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回 出谷遷鶯有人相助 守株待兔他客先邀
話說寶玉往戲園觀劇,未見十三旦上臺,只得怏怏而歸,俟明後日再來探訪。行至中途,忽見對面來了一乘大轎,轎中那位大人,遠望卻不甚清楚,及至切近,相距不過丈餘地步,寶玉定睛細視,原來不是別人,就是在廣東相交的伍大人。但他有跟隨護從等眾,未便在轎中叫應,只向著他點頭微笑,聊以示意而已。是時伍大人也見寶玉,心中甚為詫異,怎麼他也在京?若說不是他,為何向我點頭微笑呢?始而未免有些狐疑,繼而轎子過去,又見小轎中阿金、阿珠兩人,方知確是寶玉在此。但想起他曾經背我私歸,太無情義,我何必再去戀他?然今見他含笑示意,並無一毫忸怩之色,或者當日我去辦賑,他忽生出事故,不及等我回來,也未可知。如此一想,則我當原情略跡,若決意拒絕,翻顯得我無情義了,不如命人探明他的寓所,與他會面一次,細細察其動靜,辨其是非,然後再定行止,豈不妙哉?不言伍大人在轎中定了主見,逕回公館而去。
仍說寶玉見了伍大人,雖未通語,而眼角傳情,料他必然前來訪我,即使當面見責,我自有言語解釋前嫌,令他入我牢籠,我好借他以彰名譽,而博萬千纏頭之擲。不然,我在京城費用更奢,所帶資斧恐不夠一年揮霍,勢必至坐吃山空,進退維谷,那時即與十三旦交好,難道好向十三旦告貸嗎?到了這個地位,始想補救之法,只怕來不及了。況我吃慣用慣,手頭極闊,稍有不足尚難舒展,若靠人津貼,仰人鼻息,即十三旦愛我養我,要我瑣屑經營,主持中饋,效學那柴米夫妻,天天管理開門七件的事,我亦斷斷不能。然則像我這樣,十三旦怎能養得起我呢?故為今之計,譬如做一件衣服,伍大人做了面子,我可以斂取人財﹔十三旦做了夾裡,我可以永圖歡樂,一居其名,一享其實,而我獨優游於二者之間,人財兩得,名實兼收,即久居於此,有何不可?此際寶玉的念頭單從好一邊著想,雖起初果得如願,此往彼來,真有朝朝寒食、夜夜無宵之興會,那知樂不可極,欲不可縱,一年以後,事竟有大謬不然者,寶玉如何想得到此?現下我且慢表。
但說寶玉回轉客棧,並不說出自己心事,單囑咐阿珠:「明日清晨,取我兩張名片,同一個相幫到廣東會館中相請區大人,說我暫寓在此,請過來商量一件事,並托他到伍大人處代邀一聲。如伍大人因有礙官聲,不便至此,我們再想法搬場便了。」阿珠唯唯答應,當日無話。又到來朝,阿珠等往會館中走了一遭,晌午回來稟覆,說區大人今天要去拜會伍大人,沒有空閒,準定明日午後到這裡來,決不爽約的。寶玉聽了,並無別語。用過午餐,仍往同樂去看了一天戲,依舊未見十三旦登臺,悶悶回棧,與昨天情形彷彿,不須煩敘。
次日午後,寶玉未便出外,在棧恭候,約摸兩下多鐘,區大人果然來了。說起代請伍大人一節,德雷道:「我昨天去拜會他,他先告訴我,說前日街上遇見了你,即差人打聽你的住處,卻一時打聽不出,便問我可曉得,我趁勢將你們托我代請的話述了幾句。他還問及你從前的一段事,我就代你細細解釋,他方恍然大悟,想立刻過來看你,繼因你住在客棧裡面,耳目眾多,恐被他人認識,弄出許多不妙來,故爾中止的。須等你搬定了場,住在清靜的所在,他方好來呢。」寶玉道:「勿差勿差,伍大人就勒間搭做官,勿比是外任,人家才有點認得俚格。照奴心浪,馬上就要搬場,倒是奴間搭勿熟悉,要租一注房子住住,加二比別人難點篤,阿好格件事體就托仔大人罷?」德雷點頭道:「可以可以,我比你卻容易些,包你七天之中搬進新屋就是了。」寶玉連忙稱謝。二人說說談談,不覺將晚,德雷起身回去。臨走之時,又囑咐道:「我這幾天忙得狠,那有空工夫常到這裡來?至於你托我的事,一俟趕緊辦妥,遂即來關照你便了,你儘管放心,包我身上不誤的。」說罷,匆匆上轎而去。
寶玉相送訖,回進房中,卻心心記掛著十三旦,究不知何日相會?倘再過四五天,我搬進了新屋,伍大人等時常到來,我怎好天天往同樂找訪他呢?想到其間,不覺長吁短歎,愁鎖眉尖。阿金知道他的心事,便從旁勸解道:「大先生心急,愁也嘸買用格,隨便啥格事體,越要緊末越慢,據我格意思,勿必日日去看啥格戲,落得省點,倒勿如多出幾個銅錢,叫間搭茶房去打聽,如果今朝戲館裡排出俚格戲來,難末倪去看,省得像癡漢等老婆實梗,日日去瞎撞哉。」寶玉聽了,亦以為然,就照這樣辦法。一連三日,茶房都回說沒有他的戲,據云新近在內廷扮演了三天,今日又往某王府裡去了,大約還要耽擱幾天才能到外面來演唱呢。寶玉得此消息,也是無可奈何,徒自在棧中納悶,因此地雖甚繁華,究與上海不同,未能晝夜出外浪遊,翻覺得拘束異常,毫無興致了。
次日德雷來棧,說房子已代為看定,專等你去瞧一瞧,如果合式的,就可以租下來了。於是寶玉帶著阿金等套了一部車,跟隨德雷前去觀看新屋。相離不遠,轉瞬已至那邊。德雷喚那看守空屋的人引領入內,寶玉等前後看了一遭,一共三進,計有十餘間樓房平屋,雖然不甚高大,卻還軒朗幽雅,頗合寶玉之意。就此付了幾兩定銀,交代看守的人,准後天搬來起租便了。德雷忽問道:「你屋中木器傢伙一些沒有,怎麼辦呢?」寶玉道:「奴也勒裡轉念頭呀!區大人阿曉得間搭阿有家生店,阿像上海實梗,可以租賃格佬?」德雷道:「你想要租賃,卻有一件極巧的事,我有一個同鄉朋友,他在這裡做京官,足有十幾個年頭,新近打乾放了外任,有許多木器東西不便帶去,意欲寄放在朋友那裡,如今你既然要用,又肯出幾個租錢,我去一說,他斷沒有不應允的,豈不是件巧事嗎?」寶玉道:「真真巧格,亦要費大人格心哉,如果後日格套家生可以搬得來末,該應幾化租錢、幾化搬費,替奴講定仔末哉。」德雷滿口應承,仍與寶玉等退出新屋。回轉客棧,又坐談了一回,德雷方才去了,不表。
單敘後天清早,寶玉同阿金、阿珠、相幫等輩收拾好了箱籠物件,算清了棧金酒資,僱了兩部騾車,一逕搬往新屋之中。卻巧德雷也到,命兩個跟班押著木器傢伙而來,一齊搬將進去。德雷幫著寶玉照料,督飭跟班相幫以及騾夫等眾將器具內外陳設,不消兩個時辰,早已草草完備。寶玉取出二十多兩銀子,開銷了騾夫、跟班,由他自去。然後請德雷同上樓頭,見東首一間做了寶玉臥房,一應器用俱全,所缺者惟臺上擺設各物。
此時阿金、阿珠早將牀櫥臺椅揩抹乾淨,不覺已有三下多鐘了,寶玉從午前至此,尚未用膳,腹中頗覺饑餓,而且口中燥渴,便一面喚相幫去叫酒菜,一面命阿金、阿珠烹茶。少停飲過香茗,酒菜已經喚到,始與德雷對酌談心,無非說幾句感激照應的話兒,直吃到日落西山,方始用畢。德雷正想回去,偶見牀前缺少對聯立軸,便問道:「你的書畫可曾帶來嗎?」寶玉想了一想,答道:「阿呀奴倒忘記哉,勿知阿曾帶?」旁邊阿金說道:「畫末帶一軸勒裡,歸搭幾付對聯,我皆為大先生交代,籃裡末摔勿落,像煞討厭煞,格落帶得來格呀。」德雷道:「既然沒有,我叫伍大人寫去,明天就送過來,可好嗎?」寶玉道:「格是頂好哉,倒是倪大門浪還少幾個字,區大人阿肯搭倪寫佬?」德雷道:「容易容易。可是寫『姑蘇胡寓』四個字嗎?」寶玉點頭稱是,德雷道:「你不嫌我寫得不好,我明日親自帶來就是了。」說罷,抽身欲走,寶玉一手拉住,說道:「慢點走,慢點走,奴還有一件事體,要拜托勒。」德雷重又坐下,問是何事,寶玉道:「區大人,到伍大人格搭去,千萬替奴說一聲,奴勒裡牽記俚,明朝夜裡,請俚過來,奴備好一桌酒勒裡,一來招陪奴格勿是﹔二來要托俚照應點﹔三來算是搬場酒。奴請做陪客,要早點到間搭格。」德雷聽了,連說:「曉得曉得,我今晚就去邀他便了,諒他此刻已回公館,必然見得著的。」說畢,匆匆自去。寶玉專候明晚伍大人到此,命相幫預定了一席豐盛酒肴,此外卻無書說。
翌日寶玉起身後,想起自己搬至此間,仍未得十三旦上臺消息,現在只好差相幫前去打聽,暗暗叫阿珠下樓交代。少停相幫回覆,說十三旦戲已排出,明日准演全本《翠屏山》。寶玉一聽,正如大旱之望雲霓,心花為之一放,就命他去定一間包廂,相幫答應,自去照辦,不提。
且說午後伍大人將對聯送來,寶玉識得幾個字,就把對聯拉出來一看,卻是一付泥金箋全綾裱的,上面寫著七言兩句。
上聯是:
寶帳宵深梅蕊月
下聯是:
玉樓人醉杏花天
看罷,即喚阿金掛在牀前,又將立軸掛好,頓覺房中好看了許多。至於妝臺上的擺設,如自鳴鐘、臺花等物,除自己帶來外,略略購備幾件,聊以點綴而已,不必一一盡述。
到了傍晚時候,區大人先至,將寫好的門榜交與寶玉。寶玉略看一看,是「姑蘇胡寓」四字,便叫相幫貼在門前,以代商標,口中謝了一聲,方問德雷道:「區大人,阿曉得伍大人啥辰光到間搭介?」德雷道:「據他說,七八下鐘才好到這裡。這副對聯可是方才送來的嗎?」寶玉點了一點頭。兩人說說笑笑,斜臥在煙榻上,細講那京中風景,不覺已是七下多鐘。
忽聞人言喧雜,與那外面開門的聲音,諒無別人到此,一定是伍大人來了。寶玉連忙叫阿金、阿珠下樓迎迓,自己立在樓梯跟首恭候。果然見伍大人靴聲橐橐,緩步而入,阿金等在前執燭引導,後面跟班拿著長旱煙筒相隨,護擁上樓。寶玉即高叫一聲「伍大人」,招接進房。與德雷相見後,彼此至熟,並無客套,德雷讓伍大人在榻上坐下。寶玉親送香茗,嬌聲問道:「伍大人一向好?格奴勒上海一逕牽記呀!舊年春裡,要想到廣東來望,亦恐怕勿勒廣東,格落敢動身格。直到今年正月底邊,有一個天津客人到倪搭,說起大人勒京裡,難末奴放心托膽到間搭來格呀。勿得知大人高升,還是舊年呢?前年介?」伍大人微笑道:「我自從與你分手辦過了賑濟的事,我報效了五萬銀子,當蒙制府保奏,加升今職,我所以就到這裡的。」寶玉道:「格末虧(讀區)得奴闖到廣東來,勿然要撲一個空哉。」伍大人又笑道:「只怕你未必有這條心呢。」寶玉道:「大人勿相信,奴咒才罰得格,就是奴回轉上海格辰光,皆為回頭大人,奴一逕心裡對勿住煞,格當中格緣故,想必區大人終搭說格哉,真真叫嘸哪哼,幸虧大人是明亮人,肯原諒奴格條心,換仔別人末,就要說奴嘸不情義,私自溜轉去哉,奴是聽區大人實梗說,不過見大人,當面告訴一聲,奴像煞終有點勿窩心格。」
伍大人聽他一篇言語,面面週到,諒不虛誣,且日前已聞德雷代訴緣由,故將嗔怪疑慮之心早已消釋殆盡,言歸於好。因問道:「你到這裡,是專誠來看我呢?可還有別的什麼事嗎?」寶玉答道:「奴除脫仔望望大人,有啥別格大事體?只不過想勒間搭白相相,因為心裡羨慕仔長遠哉落。」伍大人道:「京城裡面,聞則希奇,見則平常,那裡及得上海繁華,可以盡人放蕩的?況此間大騙子狠多,你若做起生意來,須要當心一點呢。」寶玉笑道:「奴只曉得兩句俗語,叫『江陰強盜無錫賊,南京拐子蘇州佛』,啥北京也多拐子格佬?」伍大人道:「非但狠多,而且騙術比別處更高,稍不留意,就要上他的當呢。」寶玉道:「奴有大人照應,諒來總勿會上當格哉。」
伍大人又道:「我且問你,那天我在街上見你,你到那裡去頑的呢?」寶玉道:「奴是看戲去格呀。」伍大人道:「看的是那一家?比上海如何?」寶玉道:「叫啥格同樂戲園,唱工還嘸啥,倒是行頭末勿哪哼格,比上海兩樣點篤。」伍大人道:「這爿戲園,除掉了十三旦,並沒有什麼好角色,你怎麼偏到這家去看呢?」寶玉聽了,假作不知十三旦,故意說道:「奴勒棧裡聽見茶房講起,說同樂格十三旦蠻好格,格落奴去看格呀,勿殼張俚上臺,害奴白去仔一埭。到底十三旦哪哼格好法佬?」伍大人道:「這個角色實在好,梆子花旦中要算他魁首,所以他除了內廷演戲,那班王公大老時常叫他來侑酒清唱,難得有幾天空閒,方到同樂去呢。你若一定要見他,我緩日去叫他來就是了。」寶玉聽說,暗暗好笑:「我與他豈但見過,連牀都同過、被都合過的。況此刻已打聽著實,明日他一准上臺,我早將包廂定下,專誠去會他,不勞你緩日費心的了。」故不禁微微一笑,正要啟口回言,忽聞德雷說道:「寶玉,你怎麼連時刻都講忘了,鐘上已敲過九下,還不擺席,只怕伍大人腹中要饑鋨了。」寶玉道:「勿提醒奴,奴真真講忘記哉。」說著,忙喚阿金過來,問酒菜可曾來了?阿金道:「來仔長遠哉,阿要馬上擺席罷?」寶玉點了點頭,阿金下樓交代,即同阿珠、相幫進房,揩抹臺凳,端整盆碟,霎時齊備,暖酒上來。寶玉請二位大人入座,親手執壺敬酒,侍坐在旁。伍大人道:「你今天不必拘禮,陪著我們一同吃罷。」寶玉一定不肯。德雷也道:「今日這席酒,實是你的主人,應該陪我們同坐,過一天,待伍大人請客,你再准規矩可好?」嘴裡說著,伸手將寶玉拉了過來。寶玉只得告罪坐下,陪著二人飲酒談心。雖在席只此三位,不能豁拳轟鬧,助添興致,然二人對著寶玉,不啻坐花醉月,樂趣無窮。
飲至半酣之際,伍大人突見家中的長隨走進房來,慌問道:「你來做什麼?」長隨稟道:「回稟大人,太太在那裡發病,故請大人早些回去,特差奴才來的。」伍大人道:「太太可知道我在這裡嗎?」長隨道:「太太不知道的,只曉得大人在區大人那裡呢。」伍大人道:「還好還好。你先回去,切勿說我在這裡,只說我即刻就回來了。」長隨諾諾而退。伍大人便喚阿金取飯。寶玉已解其意,不便強酒,由他用飯,惟向德雷說道:「嘸啥事體,可以多用幾杯勒。」德雷道:「此刻已敲十一下鐘,酒也吃不下了,不如大家吃飯罷。」其時伍大人先草草用畢。寶玉道:「今朝嘸啥吃,真真待慢大人。而且齊頭碰著太太勿舒齊,只好下埭補償格哉。」伍大人搖搖頭,皺皺眉,說道:「他又在那裡詐病了,我後天一定關照家裡,在這裡大大的請客,再來吃個爽利罷。」又回頭向德雷道:「我先走了,恕不奉陪。」說罷,一筒煙都不吃,匆匆而去。正是:
竊恐深宵獅子吼,還欣明日兔兒逢。
要知伍大人後天請客,與寶玉明日見十三旦,請觀下回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