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回
  身歷香叢新修豔史 夢游蕊闕重訂花神

  卻說芷泉坐在首席,身子向著外面,見遠遠地花枝招展,穿曲徑、度迴廊,分風劈柳,慢步金蓮,來了幾位校書。及至臨近樓前,方才看得真切,卻是三位校書帶著四個大姐、娘姨,一逕走上臺階。芷泉盡皆認識,知是王蓮舫、王佩蘭、王雲卿等三位。眾人也都瞧見,待他們走至席間叫應。芸帆雖然識面,卻不知他們籍貫、年紀,照例問了幾句,報告於祥甫,就取出一本小帳簿,一枝鉛筆,一一寫了,交與芷泉定評。芷泉即與主人等略略商酌,方將兩個畫了三圈,一個畫了雙圈,命他們不必侑酒,隨意散坐。
  不一時,李巧玲、陸昭容、胡寶玉、胡秀林、張善貞、顧蘭蓀、吳新卿、呂翠蘭、李湘蘭、張秀寶等陸續而至,忙得芸帆、祥甫、芷泉以及眾客,或問、或寫、或畫圈,連酒菜都沒工夫吃了。記載未畢,又來了陸月舫、馬雙珠、胡月娥、吳慧珍、嚴月琴、胡桂芳、金紅玉、左紅玉、周素秋、范彩霞、金賽玉、顧阿南、姚倩卿、姚婉卿一十四位校書。鶯聲燕語,熱鬧異常。幸得芷泉等皆有定識,不至目迷五色,孰者優,孰者劣,各得其當,一秉至公,無顛倒錯亂之弊。
  閒文少講。既而李巧仙、王雪香、吳新寶、孫靄青、陳菊卿、李琴書、陳筱寶、張書玉、林黛玉(即今所稱之金剛,非初集胡寶玉原名也),與一班名兒稍次的北里姊妹先後都到,復來了二十四位,連前並計,一共五十有一人。盡將姓名、藉貫、年歲開載於冊,或圈或不圈,入選不入選,待編定後始行宣佈,暫且慢表。
  仍說芷泉、芸帆、祥甫等十人直忙到三下多鐘,方始停當。吃了一陣酒菜,見先來的各校書,或遊園,或歸家,早已紛紛散去。即後來的幾十個,也因芷泉吩咐不必侑觴,所以略坐了坐,敷衍了片刻,就向席上回頭了一聲,盡行走出大觀樓去了。蓋芷泉之意,今日訂此豔史,重色而不重藝,故無須他們侑酒,不然,怎麼好免其唱曲呢?況人數太多,若要一一聽他們獻藝,不但太煩,而且半日之間,斷斷乎來不及的,倒不如除去此層,待後日另定藝譜的為是。
  話休煩絮。單表各妓之中,尚少九人未到,芷泉將傳單底本看了一看,原來是張蘊玉(即李三三)、吳蒓香等九位,料想這個時候不來,必定不來的了。好在六十人中,原意只取三十六名,今已來了五十一名,幾經圈出者,已足此數,何必再等他九個呢?故眾人吃過了飯,即將殘肴撤去,主人命園丁送進香茗,仍放在圓臺之上,眾人團團坐著,方將那本簿子攤出來,公共閱看,把三圈的、兩圈的、一圈的,芷泉托祥甫重新錄出,點了一點,卻巧三十六名,一個也不缺。惟三圈卻有十三名,兩圈只有十名,一圈亦十三名,照此分選,未免參差不勻,故又大家商酌了一回,始議定上選、中選、次選各十二名。雖一名三圈的稍覺屈抑,一名一圈的略為僥倖,也只得如此了。商妥之後,芷泉又托祥甫、芸帆代擬中選、次選各評語,上選十二名的詩句,均歸自己擔任,准後天編定。傍晚仍至此間,交與主人觀看,然後發手民排印,次日遣人分送入選各校書,及在座各友,每人一張,其餘隨報分送,以揚眾妓芳名,使普天下皆知此風流盛舉,月旦公評,與尋常花榜更勝一籌,諒各位必以為然的。
  主人道:「既然如是,後天晚上,小弟仍備薄酌,一來酬芷翁與祥兄、芸帆之勞,二來奉請各位賞鑒這《花叢豔史》,且借此續今日未盡之酒興,但不知各位都有空閒嗎?」芷泉等眾人齊答道:「怎麼又要主人破費?但主人有興,我們那有不來奉陪之理?即極不空閒,也要來的。」主人很是歡喜。
  正在瀹茗清談之際,忽來了一個娘姨,祥甫眼快,認得是張蘊玉身邊的老大,即問道:「你家先生怎麼不來?可有別的事情嗎?」老大先叫應了眾人,方答道:「倪先生本則要來格,皆為吃飯辰光得著一個信息,是石家(讀夾)裡差人來尋倪先生,格落先生勿能出來,勒篤商量格局事體,真真對勿住各位大少。」祥甫道:「原來為石家這件事,怪不道不能來了。」眾人聽說,除芷泉、芸帆外,都不曉得底細,一齊問祥甫這節事。祥甫略敘幾句,說:「蘊玉原名李三三,去年嫁與石姓的,今春因事重墜風塵,方改今名,此刻被姓石的打聽著了,特地差人來尋他,大約仍要他回去的意思呢。」老大在旁接嘴道:「大少格閒話一點才勿差,為仔俚再做生意,恐怕要坍自家格臺落呀。」眾人聽了,方始明白。老大講畢,又說了幾聲「對勿住」,就匆匆的去了,不提。
  再說芷泉見園林中暮色蒼然,夕陽西下,眾鳥歸巢,不覺天將晚下來了,便拉了祥甫、芸帆,起身向主人作別道:「我們要失陪了,後天把豔史訂定,再來呈政,叨擾我兄的酒罷。」眾人也隨著要走,主人照舊歡送,被眾人推住,說你要送我們,我們後天不敢來了。主人方才從命,彼此拱手而別。
  不說眾人出園各歸。單表芷泉拉了祥甫、芸帆同回寓所,命下人沽酒備菜,留他們住宿,以便連牀共話,評定豔史。待到來日,辦過館中正事,仍舊敘在一處,做詩的做詩,做評語的做評語,晚間一律告竣。互相觀看並無語病,方始匯在一紙,托芸帆端楷謄真,訂成一冊。已有一下多鐘,只得仍住在芷泉家裡,別無書說。
  次日下午,三人從報館裡出來,取了豔史底稿,同至徐園,將近五下鐘了,各客先已來齊,大有先睹為快之意。一見芷泉等三人到了,與主人皆起身歡迎,芷泉等略略謙遜,進了鳳儀水閣,在後軒炕上坐下。主人便向芷泉取豔史底稿觀看,芷泉笑道:「且慢且慢,不要性急,少停飲酒時細細觀看,豈不更為有興嗎?」主人口中雖然答應,心裡卻甚躁急,連忙抽身向外,吩咐園丁擺席。
  不一回,擺設整齊,天光尚未黑暗,但閣中燈火早已點齊,即請芷泉等眾人入席。芷泉道:「今日主人情急了,待我取出來,做了一個好事罷。」說畢,獨自哈哈大笑,在袖中取出那卷豔史來。約有十餘頁,因其中每人名下均留著幾行空白,以備別人題詠之故。書面上寫著「花叢豔史」四個隸書,甚是精雅。主人見了,先執壺各敬了一杯酒,然後伸手接過那本豔史,翻將出來,恐眾客爭先欲觀,故攤在桌上念道:
  花叢豔史
  上選校書十二名
  陸月舫琴川人年二十四歲
  詩曰:
  秋水為神玉為骨,芙蓉如面柳如眉。
  江州舊有青衫淚,垂暮逢卿莫恨遲。
  王蓮舫姑蘇人年二十三歲
  詩曰:
  十分娬媚十分嬌,荳蔻春含頰暈潮。
  記得女牛渡河夕,凴欄悵望鵲填橋。
  吳慧珍姑蘇人年十九歲
  詩曰:
  雙成風調絳仙才,曾向瑤臺小謫來。
  猶記盈盈年十五,淞濱爭說是花魁。
  王佩蘭甬江人年十八歲
  詩曰:
  芳心一點渾無主,粉面雙渦倍有情。
  尤物天生誰享受,愛他一笑獨傾城。
  呂翠蘭姑蘇人年十七歲
  詩曰:
  枳棘鳳鸞豈願棲,樊籠鸚鵡漫相羈。
  知卿非比章臺柳,莫怨東風好自持。
  李巧玲姑蘇人年二十九歲
  詩曰:
  曾見垂髫度曲時,丹青難畫比嬌癡。
  奈何欲嫁黃幡綽,生恐他年悵別離。
  王雪香歇浦人年二十歲
  詩曰:
  陽春白雪疇能和,國色天香信足誇。
  月旦評卿惟七字,明珠無價玉無瑕。
  吳新卿「李人年十八歲
  詩曰:
  雙聲擬補合歡詞,空費相思十二時。
  欲乞彩鸞新韻筆,曉妝替爾畫蛾眉。
  顧蘭蓀姑蘇人年二十三歲
  詩曰:
  蘭蕙同心原綽約,蓀荃竟自體芬芳。
  薛濤風度今猶在,翠袖慇懃捧玉觴。
  胡寶玉原籍金陵人年二十三歲
  詩曰:
  劍氣能開海國春,居然豪俠獨超人。
  驕奢態度溫柔骨,致使嗤為姹女身。
  周素娥揚州人年十八歲
  詩曰:
  回眸一笑轉秋波,縱不相憐亦奈何。
  聞說扃愁妝閣裡,憑溪閒看野鴛多。
  姚婉卿琴川人年十九歲
  詩曰:靈淑鐘來氣獨清,翻憐塵濁誤虛名﹔
  梅魂冶淡蘭香媚,更有誰人肖婉卿。
  中選校書十二名
  陸昭容琴川人年三十歲
  評:風流旖旎不減當年
  李湘蘭通州人年二十一歲
  評:性情靜婉有大家風
  張秀寶姑蘇人年二十歲
  評:皓齒明眸不假雕飾
  李琴書姑蘇人年二十二歲
  評:芳肌玉潤慧性珠圓
  張善貞姑蘇人年十九歲
  評:風華獨絕標格自持
  姚倩卿琴川人年二十一歲
  評:才高性傲明慧勝人
  馬雙珠金陵人年二十三歲
  評:容光煥發曲藝超群
  金紅玉姑蘇人年十八歲
  評:天真爛漫嬌態自然
  王雲卿姑蘇人年二十一歲
  評:麗質天生不事粉飾
  吳新寶姑蘇人年十八歲
  評:色藝並佳纖合度
  范彩霞甬江人年十七歲
  評:圓姿替月豔色羞花
  張玉書姑蘇人年十六歲
  評:涼肌玉映粉頰花妍
  次選校書十二名
  林黛玉姑蘇人年十七歲
  評:爭妍取媚
  胡桂芳歇浦人年二十四歲
  評:善於修飾
  陳筱寶揚州人年二十三歲
  評:姿容豐美
  李巧仙姑蘇人年二十二歲
  評:淡雅宜人
  左紅玉廣東人年二十六歲
  評:妖冶動人
  孫靄青無錫人年二十一歲
  評:聲名矜貴
  胡月娥姑蘇人年十八歲
  評:獨具風流
  陳菊卿姑蘇人年二十歲
  評:人淡如菊
  嚴月琴姑蘇人年二十三歲
  評:酬酢頗工
  金賽玉姑蘇人年二十一歲
  評:體態輕盈
  顧阿南甬江人年二十五歲
  評:豪談善飲
  胡秀林姑蘇人年十七歲
  評:秀色可餐
  主人念畢,又遞與眾人細看,眾人都說品評得當,至公無私。獨有張蔭明微微笑道:「現在這豔史上,以陸月舫居上選之首,雖賞拔非虛,然是我們平日的相好,難免人說無私有弊呢。」芷泉正色道:「不是這樣講的,我若因相好而抑之,翻是私弊了,不然,我從前訂定的十二花神,除現下已嫁之王逸卿、出家之沈月春、未來之李三三(原名蘊玉)、吳蒓香外,如陸昭容、金紅玉、范彩霞、吳新寶則入中選,左紅玉則入次選,可見我本無成心,但就眼前目睹,較短量長,別其次序,方是大公。倘或膠持成見,深恐前後矛盾,勢必後起之秀不能超越前人,還要重編這豔史做甚呢?」蔭明聽了這篇議論,很為佩服。
  主人道:「我們看了芷翁的豔史,正是游夏莫贅一辭,不必多說了,大家快喝酒罷。」於是眾人暢飲起來,行了一個擊鼓僕花令,軒後擊鼓,席上傳花,消去了三四十斤酒,無一不盡醉方休。早已是月上花梢,鐘鳴十一,酒闌席散,賓主頹然。芷泉醉眼朦朧,斜倚雕欄,詩興頓湧,仰天大笑,口占一絕曰:
  萬里橋邊夜月明,鴛鴦卅六訂新盟。
  自誇宋豔班香筆,記取花叢眾美名。
  朗吟畢,覺迎面吹來一陣涼風,冷人心脾,稍稍清醒,便喚祥甫、芸帆道:「我們回去罷,休要在此打擾主人了。」其時主人雖已醺然,心中卻還明白,見祥甫、芸帆等眾人均有我醉欲眠之狀,意欲留他們住在此間,怎奈園中並無牀衾,只得命園丁去喚九乘轎子,將眾人送歸的了。園丁唯唯。不一時,轎子均停在閣前,轎夫進來攙扶芷泉等九人上轎,芷泉口中猶向主人告別,主人也答了一句「恕不遠送」。轎子已上肩而行,一逕出園,分頭各送歸家,不必一一細表。
  單說芷泉到寓之後,上牀便睡,模模糊糊,依稀尚在園中。忽見花叢裡來一垂髫侍女,手持一刺相招道:「蕊宮仙子邀君前往。」芷泉不覺隨之行,舉步飄然,走不數裡,即抵一處,殿宇巍峨,勢欲凌空,上豎一匾,曰「蕊珠宮」。侍女引芷泉入,由階升殿。殿上珠簾四垂,隱約聞環﹠聲。侍女請芷泉少待,入內稟白。少選珠簾高卷,宣召芷泉進,見正中主者南面坐,旁立四侍女,知是蕊宮仙子,容光四射,不敢仰視,偷睛暗窺,仙子雲鬟霧鬢,皓齒明眸,真天人也。芷泉至此,不覺向上長揖,自稱己名。仙子即命賜坐』於旁,並賜瓊漿一杯。芷泉立飲畢,仙子方宣言道:「召君來,非為別事,因君新修《花叢豔史》,足使群芳生色,甚愜余懷。惟今春君訂之十二花神,雖係盛舉,而所取殊未盡善,故特遣侍女邀君,使知十二花神之名,傳播下方,君其代餘表彰之,始若輩得明蘭因絮果,不至終身墮落,難復仙班,是君莫大之功也。即如君訂花神中之胡寶玉,餘冊亦有其名,怎奈陷溺已深,今已削去,另補他人,以示炯戒。」說畢,即出一冊授與芷泉。芷泉細閱一過,牢記在心,便將此冊交還仙子,起身告退。仙子仍命侍女相送。芷泉方下殿階,被侍女在背後一推,跌下階來,一驚而醒。原來是南柯一夢,卻記得清清楚楚,即將那本花神冊寫了出來。正是:
  未必太虛皆幻境,特留佳話在塵寰。
  下文如:
  黃芷泉備載花神記,胡寶玉擬作燕都游﹔
  寓京城尋訪十三旦,張豔幟巧遇伍大人﹔
  美伶人續舊獨追歡,眾王公聞名皆折節﹔
  肆欲壑名優加白眼,返歇浦淫妓感青春﹔
  收義女權作搖錢樹,宴眾客大開慶餘堂﹔
  胡寶玉四十慶生辰,九尾狐三更驚惡夢。
  以上許多情節均在後集收束,請看官們少安毋躁,略停一停,再行奉告。
  要知十二花神姓名,與胡寶玉北上之事,待觀五集分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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