞。計算起來,莫此為善。故後日有大開慶餘堂之舉,實由今夜一念,伏下這條根線。觀後集便見分曉。但當下寶玉籌算了一夜,不知想了多少念頭,忽氣忽恨,忽愁忽怨,卻不怪自己驕奢淫欲,以至弄得一事無成,到頭仍是個妓女,今又想作老鴇,全不收心,以歸正道。此寶玉之所以為「九尾狐」,其不得成正果而列仙班也,宜哉!
  話休煩絮。寶玉直想到天色將明,方才迷離睡熟。正是:
  無計留春悲老妓,還教避暑伴名伶。
  欲知寶玉避暑,與伶人汪桂芬伴宿,且聽下回開談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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