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回 美伶人續舊獨尋歡 眾王公聞名同折節
卻說寶玉送過伍大人去後,回身進房,陪著德雷吃過了飯,仍在煙榻上對面躺下。寶玉一頭裝煙,一頭問道:「奴前頭勒廣東格辰光,伍大人常常住勒奴搭格,聽見俚怕歇大太太,啥落故歇實梗怕法介?」德雷道:「這位大太太是續弦,還是去年春間在這裡娶的,性極悍妒,伍大人非常怕他,不但不准在外面耽擱一夜,而且回去得晚些,他還要差人來叫喚呢,除非預先關照他在何處宴會,略略晏些不妨,否則遲至十一下鐘,必須要歸號的。」
寶玉聽了,心中暗喜,好在他被老婆管束,不能住在我家,正合我意,庶以後我與十三旦相會,可以夜夜雙宿雙飛,永無間斷的了。況今日已得他上臺消息,巫山咫尺,即在目前,何快如之!故但與德雷裝煙,也不再問伍大人懼內細情,單說道:「區大人明朝阿到倪搭來介?」德雷道:「我明天要往部裡去探聽信息,那能夠到這裡來?橫勢後天伍大人請客,我也有份的,一准早來與你談談可好?」說著,又連吃了幾筒煙,因時候不早,也辭了寶玉回去。寶玉並不挽留,惟一意在十三旦身上,故囑咐了阿金、阿珠幾句話,隨即卸妝安睡,養息精神,整備明日與他會面後,晚上重聯魚水之歡。胸中毫無疑慮,安穩睡至天明,起身打扮,卻與日前彷彿,不須復贅。
俟至午餐後,依舊三人乘軒而往。進了戲園,但見人山人海,座上皆滿,比前天要多數倍,幾無插足的所在,大都來看十三旦戲的。幸虧寶玉預定包廂,留著幾個坐位,不然,今日只怕看不成了。其時戲到第二出,寶玉也不留意,單將戲單看了一看,果見末一齣是十三旦的全本《翠屏山》,心裡忽然躊躇起來,回頭向阿金、阿珠低聲說道:「俚今朝做著末一齣,格出完結,就要散場格哉,倪哪哼好登勒間搭,等俚卸妝下來呢?格倒有點尷尬篤。唔篤兩家頭想想看,阿有啥好點法子介?」
阿珠嘴快,先答道:「格格有啥格法子想嗄?要末實梗罷,故歇我倪去叫案目得來,照倪前頭格說法,問聲案目看,俚住勒啥場化,問明白仔,就是今朝搭俚接談,我倪可以到俚屋去尋俚格。」寶玉搖頭道:「勿好勿好,倪當面對仔案目問戲子格住處,阿有點難為情嗄?如果實梗,倪老早好問,等啥俚上臺介?阿是俚故歇上仔臺,還去問格套案目,就算問得著,阿曉得奴來過幾埭,俚篤認得仔奴格哉呀,惹俚篤說邱話,沸沸揚揚,講奴姘戲子,勒上海還勿要緊,現在勒裡京裡,格格名譽倒壞勿得格,說伍大人聽見仔,要看勿起奴,哪哼再有面孔掛牌子、做生意嗄?」阿金道:「大先生格閒話勿差,據我格意思,也是實梗,格落另想一個法子勒裡哉。故歇心裡勿必懊躁,停停等俚出仔場,看俚臺頭望上格辰光,暗暗教對俚做格手勢,或者笑格一笑,點一點頭,俚如果勿看見未拉倒,一看見,阿有啥勿認得格?雖說相貌同格極多,嘸不半邊用格人,搭我亦是一樣面孔格。況且俚從前搭要好得野篤,一定也要想法子來會格。倪末嘸啥別樣,等到俚格戲完,自管自坐轎轉去,讓倪兩家頭登勒戲館外勢,等俚出來,倪就拉牢仔俚,請俚到倪房裡去,有幾化閒話,好隨機應變說格,就算剛剛見倪,當面也認得我,自然跟倪來哉。想格格法子阿通呢勿通佬?」寶玉道:「蠻通蠻通,准其實梗辦法末哉。」
三人商量了好一回,方才妥當,再看臺上的戲,已做過了三四出。寶玉耐著性兒,又看了一齣唱工戲、一齣跌打戲,始見那出《翠屏山》開場。起初以為扮潘巧雲的角色必定是十三旦,及至細辨顏色,卻並不是他,心裡十分疑惑:難道他今天又不上臺,空開人家的心嗎?不意看到石秀出場,手中拿著一本帳目,風度翩翩,別有一種英雄氣概,想不到即就是他。但觀其面如傅粉,唇若塗朱,雖非女妝,換了壯士打扮,然昔日雙棲半載,豈有目迷五色,不識當年美貌之理?此際寶玉心花怒放,意蕊齊舒,回頭向阿金說道:「勿殼張俚今朝倒做起武小生來,阿要希奇。」阿金尚未回答,寶玉仍雙目直注臺上,恨不能走將下去,與他敘敘闊別之情。
這個當兒,可巧十三旦舉頭向上,瞥見寶玉的面龐,其始將信將疑,迨寶玉遞過眼色手勢,以及在旁的阿金,方悉他們今日來此,一定是看我的。雖我曾經有些怕他縱欲,未敢流連,故爾應聘返京,然數年來花中閱歷,相識頗多,那一個及得寶玉的情致纏綿?有時未免動相思之念,怎奈此間名譽大噪,蒙王公大老等賞識,難以分身南下,只得把此念息了。今番他們特來看我的戲,大約專誠為我,我若決意拒絕,豈不辜負他的情義嗎?但我此戲完畢,看客盡散,寶玉勢難再留,怎能與他相會呢?故嘴裡在那裡唱,心中卻在那裡想,一時並無主見,只好待明日設法,找尋他住處的了。可見十三旦與寶玉,彼此又有這一段牽纏,皆由緣份未斷之故,以致離而複合﹔及至年餘緣盡,依舊合而複離。緣至則萬里相投,關山莫隔﹔緣去則兩心交惡,冰炭難同。正所謂:
有緣千里來相會,無緣對面不相逢。
旨哉斯言!現今他們兩人邪緣又起,魔念重興,各存相會之心,欲了相思之債。雖一個在臺上演劇,一個在樓頭注目,而此心已不約而同,也恨不得走將上來,先與寶玉敘敘久違之話。
按這段情節何以在下偏要描摹一番呢?皆因寶玉此番進京,毫無別事,實專為十三旦續舊而來,斷不能草草略過,如文理小說一般,僅用數語了之。乃不知者以為姘識戲子,事極細微猥褻,不但寶玉有之,即現下海上時髦各妓,比比皆是,書中何必細言,以傷風雅?未免與醒世宗旨相背。況前集所載黃月山、楊月樓等與此亦依稀彷彿,何作者之不憚煩勞,屢屢描寫,竟不顧取厭於閱者耶?曾亦思寶玉一生歷史,在開慶餘堂之前,嫁楊四之後,就余一人所知者,若除去交好伶人一節,豈別有堂皇冠冕之正史可以傳之於後世哉?倘恐取厭於人,必欲除去此事,則是書不如不作﹔既作之矣,何能再為之曲諱,而別造蜃樓海市之談?雖小說體裁,寓言八九,是集中亦間有假借姓名,杜撰典故,然僅作過渡之文章,詎肯捨其實事,徒逞虛言,而為識者所笑乎?況寶玉一淫妓耳,姘識戲子是其作俑,設不大書特書,彰其匿而刺其隱,則後之各妓效尤者,勢必無所忌憚,不以為羞恥而以為時髦,不以為淫賤而以為取法寶玉。寶玉如此,猶且為之曲諱,不更與醒世宗旨相反乎?這篇議論,實由有感而作,是耶?否耶?敢質之閱書諸公。
嘵嘵既畢,仍說正文。斯時十三旦戲已做完,觀者盡散。寶玉也退齣戲園,依著阿金所說的話,獨自乘軒先歸,在寓靜候好音。惟阿金同著阿珠雖出了園門,卻遠遠地在那裡窺探,等得不多一回,便見十三旦自園而出,向兩邊略望一望,將欲登車而去。阿金拉著阿珠,急忙走將過來,向十三旦招呼。十三旦只認得阿金,即問道:「你怎麼在這裡呢?可是與你家先生同來的嗎?」阿金道:「是格是格,倪先生專為仔勒來格呀!剛剛勒浪看格戲,終看見格,故歇先轉去,差倪兩家頭勒裡候,馬上就跟倪去罷。」十三旦點頭應允,也不多問,恐被旁人竊聽,太不雅相,遂即跳上騾車,等阿金兩人上了轎,方命騾夫隨轎而行。不消兩刻工夫,早到寶玉寓所。阿金、阿珠出轎,十三旦下車,打發騾夫回去,始跟著阿金等走入裡邊,一同上樓。阿金首先進房,報與寶玉知曉。寶玉正在那裡呆呆癡想,一聞他已來了,猶似天上掉下一件活寶,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,連忙起身出迎,卻值十三旦跨進房門,彼此相見,各叫應了一聲,並肩坐下,無非訴說闊別之情。此種景象,筆難盡述。有一首七言絕句為證:
尚有今生未了緣,此情此意總纏綿。
試觀狐兔重相會,海誓山盟話昔年。
總之寶玉與十三旦今日重逢,各慰饑渴,離情共話,奚止萬語千言﹔如願以償,更覺你貪我愛。且喜區、伍不來,藍橋無阻﹔致使女牛複合,銀漢相通。少時金烏西墜,玉兔東升,蠟炬雙搖,鴛杯對酌。翠袖慇懃,絕勝新婚合巹﹔羅襦寬褪,依然舊好同牀。宿孽未清,也算訂三生之果﹔良宵作伴,聊以補一載之緣。事非無稽,言之可醜,因恐風化攸關,難彰穢史,不辭潦草塞責,僅贅俚詞。詩曰:
伶妓由來氣味投,翻雲覆雨竟忘羞。
那知露水因緣假,空把天長地久謀。
十三旦住過一宵,清早便去,寶玉也不挽留,惟囑他晚上再來罷了。此時寶玉心滿意足,積悶全消,又略睡了一回,方才起身梳妝。因今夜伍大人要在此間請客,約定傍晚到來,所以並不出門遊玩,但與阿金、阿珠閒談,以消永晝。
候至四下多鐘,伍大人與區大人同到,寶玉免不得有一番應酬,陪著伍大人裝煙。伍大人開言道:「我今天請幾位王公大老,給你引見引見,他們最歡喜奉承,比不得我,你卻要當心一點的。」寶玉點頭答應。伍大人吃過了一筒煙,又道:「不知怎樣,他們也曉得你在這裡,羨慕得你了不得,你想奇也不奇?難道你曾經來過的嗎?」寶玉笑道:「大人瞎說哉,奴若然來過歇末,間搭熟門熟路,隨便啥格事體,托啥區大人哉。」伍大人道:「照你這樣講,你的聲名實在大得狠了。」寶玉道:「俚篤作興到過歇上海格,再勿然末,有人從上海轉來,告訴撥俚篤聽,加鹽加醬說得好點,自然要羨慕奴哉。大人想阿對佬?」伍大人道:「這班王公們都是生長在這裡的,與我們做官不同,照例沒有事,不准到各省遊行,怎會到過上海呢﹔一定有人傳述,盛稱你的好處,這句話倒不錯的。」寶玉忽又笑道:「只怕就是去說格。」伍大人道:「我昨天會見他們,怎好貿然說著你?卻是他們先問起我,我才敢請他們來喝酒呢。好在你這個所在不比尋常的窯子,可以遮人耳目的,不然,被御史們知道了,也要上本參的,雖不妨事,豈不有關名譽嗎?」區大人也道:「少停他們見了你,不知怎樣的快活呢?」
寶玉正要問王公等的姓名,忽隱隱聞得轎馬喧闐,人聲嘈雜,雖與外面隔著一進房屋,不甚十分清楚,然此刻已是上燈過後,想必他們來了。心中方在那裡轉念,即聽樓下相幫高喊「客來」,連忙起身向外迎接,伍、區二位亦然跟了出來,同至樓梯跟首恭迓。但見走上來四位闊老,衣服都甚華麗,年紀均在三四十歲左右,一個個方面大耳,氣概軒昂。寶玉卻不知那位是王爺,那位是公爺,幸聽著伍大人招呼,方才分辨清楚,一一叫應,接進房中坐定。要知那四位王公的姓名,在下既難說出,又不便捏造幾個假名,只得含糊過去的了。好在這班大老並非書中緊要的人,不過志其降尊就卑,折節下交之意,祈閱者諒之。
且說寶玉當時照例送過瓜子、香茗,陪著小心,略略應酬說了幾句話,虧得伍大人從中傳述,不至彼此言語不通,雖四位王公們都愛寶玉的姿色,免不得問長問短,此刻也無妨礙了。況寶玉聰明伶俐,漸漸的懂了好些,學著講了幾句,又引得他們歡喜異常,向伍大人稱贊不置。因京中窯子極賤,且佳者絕少,所以均愛戲子侑觴,如今見了寶玉,大家目為奇貨,不禁心醉神迷,為之一開眼界。少停開筵擺酒,賓主均不叫局,只命寶玉在旁輪流把盞,猜拳行令,暢飲開懷。其始尚以品位自拘,到後來各有酒意,莫不放浪形骸,向著寶玉調笑,醜態畢呈。寶玉老於閱歷,盡人調戲,毫無半點羞澀之容,並且越法慇懃獻媚,口中不住的王爺長、公爺短,更惹得他們神魂顛倒,歎為名不虛傳。然則他們何以預知寶玉的芳名呢?皆由那天往同樂看戲,招搖過市,因此有人傳述到他們耳朵裡面,各存羨慕之心。今日一見,方信傳話非誣,一個個酒落歡腸,直吃到二三更天,王公們不便再留,只得用面撤席,先與寶玉訂定,由明晚起輪流在此擺酒,然後與伍、區作別散歸,不必細敘。
仍表伍大人也見時候不早,恐家中再差人來查問,不當穩便,所以略用了幾筒煙,連話都不敢多說,趕緊同著德雷去了。寶玉送過眾客,心中卻掛著十三旦,不知此時來過與否,急忙差阿金去問樓下相幫。回說十下鐘就來過一次,知道樓上有客,故交代要明晚十一下鐘再來的了。寶玉聽說,甚是昏悶,懊悔昨天不曾告訴了他,致累他往返徒勞,真是我的不是了。且這幾天夜夜有客,怎能與他會面呢?既而一想,不如在樓下收拾一間房,待他來時,囑相幫暗暗留住,即客去稍遲,也不至乖誤佳期了。主意既定,交代了阿金、阿珠,當夜並無別事。
到了來日晚間,仍舊是眾王公與伍、區等到此置酒高會,約至一下鐘方散。果然十三旦來了多時,獨在樓下房中悶坐,寶玉親身請他上來,招陪不是。十三旦毫不在意,翻說你住此間,開銷頗大,若不做些生意,如何敷衍得長久呢?寶玉聽了,知他體貼,更添了幾分恩愛。正是:
梅帳才酣蝴蝶夢,柳堤又聽子規聲。
欲知以後情形,下一回便知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