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
  黃芷泉備載花神記 胡寶玉擬作燕都游

  上集書中說到黃芷泉編定了《花叢豔史》,計取上選、中選、次選三十六位校書,無不名副其實,公而無私,可稱得一時盛舉,千古美談。當時托顧芸帆將底本謄真,來至徐園赴宴,交與主人及眾客觀看,一個個贊美不置,采烈興高,傳花飲酒,彼此均吃得大醉方歸。獨有芷泉返寓,深入醉鄉,是夜得一異夢,蒙蕊宮仙子遣使相召,指示一番,並將天上十二花神冊遞與芷泉閱看,使其宜示人間,得悉蘭因絮果,不至終身陷溺,難返仙班。不然,如胡寶玉之昧卻本來,窮奢極欲,好色貪淫,雖曾為司花之女,名列蕊宮,然深入迷途,不可救藥,已將其仙籍削去,另補他人,以昭炯戒。芷泉唯唯聽命,手捧著花神冊,細閱一遍,將眾芳名緊記在心,然後交還冊子,起身告退。仙子仍命侍女相送,剛下臺階,侍女在他背上用力一推,芷泉未及提防,從上跌將下來,吃了一驚,睜開兩眼,原來是一場大夢。
  見牀前燈花輕爆,天色未明,蓮漏沉沉,正鳴三下,回想夢中所見,歷歷如繪,記得蕊宮仙子囑咐之言,與花神冊上之名,而且齒頰流芳,宿酲全解,心中十分奇異,知非尋常荒唐幻境,不可不筆之於書,以遵仙子指示,而為眾妓覺迷,庶幾十二紅樓,大家醒夢,三千碧海,及早回頭。休疑神女陽臺,實是太上寶筏,即不知者謂為怪誕不經,虛無可笑,而我為報界通人,花叢教主,僭秉春秋之筆,敢操月旦之評,何忍因風柳絮,坐視沾泥,漫云薄命桃花,終隨流水,倘我亦目為虛幻,秘而不宣,豈不有負仙子之托嗎?況花神中各校書,有好幾個未入豔史,雖前日他們不來聽選,以致史上無名,其咎不在於我,然以三十六人為限,究多滄海遺珠,只好待來春花榜中,一一補錄的了。今且將花神記載,做一篇小序,表明我夢中原委,傳示北里,俾知紅塵降謫,蓮花早出淤泥﹔孽海沉淪,脂粉無非地獄,不第我輩留千秋韻事,並見仙子存一片婆心。諒眾校書睹此仙冊,定不河漢余言。
  芷泉默想了一回,不覺金雞三唱,曙色盈窗,重又略睡片刻。至九下多鐘,方才起身梳洗,用過了早點,先往報館中走了一趟。見祥甫尚未到此,知他昨夜醉得厲害,今天難以早起了,我且去看看他罷。於是走出館門,剛到望平街口,忽又轉了一念,我此刻去訪他談話,不如回寓把「花神記序」做好,然後與他觀看,豈不更為有趣?主意已定,一逕回轉寓中,命童兒沽了一壺酒,買了兩樣下酒的小菜,端整在書桌上面。芷泉自斟自酌,一頭吃酒,一頭想這篇花神序,不消半時辰,腹稿早已打定,就此磨墨伸紙,下筆颼颼,將序文錄將出來。自己讀了一遍,甚是得意,又一連飲了四五杯酒,再將十二花神名一一開載於後,復看一看,並無錯誤。
  正欲將稿底謄正,忽聞書室外面嘻嘻哈哈的說笑,彷彿是祥甫、芸帆的聲音。芷泉見他們自外而入,果是祥甫、芸帆,便擱筆問道:「祥甫怎麼不到館中,卻與芸帆在一處呢?」祥甫先答道:「我昨晚醉得不成樣兒,若不是今午芸帆來喚我,只怕要睡一天了。」芸帆插嘴問芷泉道:「你在那裡寫什麼?旁邊擺著酒菜,難道你昨天沒有醉嗎?」芷泉道:「醉是醉的,醉中卻做一個異夢,把酒都做醒了。」祥甫道: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有什麼希奇?你且說說看,怎樣把酒做醒的?」芷泉笑道:「我做這個夢,與癡人所說不同,然細細告訴你們,卻有一大篇,不如看我做的記,其中原委就曉得了。」祥甫道:「可是你桌上所寫的嗎?」芷泉點點頭。芸帆也笑道:「你的花樣真多,尋常做了一夢,也值得做一篇記,怪道你的著作比人格外多了。若像我夜夜亂夢,學你天天作記,怕不著作等身嗎?」祥甫道:「你莫笑他,待我們看了,倘是一派胡言,再問他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,豈不好嗎?」
  於是祥甫、芸帆同至書桌邊坐下,取過芷泉所做的《花神記》,見上面有一篇序文,同聲朗誦道:
  原夫瑤宮異卉,絳闕名葩,昔作司香之尉,曾隨弄玉之班。遇風姨兮莫妒,與月姊兮相親。散花或同乎天女,養花全賴乎東皇。阿母筵前,群斟仙釀﹔通明殿裡,共奏天章。管領春夏秋冬之凡豔,不嫌草草光陰﹔指揮東西南北之群芳,造出花花世界。豈第供騷人之覽賞,實為代天運以推遷。執掌萬千紅紫,各有專司﹔依稀十二金釵,無忝厥職。不意塵心一動,凡念同生﹔引起情魔,致多俗障﹔遂小謫於人間,使暫離夫天上。蕊宮開祖餞之筵,蓮島設送行之帳。拜別瓊樓玉宇,奇花初胎﹔降生棘地荊天,群花墮圂。或鐘琴水之靈,或毓蘇臺之秀。雖托生於茂苑,皆薈萃於春江。可憐蕙質蘭心,盡遭塵網﹔竟類蓬飄萍泊,莫返瑤京。樓頭賣笑,作神女之生涯﹔洞裡迷香,引漁郎之返棹。縱枇杷門巷,車馬常盈﹔楊柳樓臺,賓朋咸集。纏頭爭擲,奚難三致千金﹔慾念漸奢,遑計十年一覺。然而前因易昧,後果難成﹔孽海騰波,瑤臺無路。與草木兮同腐,經霜雪兮先凋。琵琶一曲,老大空嗟﹔珠淚兩行,繁華早醒。三生之慧業全消,終身已矣﹔六道之輪回復墮,結局如斯。此蕊宮仙子所以傷心,而海上逋翁因之感夢耳。所願花叢眾美,香國群姝,有鑒斯言,無荒於色。此日命宮坐蠍,久歷劫數於塵寰﹔他年瓊島驂鸞,永注姓名於仙籍。余故仰體天心,宣傳玉諭,奚將警幻之辭,以作覺迷之序。
  季秋下浣海上逋翁黃芷泉序於歇浦之天遁廬。
  十二花神名
  酴醵香夢樓主人張書玉
  絳桃瑤池仙子吳慧珍
  素馨冰詞仙周侶琴
  玉簪素蕤閣主周月琴
  繡球香雪居侍史王翠芬
  水仙寒香亭仙子李琴書
  玫瑰懺紅室侍史王蘭香
  瑞香碧雯榭詞人姚雪鴻
  錦帶鴛鴦鈿閣主人徐蕙珍
  玉蘭素豔樓內史王雅卿
  梅花玉梅花館內史朱筱卿
  麗春萬紫千紅室侍史吳小紅
  祥甫與芸帆讀畢,同問芷泉道:「你這個夢是真的呢?還是你捏造出來,有意要喚醒眾妓的?請你直道其詳。」芷泉道:「怎麼不真?否則昨已大醉,怎能夠捏造得成呢?」祥甫道:「說得有理,算你不錯。但這篇《花神記》,可要與豔史一同付印嗎?」芷泉道:「要的要的,就費你的心罷。印成之後,再托你差人分送,但各妓的住處你可曉得嗎?」祥甫道:「我都曉得,你只把稿子謄清,交與我就是了。」芷泉答應,立刻謄好。芸帆伸手取了過來,復看了一看,說道:「這一件事又是你《淞隱漫錄》中的資料,可還要潤色嗎?」芷泉道:「若照這樣錄入書中,無甚趣味,故須刪潤,略事鋪張,方見此夢之奇,現下不過記事罷了,倒是直截爽快的為是。」祥甫道:「不用說了,我們腹中饑餓,要回去吃飯了。」芷泉道:「就在這裡便飯罷,少停我們到同芳居品茗談心。」說著,喚童兒搬出飯菜。三人草草食畢,一同走出門來,至同芳吃了一回茶,又往花叢中打了五六個茶圍,方始各散。
  次日祥甫將《花叢豔史》、《花神記》帶到館中,即命手民排印。不消兩天,均已告竣,祥甫便遣人四處分送。凡北里中有名的,莫不欣欣得意,彷彿一登龍門,聲價十倍,生意果然起色。無論富商貴介,聞得芷泉等這番舉動,欣羨無窮,大有舉國若狂之勢。
  話休煩絮,剪斷浮文,書中仍要說胡寶玉本傳,以免喧賓奪主之譏。雖上文芷泉《豔史》中,寶玉列名上選,也與寶玉有關,算不得無理取鬧,硬嵌別事以長篇幅。然只管細細的描寫,究屬將寶玉拋荒了。要曉得小說作法縱有烘雲托月、借賓定主的體例,萬無丟去題情、徒事渲染的道理。不然,隨意揮灑,但寫花叢之熱鬧,忘卻此書之定名,即做數十集、數百回,亦非難事,然不值識者一笑,何足取哉?在下有鑒於此,故將上節表明,就算交代,要講那寶玉思想十三旦一事。
  按十三旦自二集出現後,與寶玉交好未久,遽爾應聘返京,雖有一年相見之約,無如天南地北,海程迢隔,魚沉雁滯,音信莫通,以致寶玉不獲如願以往,且事隔數年,相思之念漸淡。然藕斷絲連,情根未絕,往往觸之即動,故自徐園登高回來,見了秀林的茱萸香囊,觸動曩事,遂相念十三旦不置,彷彿死灰復燃,重高熱度,眠思夢想,夜臥難安。一來因十三旦年輕貌美,性格溫存,遠非他人所能比擬﹔二來與十三旦新歡未永,旋唱驪歌,不比黃月山、楊月樓之恩盡義絕,割斷情絲﹔三來近數年中,所姘識的人,除在前郭綏之等外,如張仲玉、洋人恩特輩,差強己意,但旋合旋離,均不過數月交情,其餘等外,如張仲玉、洋人恩特輩,差強己意,但旋合旋離,均不過數月交情,其餘等諸自檜以下,更碌碌不足齒及,僅借此為救急之用,並無一個可意人兒。所以時常難免獨宿,受那半牀衾冷之苦,否則寶玉最喜棄舊憐新,如何單單想這十三旦呢?今有此三來的緣由,書中若不詳細表出,則此番寶玉擬欲北上,找訪十三旦一節,豈不突如其來嗎?
  閒話少敘。且說那一天寶玉見芷泉傳單,知是修《花叢豔史》,與秀林同赴徐園,當日歸來,並無別事。過了幾天,祥甫已將豔史印成,遣人送至寶玉處。寶玉開銷了四角小洋,同秀林翻閱豔史,見自己列名上選,秀林在次選之末,也算是後起之秀,正商量備酒請客,張揚名譽,忽來了幾個打茶圍的客人,一聞此事,便竭力報效,定明晚擺一席雙臺酒。寶玉謝還未畢,又聽得鈴聲亂響,接連來了幾位熟客,內中有一位做秀林的,就請他們在秀林房中坐了。這班客人是在別處茶圍見了豔史,特地趕來道賀的,也約明晚在寶玉房裡吃酒,後天替秀林開筵,寶玉、秀林稱謝不迭。少停兩邊客人都去,已是上燈時候,黃芷泉同著祥甫、芸帆前來走訪。寶玉、秀林更慇懃款待,謝他舉拔,留著用了小夜飯,又囑芷泉等明夜早降,另備小酌奉酬。芷泉不要寶玉破費,翻允擺了一臺酒。寶玉甚是感激,謝了又謝。其時芷泉等亦皆歸去,並無書說。
  翌日午後,先有一班熟客敘了一桌麻雀,待到晚上七下多鐘,昨天定酒各客陸續都到。寶玉、秀林招待忙碌,與阿金、阿珠等大姐、娘姨輪流陪伴,更替應酬。不一回,各房擺席,忙得相幫、鱉腿上下奔跑,揩臺的揩臺,掇凳的掇凳,端菜的端菜,霎時各房中俱已鋪設停當。計共五臺,內有一臺是今日添出來的。寶玉正房間裡是黃芷泉等占了,後房亭子間裡擺了一臺,秀林正房中擺了雙臺,還有新添的一席,只好有屈在樓中間了。好得各房客人均知芷泉是修史的大總裁,情願讓正房與他,不然,先定雙臺的怎肯遷就呢?事不煩敘,始免復贅。因是書中擺酒叫局不一而足,斷難盡行細述。倘徒取熱鬧,不顧前後雷同,則吃一回酒,至少好做一回書,猶如看一盞走馬燈,其中雖有人物,然團團的走來走去,總是這幾個人、這幾件東西,憑你怎樣的玲瓏奇巧、刻畫精工,夜夜對他觀看,豈不要生厭嗎?所以在下逢著此等事,除有緊要關係的,免不得點綴鋪排,此外則略談幾句,就算交代。
  數言表過。仍說寶玉、秀林等往來各房,侍坐侑酒,無非堂子中常套。說不盡燈紅酒綠,宴樂嘉賓﹔粉氣衣香,觴飛眾美。杯盤交錯,歌聲與笑語同喧﹔履舄紛陳,燭影共釵光一色。直鬧到一下多鐘,方始酒闌席散,客皆興盡而歸。寶玉等一切送客繁文,恕不詳載。自今日為始,他客也都知道,均因寶玉、秀林列名豔史,一個個預約日期,前來報效和酒,今夜是趙老、錢老,明晚是孫大少、李二少,起初無非幾個熟客,到了後來,即從未做過寶玉、秀林的,也來結識,咸以一親香澤為榮,好像不做了寶玉,算不得嫖客的樣兒。故十分之中,寶玉的生意居其七八,秀林不過二三而已,然較從前已多一倍,少有空閒的日子了。因此接接連連,直忙到十月將盡,方覺得稍稍清靜。但每天出外堂差仍不少減,累得寶玉疲乏異常,所以把北上之心暫時擱起。況隆冬天氣,正值封河的時候,只好度過殘年,再定行止的了。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轉瞬間已屆歲底,是節生意比中秋天差地遠,竟有四五倍之多,且所收各帳,漂去者甚少。寶玉自是歡喜,有此數千金盈餘,足敷我春日冶游之用,即北上盤纏亦無虞缺乏了。及至新春,又甚忙碌,所有開果盤、開臺酒等一切禮節,較去年更甚,以致遊園看戲也是忙裡偷閒。如此生涯茂盛,怎麼捨得離開此間,往北京去找十三旦呢?皆為寶玉色心比利心更重,雖日進斗金,醫不得竟夕相思之苦,況現下手中寬裕,何不趁此一往,以償夙願。存了這個念頭,故爾過了正月,將近二月中旬,天氣漸漸和暖,便私與阿金、阿珠商議赴京一事,正是:
  不顧生涯多舊客,只思航海訪情郎。
  要知怎樣乘輪北上,尋訪十三旦,請觀下回便悉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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