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
  返歇浦喜獲小偷兒 過中秋恩赦眾漂匪

  且說寶玉聽了慕顏贈銀之言,並且挽留住宿,心中暗暗歡喜,便向慕顏稱謝道:「多謝仔錢老,勿討厭倪,留倪住勒間搭,還肯送銀子撥奴過節,格種氣量,真真天下少有,第一轉碰著。奴若再勿多住兩日勒裡,伏侍伏侍錢老,別人要說奴勿受抬舉哉。」阿金也在旁插嘴道:「有所說格,鐘勒裡向,聲音勒浪外(讀牙仄聲)頭。格落錢老格名氣大,連上海才有人曉得格,勿然末,倪哪哼會到間搭來介?」這兩人的話,卻正投其所好。
  慕顏的性情,最喜別人說他慷慨,贊他有名氣,他便情情願願將銀子借與別人﹔倘然不合他的脾氣,或笑他膽小量窄,沒有出過遠門,他就要懷恨,放出鄙吝的手段來,漫說二千三千銀子,即一釐一毫也不肯花費。如今寶玉到此,更與別人兩樣:一來是上海的名妓,特地來拜望他,他臉上增了許多光輝,彷彿小戶人家,有一位官員上門投帖,便好在人前誇耀了﹔二來寶玉姿容出眾,嬌媚動人,非但慕顏家裡妻妾奴婢,萬難比擬,即本地叫來的妓女,那一個及他分毫?因此一見傾心,驚為絕色,早被寶玉籠絡住了﹔三來寶玉言辭委婉,娓娓動聽,馬屁拍得週到,狐媚獻得精工。
  此時的慕顏,骨軟筋酥,神迷心蕩,一聞寶玉之言,更覺面有德色,欣然說道:「唔格話頭,我有點勿相信呢!我嘸沒出過門,那能名氣會辣辣響咭?」正說之間,見值書房的家人錢壽走至身旁,湊著耳朵說了幾句話。慕顏道:「唔啥(讀哂)格鬼頭鬼腦拉!唔奔到廚房下去,交代其多備幾樣嗄飯,說我(讀瓦)等吃(讀曲)東。」錢壽唯唯答應,自去交代,不表。
  仍說寶玉聽慕顏吩咐添菜,連忙搖手道:「得格,得格。奴亦勿是大客人,要添啥格菜嗄!」慕顏道:「唔勿是客(讀殼)人,倒是我是客(讀殼)人?今夜還要同唔接風,整備全桌頭菜呢!」寶玉剛要回答,見錢壽將酒菜搬了進來,擺在居中桌上,計共一壺酒,八盆四大碗菜,無非是雞鴨魚肉之類。慕顏請寶玉上首坐了,自己在對面相陪,寶玉一定不肯,硬拉慕顏坐在正中,執著酒壺,敬了一杯酒,慕顏一飲而盡。寶玉又連敬幾杯,說第一杯是一心奉敬,第二杯是成雙作對,第三杯是三星高照,第四杯是四季發財。說到這裡,卻被慕顏雙手推住,說道:「我(讀瓦)接連吃(讀曲)四杯,介相貌要吃(讀曲)醉格咭,況且我是主人,唔是客(讀殼)人,客(讀殼)勿吃(讀曲)酒,獨敬我(讀瓦)主人,嘸沒格樣道理咯。」嘴裡說著,伸手搶了酒壺,回敬了一杯。寶玉連忙起身接受,說道:「錢老,要折煞奴哉!倪是啥等樣人?就坐勒半邊位子裡,已經有僭,承蒙錢老抬舉格哉,還要回敬奴一杯酒,叫奴哪哼當得起嗄!」
  這幾句話,足見曩時的風氣尚未大壞,凡為妓女的,都知待客的規矩,即放浪驕奢如胡寶玉,一切周旋應對,悉照曲院中門譜。若眼下堂子裡面,妓女都有了習氣,無論時髦不時髦,規矩一些沒有,言語不知輕重﹔有開口罵客的,有動手打客的﹔撒嬌撒癡,賣弄風騷,裝腔裝調,忘卻本來﹔敲竹槓算是本領,倒醋瓶的是慣家﹔尋客人猶如捕盜,討嫖帳甚於催科﹔而且面皮同石板,言語若尖刀,既無禮貌,又欠溫存。這樣的惡俗妓女,偏有那班瘟生去照顧他,翻說他是時髦紅倌人,理應這個樣兒,有時去打茶圍,吃了他半碗冷茶,當作甘露瓊漿﹔有時去叫堂差,聽了他半段京調,比作霓裳羽衣。在年輕的幾個滑頭少年,還蒙他略略應酬,若老的醜的,他便置之不理,裝出不二價的臉面,倒要客人去趨奉他,即使他招呼幾句,也不過看銀錢面上罷了。你想可惡不可惡,可恨不可恨嗎?雖未可一概而論,然其中和藹可親、應酬週到的,僅得十居二三。況現在風氣大變,所有堂子中的禮節,概從脫略,都由那班客人釀成的,不然,他們斷不敢夜郎自大,驕傲待人,忘了自己身份的。
  話休煩絮,仍講正文。斯時慕顏見寶玉禮數中節,言語卑謙,更是十分歡喜。瞇齊了兩眼,笑嘻嘻的說道:「唔一客(讀殼)氣,帶累我吃勿落酒咯,我格性情,是最歡喜直爽格拉。」寶玉方把酒乾了,又執壺奉敬慕顏。慕顏道:「我(讀瓦)日裡酒量是有限咯,因為吃(讀曲)仔烏煙格人,夜裡格精神才健呢。」寶玉道:「隨便哪哼,奴敬格十全十美,總要吃格哉。」慕顏只得依允,一連飲了十杯。旁邊阿金、阿珠也過來敬酒,慕顏見他們伶俐可愛,也各應酬吃了兩杯,方始要飯。與寶玉一同吃畢,彼此起身,讓阿金等坐下用飯,洗過了臉,急忙橫到榻上去過瘾。寶玉對面躺下,與他裝了十幾筒煙,足有棗子大小,又鬆又靈,吃得慕顏十分爽快,一氣貫注,早已過足了瘾,坐將起來,又吃了十幾筒水煙,口中不住的贊美。既而見阿金等飯已用畢,即喚錢壽進來,命他跟了阿金,到大街上寧安客棧搬取行李,所有棧中房飯金酒錢,由我這裡開銷,共該多少,在帳房中支取便了。錢壽答應,一切照辦,無須細說。
  少停錢壽同著相幫,挑了行李,阿金押著,一齊到家回覆。慕顏又吩咐錢壽喚裡邊兩個老媽子,在西書院樓上打掃兩間臥房,各種應用器具,不可缺少一件。交代畢,錢壽領命自去。
  寶玉又向慕顏稱謝道:「奴來仔末,害唔篤用人忙煞快,真真對勿住!」慕顏道:「我就怕唔勿來,忙介點有啥(讀哂)呢?又勿是我自家(讀瓜)動手,其拉用人吃(讀曲)仔我(讀瓦)飯,應該做事格咭。」寶玉又道:「錢老阿肯領奴到裡向去白相相佬?」慕顏點頭道:「可以可以。橫豎其(寧波人自稱妻大半曰『其』或稱『阿勒女人』)勿在家(讀瓜)裡,唔到我(讀瓦)房裡都勿要緊咭。」寶玉道:「聽實梗說法,怕唔篤大太太格哉。」慕顏道:「並勿是怕其,不過免得淘氣,遮遮眼睛拉,軋實其是賢惠咭。我討三個小老婆,其都勿管我(讀瓦)咯。倘然我要瞞其,烏糟糟軋仔姘頭,撥其曉得仔,其就要娘戲娘倒辱的。」
  寶玉聽了,不禁笑了一笑。慕顏並不介意,就此立起身來,領寶玉走入裡邊。見房屋果然高大進深,異常考究,真不愧為巨富之家。寶玉著實羨慕。走了好一回,才到女廳樓下,卻有慕顏的幾個小老婆過來招接。寶玉免不得敷衍幾句話,方同著上樓,至慕顏臥房中坐了片刻。慕顏道:「我同唔到西書院去,看看唔格臥房,收拾得好勿好咭?」寶玉唯唯,重又下樓,跟著慕顏兜了幾個灣,已到西書院。見一並排三樓三底,窗上都雕刻花紋,天井裡堆著幾座小假山,種著許多花樹,翻比那邊女廳精雅。寶玉甚是喜悅,緩步登樓,見上首一間先已鋪設停當,所有牀櫥臺凳,及動用擺設各物,無不整整齊齊,連自己的行李也安置好了。兩人在房中坐下,寶玉向慕顏稱贊不置,慕顏也頗為得意。聽得阿金等聲音在對面房內,兩人走過來一看,見阿金等幫著錢壽、老媽子打掃房間,尚未完竣,即便退出。斯時慕顏又想吃煙,仍拉著寶玉,回轉書房。寶玉照舊與他裝煙,不必細表。
  等到上燈過後,將煙盤各件搬至西書院寶玉房裡,並吩咐錢壽把整備的一席酒菜擺在樓上中間。交代畢,阿金等執燈前導,雙雙同至西樓。不多一回,中間的酒菜擺設停當。又命老媽子喚三妾過來相陪,取其熱鬧有興。少時均到,一共五人入席,慕顏居中坐了,寶玉與三妾兩邊陪待,輪流把盞,三妾因寶玉是客,也各敬了幾杯。此際慕顏左顧右盼,酒落歡腸,杯杯盡,盞盞乾。直吃到十二下鐘,不覺酩酊大醉,倒在椅上。寶玉飯也吃不下了,喚阿金、阿珠扶他到榻上睡下,自己替他裝煙,慕顏糊糊塗塗,吃了十餘筒。三妾也要過來相幫,寶玉道:「三位阿姊放心去困末哉,有奴勒裡伏侍,勿要緊格,等俚醒一醒,難末攙俚過去罷。」三妾本不高興伏侍,聽寶玉受領,落得適意,自然一哄散去了。至於外邊殘席,早已撤開,毋須細敘。單說寶玉裝過了十幾筒棗子大的煙,諒已過足了瘾。又喚阿金等攙他上牀,替他寬了衣服,蓋了一條薄棉被。自己也把妝卸下,端整了一壺茶,先打發他們去睡了,然後在慕顏腳跟頭著身子,躺了一回,等到將近天亮,慕顏醒轉吃茶,寶玉方與他交頸同眠。一切細情,不言可喻。
  一宵已過,又到來朝。兩人起身之後,並不出門遊玩,終日相對閒話,看守這盞煙燈,毫無書說。但光陰迅速,轉瞬間已是初九,住了半月光景,寶玉雖然諸事舒服,究嫌拘束不慣,甚為煩悶,一心牽掛著上海。那天因向慕顏說道:「後日奴要回上海哉,皆為軋一個節勒海佬。倒是對勿住錢老。」慕顏道:「唔準定十三動身,有啥(讀哂)要緊咭,我十二夜裡,還要同唔餞行,送唔程儀拉。」寶玉只好答應,又謝了一聲。
  果然到了十二晚間,慕顏備了一桌豐盛酒肴,仍與第一日來時一樣,喚三妾過來相陪,不過心中難捨寶玉,未能歡呼暢飲,席間所說的話,無非離別之情。吃到十一點多鐘,已覺索然興盡,散席歸房。等到三妾去後,方在身邊摸出一隻皮洋夾來,打開揀了一揀,拿一張三千元的匯票送與寶玉,叮囑他日後再來。寶玉極口稱謝,應承來春准至此間。又說錢老有暇,何不也到上海一遊,看看洋場風景,盡不妨耽擱在我家,盤桓一兩個月,以盡我孝敬之心。慕顏答應,又問航海可有風波,寶玉道:「一點也嘸不,倪坐勒大輪船浪,平平穩穩,實頭勿覺(讀各)著啥,放膽大點末哉。」慕顏聽了,把頭點了一點。所以後來,放膽赴申,尋訪寶玉,不料偏偏遇著風浪,嚇得幾乎要死。此是後話,不必細表。
  且說當夜談了一回,雙雙上牀安寢。睡至黎明,寶玉先自起身,打扮完竣,又與阿金、阿珠把東西收拾收拾。等到鐘鳴十下,慕顏醒轉。寶玉遞過一盞參湯,伏侍他披衣下牀,橫到榻上裝煙,裝出許多假情假義,更惹得慕顏依依不捨,說不盡分別之言。那知是三千銀元買得來的呢?故余友鳳翔館主作詩一絕以嘲之曰:
  做妓從來都是假,勸君切莫認為真。
  迎新送舊尋常事,只重錢財不重人。
  此詩明白曉暢,洵為醒世之作,余特錄之以勸愛嫖諸君。
  話休瑣碎。單表寶玉心中急欲起身,一俟午餐之後,再將行李逐一檢點清楚,托錢壽喚了三乘小轎,停在門前等候。至於輪船票子,早由慕顏差人購買,定好了一間大房艙,所以舒舒齊齊。聽報時鐘敲過了三下,方向慕顏作別,勉強灑了幾點眼淚。慕顏也心中難過,嘴裡卻囑他路上保重,親自送至門前,看寶玉與阿金等上了轎,始回身入內,不提。
  獨說那三乘轎子就此啟行,所有行李各件,並未增多,即擺在轎子上面,省了兩副腳擔,相幫在後跟隨,一眾出城。不消一刻工夫,早抵招商輪船碼頭。三人出轎,阿金先攙寶玉下船,阿珠與相幫督飭轎夫搬運行李已畢,開銷了轎金酒資,亦然來到房艙,將各人的鋪蓋攤好,就算交代。寶玉在船一無所事,惟與阿金等閒話,借以排悶而已。自寧至申,與來時情形彷彿。恕不重複,以免煩雜。
  次日十四早晨已抵上海十六鋪碼頭。捨舟登航,僱了三部人力車,兩部小車,裝好行李,與相幫一同押著,車子緩緩而行,逕返家中。秀林及娘姨大姐、燒湯鱉腿等眾,一見寶玉已歸,都上前迎接問好。寶玉略述幾句,便同秀林、阿金上樓,取鑰匙開了房門,喚相幫等打掃乾淨。其時行李已搬至樓上,自有阿金、阿珠安置妥貼,均不須自己費心。
  寶玉先在秀林房中坐定,秀林問乾娘因何耽擱了許久,寶玉依舊隱瞞,只說遇見親戚留住,以至多耽擱了幾天。復問秀林各處之帳可有多少送來,秀林答道:「有是有好幾處篤。實數末勿曉得,有格現洋鈿,有格鈔票,一榻括子,才歸勒管帳格搭,乾娘去問俚末哉。」於是寶玉歸房,即喚管帳的上來問話。那管帳的就拿了一本皮肉帳,幾包洋鈿鈔票,以及各店家派來的帳,上樓一一交明清楚。寶玉先將洋鈿、鈔票點了一點數,計共只有九百餘元﹔再把帳薄翻閱一遍,看到總結,除幾處收過外,尚少千元有零,大約他們知我出門,故未送至,否則斷不會這樣的。又看那所欠各店之帳,如銀樓、珠寶、綢緞、洋貨、菜館等項,約需二千多元,其餘零星各款,也需數百元光景,一並計算,非有三千不可。幸得我赴寧一次,早作整備,不然,勢必要變賣東西,填補這個虧空了。
  寶玉正在心中轉念,管帳的又稟道:「大先生去仔半個月,格格賊倒前日捉牢格哉!公堂浪審仔一轉,打仔一頓屁股,官問俚贓窩藏勒落裡,賊說用脫仔一大半,只剩兩隻金錠、十幾個金四開,存勒蘇州親眷人家,難末官差兩個差人,昨日押仔俚到蘇州弔贓去哉。」寶玉道:「閒話少說,奴問格格賊名字叫啥介?阿曾看見俚?哪哼樣式一個賊?登難落裡搭捉牢格呢?」管帳的道:「勿然我勿曉得,到仔前日夜快,包打聽格伙計到間搭來關照,說格格賊撥倪勒虹口捉著格,皆為俚形跡可疑,細細教一拍一問,落裡曉得就是間搭格件事體,馬上關到俚捕房裡去。名字叫卜德智,明朝八點鐘解公堂,格落差我來撥信格,難末我謝仔一塊洋鈿報信錢。到明朝去看審,看格格賊格樣式,身體末生得瑣小,膽子倒蠻大格,聽俚說偷仔物事,到蘇州一埭,還是捉牢格上一日回上海格來。」寶玉聽了,歎了一口氣道:「阿別去說俚。倒是偷去格千把洋鈿,故歇領點轉來,除脫謝儀使費,勿知樣有一二成。」阿金在旁插嘴道:「大先生,譬譬罷!譬如嘸不,才是多格。有格人家,歇仔一年二年,案才勿曾破,亦禿多勒浪,倪總算額角頭高格哉!」
  寶玉點點頭,打發了管帳的下去,便向阿金、阿珠交代道:「故歇格節帳大勿好,想必倪出仔一埭門佬,加二倪轉得晏(讀俺)仔兩日,弄得局侷促促,只好唔篤兩家頭,腳晦氣格哉,唔篤今朝拿奴格片子,馬上到各家去走一埭罷,名說是關照,請俚篤來白相,其實就是討帳,俚篤終明白格。切勿要窮凶極惡,搭俚篤板面孔,即使真真勿有,一時拿勿出,俚亦叫嘸設法,扮勿轉大老官落呀!唔篤倒要對俚好說好話,使得俚難為情,良心發現,自然過節弄著仔銅鈿末來還我哉,勿然,逼殺俚也嘸不,倒弄得下埭勿好見面,倪格帳仍歸落空,還落一個凶名聲勒外頭,阿是勿犯著介!想對呢勿對佬?」阿金笑道:「對是蠻對,不過便宜(讀熱)點格班漂匪,好得倪拾(讀疾)著一注外快勒裡,勿然,是倪照實梗,先要尷尬哉!」阿金道:「講哉,辰光已經勿早,將近四記鐘哉,阿要走罷!」寶玉道:「唔篤兩家頭,合坐仔奴格包車勒去,就快哉。」
  兩人答應,立刻拿了寶玉名片,下樓喚了自己車夫,交代到某處某處,匆匆上車而去。直到晚膳時候,方始歸家覆命,只收得二百餘元,先交寶玉收了,然後慢慢的細說道:「倪走仔十幾家,只有趙老篤、錢老篤,總算結清格,孫大少篤、李三少篤,收著仔一半﹔歸搭周老篤、何大少篤、鄭二少篤、王三少篤,才說明朝送得來﹔還有金、魏、陶、姜四家,才推頭勿勒屋裡,明朝自家來呀﹔單剩兩家小戶頭,來勿及去格哉。橫勢有幾家勿送得來,倪還要跑一埭,終歸罷勿成格。」寶玉道:「隨便送來勿送來,唔篤勿必再去討哉,小戶頭末看得見格,白走俚作啥嗄!憑俚篤格良心罷,倒是有六七家節盤,唔篤板要去送格,帶道請俚篤過來吃酒,說奴勒裡牽記佬。」二人連稱曉得。
  次日一早,備齊六七副盤,每家四色,叫鱉腿等挑了,跟著二人到各家分送,兼請眾客來飲酒,賞玩中秋佳節。這都是堂子裡的老例,毋庸細表。午後兩人歸來,回覆寶玉,說各家盤已送畢,有的全受,有的受了一半,所有開銷的腳錢,一共有四十餘元,呈與寶玉過目。寶玉自己一毫不取,均分賞與眾人開拆,眾人無不歡喜。
  阿金又說所請各客,應允來的只有四位,寶玉點首,既而告訴阿金道:「昨日唔篤去討帳,說送得來格幾家,單單鄭二少篤末,飯前來過格哉,歸搭一家才勿來,阿要希奇!倪做仔長遠格生意,真真第一轉碰著。」阿金道:「一來倪出壞仔一埭門﹔二來故歇格節,新做格幾戶,滑頭多仔兩個﹔三來格種漂匪,勿多討幾埭,坍俚格臺,勿會情情願願送得來格。大先生,倪阿要再去跑一埭罷。」
  寶玉正要回答,忽見一個相幫拿著一封洋鈿、一張字條,進來遞與阿金,阿金一接,說:「等一等勒下去嚇。」寶玉問道:「啥人家格介?」阿金道:「我是勿識字格。自家去看罷。」寶玉將字條一看,原來是周家的,計有八十餘元。命阿金拿一張片子,交相幫下去寫了一個收字,另外開銷了幾塊錢,照例打發來人去訖,寶玉方與阿金說道:「總算亦來仔一戶哉,來格自會來,勿來格存心漂帳,或者實頭拿勿出,唔篤討也嘸買用格,倒是氣量大子點罷。」阿金道:「大先生,格氣量真大,嘸人及得來格。不過想想格種漂帳格人,漂倪格銅鈿,勿曉得罪過格,倪貼仔身體,賠仔本錢,叫仔俚篤好聽,陪仔俚篤白相,等到節浪討帳,還實梗疲賒卡欠,有格有鈿勿速落,有格空心大老官,阿要氣數,賽過騙子拐子,就罵聲俚漂匪,也勿罪過格哉。」寶玉道:「去說俚哉,譬如倪恩赦仔格班漂匪罷。況且故歇辰光,不過四點多鐘,作興有幾家送得來,也未可知格。就算嘸不,奴也勿要緊。格張匯票,剛剛差管帳格去拿格哉,儘夠開銷,算起來還多千把,落得做做好人,買點名氣勒外頭罷!」
  兩人正當議論,忽聽樓下叫人鐘鳴,知有客人來了,彼此方才停口。正是:
  頓教秋節從容度,且博佳名慷慨稱。
  要曉得來者是誰,暫停片刻奉告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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