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回 單趨賢開筵充闊客 沈逸民吃醋阻從良
卻說丁統領將鈔票三百元擺在臺上,賞給寶玉作為今夕酒席之費。因後天即欲回轉江寧,未便在申逗留,所以開銷現款,落得顯顯自己的奢豪,不但使寶玉欽敬,而且令別人知道我的場面,有一擲千金日費萬錢之概。那知這一來,翻而吃了啞苦,白白丟了許多銀子,討不得寶玉一聲謝。究竟丁統領是個武官,性子極其直爽,既不熟悉花叢中情景,又不向別人討教,偏要做假內行(讀杭),未曾說開銷酒帳這句話,含糊一擲,致落寶玉的圈套。雖統領不在乎此,然細細想來,豈不做了洋盤大老官嗎?
閒話少表。當時阿金、阿珠與相幫等人收拾殘筵,見此多金,翻不敢貿然謝賞,因下腳錢照例四元,多則加倍,或額外賞賜,未嘗無要緊完的瘟生闊老。然一賞數百元,則從來有酒的,故此都向著寶玉觀看。寶玉也知這卷鈔票是開銷我的酒帳,誇耀自己的闊綽,並非犒賞一班下人的,但他沒有言明,我何弗只做不知,當作眾人的犒賞,使他暗中吃虧,另行再送我酒錢呢?況他就要去的,不是個長久客人,有什麼後日的貪圖?此刻盡不妨敲他的竹槓,即使背後說我、恨我,不怕他不來開銷,坍了自己臺的。主意已定,便假作埋怨阿金等眾人道:「唔篤啥能格小家氣,阿像煞見歇食麵格,大人賞仔唔篤幾化,謝才勿過來謝,呆瞪瞪立勒浪作啥介?」阿金等聽了,早已會意,一同過來謝丁大人的賞。
丁統領不禁暗暗吃驚,懊悔自己鹵莽,不曾說得明白,竟著了寶玉的道兒,但事已如此,不便再說吝嗇的話,失了自己體面,正叫做「啞子吃黃連,道不出的苦」,只得強作歡容,裝出坦然的樣子,向著寶玉說道:「我是難得到這裡的,賞他們幾百塊錢不算什麼,只怕你用的許多人,分派起來,每人還不夠買兩件衣服穿呢。」寶玉連忙答道:「世界浪才像大人實梗,俚篤才要發財哉。奴皆為是大人格賞賜,格落勿敢叫俚篤辭,恐怕大人要動氣格佬呀。大人真真量大福大,挑挑唔倪,唔倪勿知哪哼燒透仔路頭,接著格位大人格。」寶玉正當說著,來了一眾烏龜、鱉腿、燒湯以及粗做娘姨、小丫頭等用人,都到丁統領面前謝賞,統領說了一聲「免」,均各退下。申觀察忽然笑道:「這一來,足值三百塊錢,把寶玉家裡的人,一齊倒了包,豈不有趣嗎?」這幾句話,引得眾客哄然大笑。
此刻丁統領也覺快活,又聽了寶玉與申觀察的言話,早把懊惱之心盡行消釋,仍拉著寶玉的手,說道:「我後天要動身了,你的錢,我明日叫武書送來罷。」寶玉道:「阿是倪待慢仔大人,格落後日就要動身去哉介?」丁統領道:「我有公事在身,怎能自由自在,常到你家頑呢?況我再至此間,又論不定日子,不知今年是來年,所以開銷了你,並非怪著你待慢,休要弄錯了。你如不信,你去問問各位大人,自然明白了。」說罷,聽鐘上已鳴兩下,眾人要都走了,丁統領也覺身子疲倦,急欲回船養息,亦然起身同去。寶玉並不挽留,只說:「大人後日開船末,明朝好到倪格搭來格。」統領口中雖然答應,卻沒有昨天的高興了,匆匆同出門外,與申觀察等各位大人拱手作別。一時轎馬喧闐,輪蹄紛散,東西分路各歸,不必詳敘。
單表丁統領同武書回船之後,想起那方才之事,雖在眾人跟前張足場面,然化了許多錢,始終未聞寶玉道一謝字,空說了幾句好看的話兒,足見他胃口極大,欲壑太深,看得這三百塊錢輕如鴻毛,全不放在眼裡,真真是個無底洞,斷然相與不得的,我明日開銷了酒帳,就算完事了。這許多念頭,都是回味想出來的。
話休瑣屑。過了一夜,又封了二百塊錢,命武書送去,自己卻往各處辭行。楊大人請他在別的所在又吃了一臺花酒,因非書中正文,毋須表出。翌日午前,便起碇回寧覆命去了,不提。
縮轉身來,仍說寶玉自丁統領去後,當夜阿金等將犒賞的三百元交與寶玉,寶玉取了一半,其餘一百五十元,均作數十份,賞給樓上下男女用人,阿金、阿珠與管帳的各得雙份。還有自己的哥哥杜阿二,現在補了看守客堂的缺,也派了雙份,此外各得一份,無不歡喜異常,說丁大人是個闊手,難得遇著的。在寶玉卻司空見慣,視若尋常,且知丁統領以後決不再來,落得多要他幾百塊錢,貼補平日的游費。
下一天,武書又送來二百元酒資,雖被他打了一個八折,也是多的,寶玉並不計較,曉得衙門公館中,都有這個規矩,不要說是嫖帳,就是中國向洋人借款,也有九五折的扣頭。總之銀錢一經著手,憑你是親爺娘、活老子,都不能脫白的。俗語云:「水過地皮潮。」真正比喻得一些不差。寶玉熟諳世故,所以問了武書幾句,即喚阿金取出一張名片叫管帳的寫了收謝幾個字,注明收到洋二百元,好讓武書回去覆命。
武書去後,又來了一個單趨賢,在寶玉面前買功,說:「這位丁大人,若不是我薦舉你,那天要叫李巧玲了。被我把巧玲說壞,方來叫你,你想我這場功勞大不大嗎?」寶玉聽他口氣,是來討我謝儀的,但此事確是虧他,應該謝他幾個錢,只是沒有名目,與武書兩樣,未便把現錢相送,故笑盈盈的說道:「多謝單老照應,奴也曉得勒裡。奴明朝夜裡請間搭來吃酒,後日請坐馬車,一淘到愚園去,阿好?」趨賢道:「狠好,你既誠心請我,明晚那臺酒,面子上算我請客,因為我從來只叨擾別人,有些難為情,所以同你商議,你肯裝裝我的幌子嗎?」寶玉道:「奴才肯格,悉聽單老說末哉。」趨賢又道:「後天是重陽日,你請我坐馬車到愚園去,倒不如往徐園去的有趣。他那裡菊花極多,各種名目不計其數,都是向各處購求來的,據說名貴得狠,故現今登著申報,開一個菊花會,你可高興去看看嗎?」寶玉道:「阿是新閘浪格徐園呀,奴倒忘記脫哉。既然故歇有菊花會,比仔愚園好白相,奴有啥勿高興去介?」
阿金剛正從外房進來,聽寶玉說要往徐園去,便插嘴道:「徐園像煞有得勿長遠來,景致還算嘸啥,可惜地段推板仔點,格落白相格人勿多,加二進園要兩角洋鈿,若勿弄點花頭,哪哼別人想著去嗄?不過故歇有仔菊花會,阿要加價勒介?」趨賢道:「我雖看過申報,卻沒有留神價目。橫豎加與不加,我們終要去頑的,究屬有限得狠,管他則甚呢?」說罷,起身要走。寶玉道:「有啥要緊事體佬?坐仔一歇歇就走介。」趨賢道:「實不瞞你,此刻申大人在金小紅家,等我去叉麻雀的,所以不能多坐了,我與你明日會罷。」寶玉叮囑道:「奴明朝端整好仔酒菜,為仔別格事體,推頭申大人差我哪哼哪哼勒勿來介?」趨賢道:「你不用叮囑得的,明晚連申大人都請在內,怎麼推他身上不來呢?況且是你請我,我借此要擺擺款的,即使有天大的事情,我肯啥得這臺酒嗎?」這幾句話,引得寶玉、阿金等莫不掩口胡蘆,好得趨賢的面皮極老,漫說是笑他,即指著鼻頭罵他,他也不要緊的,所以並不再言,匆匆的去了。當日兩下均無書說。
到了明天下午四點鐘,趨賢同著兩個朋友先來,一位叫沈逸民,排行第三,嫖界中都叫他沈三的﹔一位就是從前同胡士誠來過的趙完璧。寶玉陪著閒談。趨賢忽虛擺架子道:「可惜此刻只有三個人,不然,倒可以敘一桌麻雀,解解悶呢。」逸民接嘴道:「與其叉麻雀,倒不及清談的有趣,況小弟素不擅長,就再來了一位,這桌和也碰不成的。」趨賢聽了,連說「是極是極」。
寶玉道:「唔篤橫勢勿碰和,奴有一句閒話,要細細教問問來。」趨賢道:「你問我,我曉得的,不論什麼事,都肯告訴你的。你說你說,我在此洗耳恭聽了。」寶玉微笑一笑,方問道:「申大人常常勒金小紅搭,到底搭小紅阿有啥花頭介?終曉得底細格。」趨賢道:「我的寶玉先生嚇,你是個聰明人,怎麼忽然懞懂起來?你想申大人與小紅,若沒有一些花頭,他什麼常在小紅家呢?這個道理不言而喻,無須向我細問的了。」寶玉道:「阿呀,格套事體,啥問勿得格佬?奴倒偏要問問勒。」趨賢道:「你既然一定要打聽,我索性盡數告訴了你罷,他們兩個人,現在親熱異常,所以前天申大人同我商議,要把小紅娶討回來,托我做媒,去說這件事。我因這兩天沒工夫,故還未開過口呢。」
那知這幾句話,在寶玉聽了,本屬無關緊要,但不過曉得這個主顧,早被小紅占定,別人難以爭奪的了。不防坐在旁邊的沈三,已經面皮紫漲,酸氣直沖,忿忿的欲言又止。寶玉卻未留神,而趨賢說過之後,忽然想起沈三也做小紅的,且情深齧臂,與尋常泛泛者不同,自悔失言,回頭見沈三這副形景,只好當作未見,向著沈三說道:「這件事情,確是真的,我本欲告訴三兄,卻巧寶玉此刻問我,我所以直言不諱呢。」
沈三聽了,一心恨著申觀察奪我所好,因此沾染鎮江風味,氣得話都說不出來。既而定了一定神,暗想此事尚未開談,或者可以挽回,只要小紅不願從他,即申觀察也難以強成的,但須有一個能言舌辯之人,打動了小紅的心,方能破壞他們的事體。然我許多朋友之中,惟趨賢最善詞令,雖是申觀察信用的人,與我卻是至交,知道他的脾氣,一生所好的,無非黃、白兩件東西,有了這個,不論何人托他,他都當作主人看待,赤心去辦的﹔不然,即是主人差他做事,他不過當面答應,背後仍將此事擱起,催他也沒用的。今他把細情實說,大約主人沒有許他好處,抑或所許謝儀太薄,有意在我面前詳述,要我央求於他,也未可知。我何弗就此與他商懇,重重酬謝,先給些甜頭與他嚐嚐,待事成後加倍酬勞,諒他決無不肯的。打定主意,方開言道:「承蒙老兄關切,足見朋友交情。弟所以憤憤者,並非怪著老兄,請老兄勿疑。」趨賢不等他說完,便答道:「我怎麼會疑三兄見怪呢?況這事又不是我要做,小弟斷不這樣夾切的。」沈三又道:「我有一句不情的話,要奉懇你老兄,你如允諾,我終不忘你好處的。」說到這裡,便在手上取下一隻鑽戒,暗暗遞與趨賢,且說道:「此事須求你斡旋則個。」
要知沈三是富家子弟,頗有資財,但因雙親俱在,未能暢所欲為,娶討小紅歸家。然此心未死,終望二老歸天,以遂雙飛之願,故欲阻止此事。趨賢與他同淘,豈有不知?今聞沈三這幾句話,又遞過一隻鑽戒來,無非托我解散這件事,然頗不容易,且深負主人重托,這便怎麼處呢?欲待不受,卻又捨不得這注現錢交易,況事成後還有加倍的酬謝,比主人將來的更優,不如暫且應允,再作計較便了。腹中籌劃妥當,始低聲說道:「三兄托我,敢不竭力?但敝東委我作媒,不過議定身價罷了,必然已與小紅說定,此刻我忽前去吹散,你想難不難嗎?所以這事未能逆料,待有好消息,即報知就是了。」沈三唯唯。兩人講了好一回,不覺天色已晚。寶玉側耳細聽,已知他們的計較,不便插嘴,只與完璧敷衍閒話。
直等到八下鐘,申觀察與眾客來齊,趨賢暗囑沈三,今夜小紅讓他獨叫,切勿露於形色,把事弄壞,至要至要。沈三點首稱是。少停擺席叫局,主賓入座,紅箋飛召,翠黛紛來。沈三見申觀察與小紅調情耍笑,難免妒火中燒,然一來承趨賢之囑,二來懼觀察之勢,只得耐了下去,不言不語的坐著,略陪了幾杯悶酒,雖叫了本堂胡秀林的局,只不過敷衍而已。忽聞申觀察笑問趨賢道:「你怎麼突然請起客來,真是一件奇事,萬不料我也有一日擾你的。」趨賢亦笑道:「請大人量大些,遮姜晚生的體面,讓我今夜充做一次闊客罷。」這兩句話,引得合席大笑不止。惟沈三一人無精打采,單向著小紅觀看。小紅坐在觀察背後,未便過來安慰,又不好叫沈三轉局。故把頭搖了兩搖,雙眉皺了一皺,以示不得已之意。沈三看在眼裡,早已會悟,等到眾人半酣之際,眾局紛紛散去,他也推托有事,起身告歸,在家等候消息,不表。
且說申觀察見沈三先走,又問趨賢道:「那個姓沈的,怎麼狠不高興,匆匆的去了,好像有什麼心事呢?」趨賢道:「對嚇對嚇,若不是有甚心事,這個人狠是有趣,此刻趕他去也不去的。」寶玉在旁聽了,暗笑申觀察尚在夢中,問起這個對頭冤家來,你若曉得他這樁心事,只怕要活活氣死的,故不禁展然微笑。適被申觀察瞧見,問道:「寶玉,你笑什麼?」寶玉遮飾道:「奴想著剛剛單老講格笑話落呀!」申觀察還要問那句笑話,卻被趨賢用言叉住道:「大人今夜可要到小紅家去嗎?」觀察點了一點頭,又與眾人豁了一個通關,聽那鐘上敲了十二下,等不及他們席散,先往小紅家去了。趨賢見觀察已去,方好肆無忌憚,同眾客大喝大嚼了一陣,吃到大醉方休,各各興盡而返。不言寶玉循例相送,與眾客分路散歸。
單表趨賢回到公館,雖已酣醉欲眠,然酒在肚裡,事在心裡,看看手上戴的鑽戒,想起「得人錢財,與人消災」這兩句話,我且打聽大人此刻可曾回來,到門房裡去問一聲,若已回府,我明日便往小紅家去。故歪歪邪邪,一步一顛,走至外邊,向管門的一問,回說:「尚未回來,我們所以不敢睡呢。」趨賢聽說,也不復問,即回自己房中安睡,實在倦醉異常,橫到牀上便著。一覺醒來,已是紅日滿窗。好得衣服沒有脫,起身甚便當。梳洗過了,又去問那管門的,方知昨夜大人歸家已經三下鐘了,並未住在小紅那邊,今日不妨去下說辭。正在那裡轉念,忽聞申大人傳喚,連忙飛身入內,見了觀察,請過了安。觀察喚他近身,輕輕吩咐了幾句,無非命他往小紅處議定身價一事。趨賢道了幾個「是」,說今天就去。說畢,退到外面,暗想:小紅在大人前一定答應願嫁,我少停用什麼言語打動小紅的心,把這件好事拆散呢?再者大人面前,我怎樣回覆,使他不要小紅呢?若我露了痕跡,非但有負沈三,連我的飯碗都要敲碎,還要惹人家笑話,說我外香骨裡臭,是個外國忠臣,臂膊向著外彎的,叫我怎好做人呢?故須籌一條兩全妙策,如俗語所云「快刀切豆腐---兩面光鮮」,方顯我的手段。怎奈一時想不出,我且到小紅家裡,見事行事,說話引話,再定主意。倘仍沒有計較,我去找人商量,或者別有高見,也未可知。所以吃過午膳,即匆匆往小紅家而去。正是:
水溢藍橋中有阻,花開紅豆起相思。
要知趨賢用何言語阻止小紅從良,以及胡寶玉徐園賞菊,都在下文表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