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回 游龍華驀地遇同胞 看馬戲無心逢篾片
話說寶玉感冒風寒,生了這一場病,慌得阿金等眾人問卜求籤,延醫服藥,又請了看香頭的師娘,斷了許多禍福,一一依從,做長做短,日夜難安,且許病好之後,誦經拜懺,追薦親人,再往本處各廟燒香還願,以答神庥。這都是阿金等代他應許的。卻巧下一天,寶玉吃了寶山這帖藥,准對寶玉的病症,果然通身大汗淋漓,熱勢漸退,神志也覺清楚了,腹中也覺饑餓了。當夜就吃了半碗風米粥,只不過四肢無力,耳鳴眼花,身子虛極不堪,難以動彈罷了。阿金等謝天謝地,便將昨日所做之事,以及所許之願,細細述了一遍,寶玉聽了,勉強回答了幾句,無非贊師娘的功效,準定病體痊癒,先去燒香還願。阿金恐他言語勞神,也不再說,惟與阿珠等小心侍奉,毋須煩敘。
自此寶玉一天好似一天,服藥調理,靜心保養,非但一毫病都沒有,而且身子復原得異常迅速。那日臨鏡梳妝,只覺得花容微瘦,卻不減舊日風流,翻添了幾分娬媚,令人見之生憐。妝罷,寶玉與阿金等閒話,忽然問道:「奴前頭病重格幾日,自家雲裡霧裡,像煞是做夢實梗,一點才勿曉得啥,阿有個把客人來望奴介?」阿金道:有啥嘸不,才是我搭小先生、阿珠三家頭出去應酬格。俚篤起初到間搭,並曉得生病,後來聽倪一說,進房來看,帶累俚篤才急煞快,問倪郎中請啥人,倪說是陳篤卿搭凌嘉六,俚篤說格兩個人,嘸是嘸啥,不過勿專門看女科格,啥落勿請金寶山來傍傍呢?難末倪就差人去請,頭一帖藥吃訖,看也勿動勿變,倒說一請仔看香頭格來,依俚做仔幾化花頭,第二帖藥就像仙丹實梗靈,可見得外修裡補,一樣才罷勿成格。故歇大先生好仔,阿要幾時去燒香還願介?」寶玉道:「奴想明朝坐仔轎子,先到城隍廟裡去燒香。縮轉來末到虹廟裡去。如果勿覺著吃力,倪後日坐一部轎車,一淘到龍華去,想阿好?」阿金道:「好是蠻好,不過阿降得落嗄?」寶玉道:「奴故歇胃口大好,飯也吃得落,諒來勿礙格哉,況且分幾日勒去,吃力煞有限格。」阿珠道:「唔篤到龍華燒香,奴也要去格!」寶玉道:「帶去末哉,實梗著急,奴落裡格轉甩脫歇佬?」
三人閒話之際,見樓下那個管帳的走將進來,回稟寶玉道:「方才包探的伙計到這裡,說賊贓現已弔到,叫我們明日去領。但照所失的不及一半呢。」寶玉道:「拿點轉來,總算便宜格哉。明朝替奴去領罷,比別人熟悉點篤。」管帳的唯唯退下。又聞得鈴聲響動,有客前來探望寶玉,寶玉今日親身招接。那客進房坐定後,無非問問病裡情形,寶玉免不得細述一番。客人恐他病後勞神,未便久坐,略談片刻,就此起身去了。因這都是書中閒文,不須細表。
單講次日清晨,阿金聽寶玉吩咐,命相幫等購備了香燭、錢糧、元寶。然後寶玉打扮停當,並不濃妝豔抹,只穿著隨身的衣裙,下樓上轎。轎子是自己的,雖甚華麗,卻還不及目下的考究,然彼時已算極美的了。兩個鱉腿抬著出了牆門,阿金、阿珠追隨在後,緩緩而行,一逕進了新北門,望到城隍廟前停下。寶玉出轎,阿金用手攙扶,在前慢走,後面阿珠同一個鱉腿,拿著香燭等各物,跟進廟門。看這座城隍廟,十分軒昂壯觀,果然威靈顯赫,令人肅然起敬。並且四面景致極佳,內園外園,樓臺疊疊,殿閣重重,樹木森森,假山累累,以及九曲橋、湖心亭等處,一切九流三教,與那做賣買的、往來遊玩的人,非常熱鬧。惟內園不許進出,除年常香信開放外,永遠關閉,因恐閒人嘈雜之故。雖上海僅一縣城,但這所廟宇,各處都萬不能及,諒看官們遊覽過的,定不以余言為誣。
話休煩絮。且說寶玉上了臺階,進了大殿。阿珠、鱉腿將香燭、錢糧、元寶一齊交與廟祝。廟祝先把一對全通點了,在居中插好,寶玉親手上香,恭恭敬敬叩了四個頭,立起身來,又往兩邊皂役像前拜畢,看廟祝將錢糧、元寶在階下沖天爐內焚化過了,即便與阿金等退出,也不往各處隨喜,匆匆出廟上轎。兩旁看的人,不計其數,有認識寶玉的,也有不認識的,一個個品頭評足,暗中在那裡贊好。幸得抬前肩的鱉腿分開眾人,仍從原路出城,過了吊橋,阿金、阿珠已經走不動了,就僱了兩部野雞車,跟在轎子背後,直望英大馬路而來。
寶玉在轎中一路觀看,偶見那邊轉彎之處,牆上貼著幾張招子,是粉紅洋紙的,一張寫著「請看車尼裡大馬戲」八個大字,下面兩行小字,是看戲的價目、開演的所在,卻沒有看仔細。一張盡著馬戲的形式,也有幾個字在上面,因轎子行得稍快,只見「法商」兩字。大約是新到此地的,故未聽得他人說起,待我回去,差人出來打聽,自然知道底細與那開幕的日子了,不覺心中高興起來。
其時已至大馬路虹廟門首,阿金等先已下車,寶玉也不待他們攙扶,就此出轎進廟。廟基不甚寬闊,無多幾步,一齊走入正殿,寶玉拈香膜拜,與城隍廟大致相同,不須復贅。惟見那班燒香的廣東婦人,在觀音菩薩座前供著一隻囫圇燒豬,又拿著一大串鞭炮,掛在庭中鐵絲罩裡,乒乓劈啪的放將起來,想必是還願的。寶玉不禁暗暗好笑,像這樣的供獻,分明菩薩也開了葷了,既而一想,或者他們為保安司徒而設,不是專敬菩薩的。那知廣東的風俗,凡是齋獻完願,不問是神是佛,吃葷吃素,都要用這只燒豬,算是誠心恭敬的。
話休煩瑣。仍話寶玉燒過了香,閒看了一回,阿金伸手將寶玉衣袖一拉,低低說道:「倪香也燒過哉,看亦嘸啥看頭,阿要轉罷?立吃力仔介!」寶玉點點頭,自知病後,也不敢過於勞動,就同阿金等走出廟門,上轎而歸。阿金、阿珠因路尚近,跟著走回來的。
此時報時鐘上已將一下,寶玉用過午膳,便橫在榻上養了一回神,阿金也躺在對面陪他。少停寶玉甦醒,想起方才看見馬戲的招貼,問阿金道:「阿曉得新到格馬戲,勒浪落裡搭做?幾時做起格嗄?」阿金道:「我聽是聽見歇格,據說格格馬戲,做得真出色,外國才算俚頂好。從來到過歇上海,故歇是第一轉。來仔有一禮拜哉,是替前日子做起格。我也心裡要看煞,皆為身體剛剛好點,格落我敢響起,勿知大先生哪哼曉得格?」寶玉道:「勿留神落呀,倪出城到二馬路浪,格搭牆頭浪有招紙貼好勒浪,勿然末奴落裡會曉得呢?」阿金道:「劃一劃一,說穿仔,我像煞眼睛亦帶著格。」
寶玉道:「奴問馬戲勒啥場化做,回答奴。」阿金道:「喔唷,我撥問昏格哉。格格馬戲,勒虹口百老匯路,倪去看末,板要坐馬車末好得來。」寶玉道:「格末倪明朝到龍華去仔,趁格部馬車,轉來就到虹口去看罷。倒是開演格辰光,阿曉得佬?」阿金道:「曉得曉得,夜頭八點鐘開場,到十一點半鐘完結,做得蠻長格。不過坐馬車也吃力得野篤,到仔龍華,還要到虹口,只怕坐勿動格哩,病後當心點格好,阿要過脫一日再去看罷?」寶玉道:「晏(讀俺)日把是嘸啥,等到倪去,馬戲到別場化去介。」阿金道:「包我身浪勿會格,故歇俚生意來得格好,落裡舍(讀哂)得到別處去嗄?儘管放心未哉!寶玉道:「阿曉得奴格脾氣,隨便啥格白相正經,耳(讀誼)朵管裡聽見勿得,心裡高興勿得,一聽聽見仔,一高高興仔,頂好馬上就去,馬上就看,方始稱奴格心得來,勿然像煞心裡一逕牽牢格,奴故歇說明朝去看。亦為自家身體洛,若照前頭實梗,奴今夜就要去格哉。」阿金笑道:「大先生,真真變仔說著風就扯篷哉。」說到這裡,阿珠走了進來,已聽得他們的話,便插嘴道:「唔篤議論俚作啥?且得明朝到仔龍華,如果大先生身體照舊,精神也蠻好,倪再商量去也來得及(讀其)。」寶玉點首稱是。當日別無書說。
一宵已過,直到來朝。相近七點多鐘,阿金、阿珠自己梳好了頭,一同到牀前,喚醒了寶玉。寶玉急忙披衣下牀,一切梳洗打扮,自有兩人在旁伏侍,不須細表,以免重複取厭。
不一時,頭上插戴整齊,身上衣裙換好。寶玉問阿金道:「馬車阿曾喊格來介?」阿金道:「昨日夜快,我就叫相幫去喊格哉,故歇辰光,想必即摸來快哉,橫勢還早勒海來呀。」阿金話未說完,聽得下面相幫高聲喊道:「大先生,馬車來格哉!」阿金即靠窗代答道:「叫俚稍為等歇,倪一舒齊就要走格,俚倒走開介。」說畢,回身與阿珠到自己下房,各換了一套時式的衣裙。
其時已敲過七下鐘了,大家吃了些素點心,寶玉方同阿金等移步下樓,拿了一隻大香籃,出門上車。馬夫請過了示,即將韁繩一拉,鞭子一揚,四輪展動,雙馬飛奔,一逕向南而行,滔滔滾滾,轉瞬越過了法界。
又行了一點多鐘,寶玉在車上與阿金、阿珠談談說說,一路觀看風景,曠野的所在甚多,惟滬軍營製造局有些房屋,心中頗為暢適,不覺路途之遠,早見龍華在望。取出金時計一看,已有十點一刻了。阿珠指著說道:「看格座塔就勒眼前哉。」阿金也道:「龍華格塔末勿算得十分高,哪哼稱俚是塔當中格王呢?」寶玉道:「皆為格辰光,塔頂浪有一樣寶貝,到仔八月半夜裡,合天下格塔才要來朝見俚格,碰著好月亮,黃浦河裡,有人看見水當中,勿知幾化塔影篤,格落稱裡是王呀。」阿珠搶著問道:「格件寶貝,是舍利子呢?是風磨銅介?」寶玉道:「據說才勿是,是塔頂浪有一隻小鐵盤,盤裡有兩條金色小鯉魚,格當中格水,一年四季勿會乾格,真真是一件希奇活寶貝,天下聞各格,可惜故歇嘸不格哉。」阿珠道:「哪哼會嘸不呢?算算蠻高格塔,就是有本事格人,也勿容易上去偷!」
寶玉正要說下,見自己馬車已至寺門跟首,便道:「講下去蠻長格,奴停歇轉來勒再說撥聽罷。」阿金也道:「末終歡喜打碎烏盆問到底格,阿看見寺門前也到格哉,倪車子也停格哉,還要問長問短,考據從前格古典,勿看眼前格景致,格人啥能辦嗄?」寶玉道:「勿埋怨俚哉,倪下車罷。」於是阿金將車門一開,先走了下去,伸手攙寶玉落車。末後阿珠提了香藍,也從車上跳下,把香籃交與馬夫,叫他跟隨進去。其時寶玉手搭阿金肩上,輕移蓮步,緩緩的走入寺門,但見正中彌勒,含笑迎人,左右金剛,橫眉怒目,令人肅然起敬。若目今新學家見了,必曰此是泥塑木雕,敬他則甚?然聖人有云:敬鬼神而遠之。可知敬則當敬,遠則宜遠,方合大中至正之理。閒話少敘。且說寶玉等進了二重門,走上甬道,又見面前一座寶塔,玲瓏突兀,高矗雲霄。昔人有詩贊之曰:
巍峨壯麗梵王宮,塔影玲瓏透碧空。
忽聽清音天半送,原來鈴語答秋風。
寶玉看了一回,方始繞至塔前,便是大雄寶殿,從甬道步上臺階,跨進正殿。殿中供著金身三世如來,蓮花座上,寶相莊嚴。
因非香信時候,殿上甚是清靜,只有三四個和尚與一個廟祝在那裡閒坐講話。廟祝又叫做香火,專代香客們燒香點燭的,茲見寶玉等進來,知是化錢的主兒,連忙起身招接。阿金就在馬夫手裡取過香籃,遞與香火。香火接著問道:「阿姐唔篤府浪姓啥?公館勒啥場化?格位是唔篤少奶奶呢?還是姨太太介?」阿金道:「問俚啥佬?倪來燒香還願,用勿著查三問四。」香火聽說,料定是做生意的,故又笑嘻嘻問道:「我問聲終勿差勒海,阿姐實梗凶。」阿金道:「眼烏珠啥勿生格呢?倪末姓胡,住勒三馬路浪,勿是啥格公館,亦勿是少奶奶、姨太太,倪叫俚大先生格,難末阿明白格來介?」
香火道:「怪哉怪哉。我聽說仔姓胡。要向打聽一個人勒來,也住勒唔篤近段,格名字叫胡寶玉,想必終認得格?」阿金道:「問俚啥事體佬?」香火道:「我細細教告訴,前頭我一逕勒蘇州做生意,終歸弄勿落,格落到仔三月裡,要想來投奔俚格,倒是我勿認得俚格面孔,俚勿認得我格形狀,亦嘸不熟人指引通信,所以我敢走得去,恐怕俚當我打脫帽,送我到巡捕房裡去末哪哼嗄!後來虧得碰著仔一個朋友,薦我到間搭來做香火,真真嘸設法呀。」阿金道:「我還要問,『胡寶玉』三個字,哪哼撥曉得格呢?」香火道:「我起初只曉得林黛玉,是倪娘告訴我格。以後娘死仔,亦聽見別人說,胡寶玉就是林黛玉改格名字,改仔好幾年哉。軋實到底阿對格佬?」阿金聽了,仍不說穿,又道:「對是對格,不過搭寶玉啥稱呼?關點啥格親?末姓啥叫啥?原底仔啥場化人?說得明明白白,我替去通信阿好?」香火急忙稱謝道:「多謝多謝,真真菩薩保佑,今朝碰著阿姐格種好人,肯搭我通一個信,得能夠吃一碗現成飯,我終勿忘記,供長生祿位格。」阿金道:「太嚕哩嚕嗦哉,毫燥點說罷。」
香火方一一訴說道:「我姓杜,叫阿二,原本浦東人,登勒蘇州毛十年,格落口氣變格哉。倪爺叫杜式明,做箍桶匠格,老早死脫仔末,倪娘守勿住,拿我拋脫勒屋裡,就姘仔一個姓潘格。當時我小來,才勿曉得。直到後來隔仔十幾年,倪娘回到屋裡,難末說起勒上海,養過一個囡魚,故歇賣撥勒堂子裡,取名叫林黛玉,我得著一筆身價,終算老死盤纏有格哉。想,照實梗說法,我搭寶玉,雖勿是同一個爺,到也是一個娘養出來格,總算稱得嫡親兄妹,不過碰歇頭。扳要伸說明白仔末,好投奔俚。」阿金道:「嚇有實梗格情節勒海!格末老實對說仔罷,格位就是寶玉先生。我末登勒俚身邊,伏侍俚格,停歇替傳仔信,俚聽勿聽,認勿認,才勿關得我事,碰自家格額角頭,怪我說得勿道地就是哉。」
兩人說話才畢,那邊阿珠走過來催道:「格香火倒少格,香燭末勿點,阿是講閒話講忘記哉!阿金姐,格胃口真好,格種人,搭俚攀談啥呢?」阿金置之不答,仍交代香火道:「先去點香燭罷,讓倪先生拜過仔佛,我好傳格句閒話。」香火阿二唯唯答應,登時將香燭點好,請寶玉拜佛。寶玉正在那裡疑惑,因見阿金與香火講了良久的話,無如立得稍遠,一句都沒有聽清楚,正不知所為何事,大約這個香火與阿金素來認識的,怎想到是自己一母所生的哥哥?
閒文少敘。是時寶玉拜過了佛,看香火化過了元寶、錢糧,正待向各處隨喜一回方始回去,阿金忽將他衣服拉了一拉,湊著耳朵,低聲相告,將方才香火杜阿二所說的情由,細細訴了一遍。寶玉聽說娘已去世多年,不免灑了幾點眼淚,因他說話對同,知非捏造,便道:「有介事格。奴小格辰光,亦聽見倪阿媽講歇細底,前頭養過兩個男,大格老早就死,第二格勒浦東鄉下,雖則末勿見過,算上去年紀亦對格。故歇去搭俚說,叫俚明朝到奴屋裡來末哉。」旁邊阿珠插嘴道:「大先生,終要當面盤駁清爽格,皆為世界浪壞人多,作興有假冒格哩。」寶玉道:「奴亦實梗想呀,格落叫俚屋裡來,好細細教盤問俚,勿然,今朝一時頭浪,冒冒失失,奴問俚格閒話,拿要緊格倒漏脫仔介,以為阿差呢勿差?」阿珠點首稱是。
阿金於是回覆了香火阿二,叮囑他明日來家相認,今天不必面談,以免被他人知曉,失了體面。交代已畢,即同寶玉出了正殿。寶玉取出金錶一看,已有一下多鐘了,覺得腹中有些饑餓,故向各殿略略瞻仰,便出寺門上車而歸。到家之後,寶玉並不疲倦,復吩咐馬夫傍晚再來,八點鐘要往虹口去看馬戲的,馬夫應命而去,不表。
再說秀林聞乾娘今夜往觀馬戲,也想見識見識,托阿珠向寶玉一說,寶玉應允。秀林自是歡喜,又來問龍華的風景,寶玉略述幾句。阿珠忽搶著問道:「大先生,勒車子浪講龍華古典,講完格來!」寶玉道:「性急,奴肚裡也餓煞勒裡,讓奴吃過仔飯勒,好講得動得來。」阿珠道:「勒浪熱小菜呀,即摸要搬上來哉。」正當說著,見粗做的把菜端上,寶玉喚阿金等同桌而食,食畢,已是吃點心時候了。寶玉方講道:「龍華寺裡向,格辰光有一個老和尚,著實有道行格,夜夜登勒薄團浪打坐,一來自家練工夫,二來看守塔浪格寶貝。格日夜裡,老和尚忽然跳起身來,就勒旁邊拿仔一根禪杖,奔到外頭去,嘴裡高喊:『妖怪,膽敢偷我寶貝,往那裡走!』一直追到仔黃浦灘。妖怪曉得和尚利害,恐怕撥俚追著,就拿格件寶貝甩勒黃浦河裡仔勒逃走脫格。老和尚只好轉來,差人到水裡去撈,憑哪哼,終歸撈勿起,格落故歇塔浪,嘸不寶貝格哉。」阿珠又問道:「格件事體出勒啥格書浪格介?」寶玉笑道:「若要盤駁,性命告托,奴請阿好問哉?」阿珠也笑了一笑,回頭忽見管帳的走進房來,手裡捧著兩個紙包。正要問他何事,那管帳的先說道:「大先生,我方才到新衙門去,把東西領回來了。」說著,將兩個紙包呈上。寶玉打開來一看,只有幾個金四開與那金銀小錠,其餘一概沒有了,就交與阿金藏在櫥內。管帳的見無別話吩咐,遂即退去不提。
此時寶玉又講講遇見同胞一事,與阿金議論了一回。天已傍晚,馬車早在門前伺候,寶玉因秀林要去,又添叫了一部皮篷車。及至車子喚到,寶玉等已催著吃過了夜飯,重新修飾,另換了一套時式衣裙,方始鎖上房門,四人一齊下樓,來至門外登車。寶玉與阿金坐了一部轎車,那部皮篷車是秀林與阿珠同坐,直往虹口而去。
不及半點鐘,已到百老匯路,遠遠早聽得西樂雜奏,無非是銅鼓、喇叭、風琴等類,隱隱的一片肅殺之聲。惟寶玉在轎車裡面看不仔細,隔著玻璃,只見燈光耀眼,依稀白晝一般。轉瞬間車已停下,寶玉等跨落車沿,但見空闊的所在,蓋著一座大布篷,四圍都用白布遮滿,當中開著一扇門,有幾個印度巡捕看守,上面掛著兩盞洋油燈,其大如斗,煙氣薰人。布篷以外,另搭兩座小篷帳,帳上留著兩個小方洞,是購買入場券的,一邊頭二等售票處,一邊三等及起碼,左右分開,不相混雜。寶玉命阿金買了四張頭等票,一同走入中門。門內又有兩個西人立著,伸手接了他們四張票子,用夾剪軋去了一隻角,仍將票子給還。正在這個時候,寶玉忽聽得背後有叫喚,連忙回轉頭來一看,燈光之下,見那人四五十歲上,鼻樑上架著一副玳瑁邊墨晶眼鏡,嘴上有幾根有旁七旁八的鼠須,雖覺些面善,好像曾在那裡會過的,但一時之間,看不真切,究不知是何許樣人,未便造次答應,心中不禁狐疑起來。正是:
欲招走馬垂鞭客,端賴穿針引線人。
要曉得此人姓甚名誰,與寶玉是否舊識,且聽下回詳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