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回
  虧節帳籌借赴寧波 得贐儀優游回故土

  前集說到胡寶玉深夜被竊,約有千金之譜。雖首飾貴重等物幸未失去,然現銀已將空匱,所存無多,究屬外強中乾,不足供其揮霍了。因寶玉平日奢華過度,放蕩異常,每月的開銷費用,如看戲、坐馬車、吃大菜、置辦時式綢緞衣裙、添購新樣金珠首飾,以及房租、用人等一切正項,約需五六百元左右,而且縱淫貪欲,暗中倒貼情人,近年以來,耗費難以數計。即就書中所載明的,除結識之客人外,若楊月樓、十三旦、黃月山等一班戲子,已不下一二千金。況他所姘的不止此數,那一個不要他的錢?多則數百元,少則數十元,無怪他漸漸的手內空虛了。縱曩年在廣東的時節,所得纏頭足有萬餘金,滿載而歸,且回申之後,生涯頗盛,不論新交舊識,每月報效銀兩,也有數百金,可算得極紅的金字牌子了。無如寶玉不善經營,徒自浪費,以自己有限之金銀,供伶人無窮之欲壑,設非平時生意茂盛,只怕萬金早已罄盡,敷衍不到今日了。但眼下又遭失竊,為數究亦不少,所剩幾百金,怎夠中秋節還帳之用?故寶玉心中,此刻也未免為難。然嘴裡並不說出,臉上也不憂愁,仍是從容不迫,說失去些銀子,沒有偷我的貴重首飾,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呢!這幾句話,雖是裝自己的場面,亦足見鎮定工夫為他人所不及。
  當時查明了失竊之數,與那賊來去形蹤,即命管帳的開了一張失單,投報捕房查緝。少停包探帶同巡捕等眾前來踏勘,在前門後門、樓上樓下,各處看了一看蹤跡,又問了幾句說話,無非是照例的公事,若要想一時人贓並獲,則猶如水中撈月,海底尋針了。即使上緊嚴緝,後日捕住賊人,而贓物早已散去,憑你從重懲辦,枷打監禁,亦屬徒然,怎能夠完璧歸趙,全數領回這注銀子呢?寶玉深於閱歷,豈有不知?雖向捕房報緝,不過防防後來罷了。故俟包探巡捕等去後,又吩咐樓下眾相幫,夜間務宜格外謹慎,以防此賊再來。這就叫做「賊出關門,屁出按臀」,人情大抵如此,無須細敘。
  單說寶玉自遭此番失竊,淫欲之念淡了許多,究因銀錢短少,不敢過於放浪,再與巧玲爭衡,否則爭氣不爭財,將銀子盡數結交月山,諒月山看銀子面上,斷無不來應酬之理。但如今手中缺乏,只得忍氣相讓,況這等薄情人,犯不著結交他,以後決不長久的,還是及早斷絕為妙。如此一想,更不把月山放在心上了。惟念及中秋將屆,所欠節帳頗巨。除客款收下外,尚虧一千餘元,難以彌補,若將金珠首飾等物變去一二充數,又未免露了窘狀,被人笑話,況都是我心愛的東西,何忍變價割愛,出此下下之策呢?寶玉因是躊躇了幾天,終沒有上好的計較。看看節關在邇,現下已是七月下旬,也有些暗暗著急了。
  那一日,阿金見寶玉緊蹙雙蛾,不時低頭犯想,早明白他的心事,但不能救他之急,未便動問,故只把別話寬解道:「大先生去愁俚,愁煞亦嘸買用格。格格瘟賊,作興就捉牢仔末,倪撥俚偷去格洋鈿就好領轉來哉。」寶玉搖頭道:「落裡能夠嗄?格把如意算盤,打勿成功格哉,說格格賊捉俚勿牢﹔就算捉牢末,偷去格洋鈿哪哼會原封勿動,一點才散脫嗄?就算實頭散脫,賊搭贓一淘拿著,想巡押房裡格包打聽、會審公堂裡格差人,阿才是吃素格佬!一經仔俚篤格手,即使倪領點轉來,非但勿囫圇,只怕七打八,剩得嘸不幾化哉!格落奴一點勿想,譬如銀子篤勒黃浦河裡,由俚乞希罷!奴所愁格末,皆為節浪到快,只怕開銷勿夠落呀。」阿金道:「格是怪勿得要愁格,不過大先生勿比別人,就難為情問別人去借,拿點物事出來末,亦過得起十幾個節,並勿是拆爛污說法,下節省點就好做轉來格。」寶玉道:「節浪拿物事出去,一來末難為情,二來末勿舍(讀哂)得,所以奴勒裡另想念頭。橫勢還有念幾日天,劃策起來,作興來得及也未可知格。」
  寶玉正當說著,忽聞鈴聲響動,來了四位寧幫客人,大都是錢莊上的大伙、二伙。寶玉照例接待,聽他們四人敘話,無非講那銀價之漲落,市面之盛衰,寶玉卻並不關心。既而又聽一客說道:「現在銀根緊急,周轉不靈,倒虧得本鄉一位富翁,匯來三十多萬銀子,市面方才平靜的。」又一客道:「果然果然。這位富翁,你在家鄉可曾會過面嗎?」一客答道:「面雖沒有會過,他的家世卻聽人備細講過的,祖上開設鹹魚行,發了大財,又開設絲行繭行,足有二百萬家私,傳到現在這位富翁,行雖閉歇,還有百萬之數。不過他膽子極小,不敢出門,連上海都未來過,只坐在家裡享福。單有一樁毛病,生性最貪色慾,不論丫鬟僕婦,以及孤孀妓女,只須年紀輕的,沒一個不要。然外間妓院之中,他又不敢涉足,怕別人向他尋事,故有時高興,只叫妓女到家裡來侑酒。你想他的膽子,可比芥子還細嗎?有的人說他鄙吝,其實他在婦人身上極肯結交,雖整百整千,都情願暗裡相贈呢!
  這一席話,在他人聽了,僅不過付之一笑﹔如今寶玉則不禁聞而生羨,觸動了念頭,便在旁插嘴問道:「唔篤講格格富翁,姓啥叫啥介?像格種膽小倒少有格!」客人道:「他姓錢名存誠,號叫慕顏,住在寧波城裡。你要細細打聽他,莫非要去尋他,自己送上大門嗎?」寶玉被他猜著心思,臉上不覺紅了一紅,答道:「瞎三話四,奴搭俚認也勿認得,哪哼好到俚屋裡去介?」客人道:「只怕你不肯去,如果到他家裡,他不知怎樣歡喜呢!」寶玉又想回答,旁邊有一客說道:「你們只管講他則甚!我們要叉麻雀了!」於是吩咐寶玉取牌。阿金等過來搭好場子,四位客人便入局手談,直敘到八下多鐘,方始完畢。用過了便夜飯,各自去了,不提。
  仍說寶玉日間聽得此話,以為世上既有這等樣人,我何防往寧籌借,以濟燃眉之急。雖與他素昧平生,造訪未免貿然,然只說過路慕名,登門投帖,諒他是個登徒子,一定欣然接待,說我看得起他。留宿贈金,係屬意中之事。確是絕妙的機會,不可錯過。便喚阿金過來商議,說明赴寧一節。阿金本欲阻擋,但捨此別無良策,與其坐以待困,不如借此散悶,或者有希冀可圖,也未可知。況曉得寶玉的脾氣,口中雖與人商酌,實則皆獨斷獨行,不論做什麼事,別人都攔不住的,故順了幾句,又說此番出門,阿珠也須帶去,因他到過寧波幾次,熟悉路逕,比我靈便得多呢。寶玉深以為然,遂決定了赴寧之念。
  次日看過歷本,擇定後天起程,又告訴了阿珠一遍。少停秀林知曉,也來動問。寶玉並不實言,只說往蘇州元妙觀進香還願。因恐事不成就,徒留話柄之故。秀林又問:「乾娘何日回申?」寶玉說:「少則十天,多則半月,就要回來過節的。你在家小心看守,切勿再被賊上,至要至要。」囑畢,又吩咐阿金、阿珠預備行裝,將應帶的聚在一處,以免臨時遺忘。其餘當日別無書說。
  到了明天,寶玉親自把衣服、首飾擇其應用的,收拾了一箱子。並不多帶物件,省得路上累贅。部置停當,復差相幫往招商局,預定了一間大房艙,寫船票,交與寶玉。寶玉等至明晚用過飯後,僱了兩部馬車,一部裝了行李,命一個相幫押了先走,自己又叮囑了秀林幾句話,鎖上房門,即帶著阿金、阿珠一同出門上車。馬夫拉動絲韁,一逕望黃浦灘而來,轉瞬之間,早抵招商局碼頭。見行李車停在那裡,行李已經發上船去。寶玉等就此下車,開銷了馬夫兩塊錢。阿金攙扶了寶玉,阿珠在後跟隨,三人同上輪舟。看那只船名曰「江天」,又長又大,又高又闊,設色鮮明,是本年新下水的,專走寧波一帶。雖須經過海面,究與外洋不同,所以國輪也可去得。寶玉今日趁著此船,曉得行程極快,一夜准到寧波,甚是得意。
  三人上船之後,見相幫在艙外等候,就叫他引領上樓進艙。那間大房間,比從前往廣東去的更覺開闊些,況此番行李又少,雖堆在裡面,四人盡可睡得。但在船一無所事,惟有談談說說,借以消遣罷了,彷彿住在家中,且有茶房不時來送茶送水,伺候得極其週到,故不覺出門之苦。少停聽得輪機軋軋,汽笛嗚嗚,知船已離埠,駛向吳淞口外去了。迨至日落,寶玉等晚飯已畢,盡皆安睡。一覺醒來,已是夜半時候,好在波濤平靜,船不顛簸,且明月在天,寶玉欲往艙外觀看海中風景,阿金也甚高興,命阿珠在房中看守物件,又喚一個茶房引領,阿金攙了寶玉,來至艙外。舉目一望,果然海闊天空,別有一番景致。怎見得?有詩為證:
  茫茫一色水天寬,海上遨遊蔚大觀。
  風靜猶翻三尺浪,舟行已過萬重巒。
  波濤湧日欄邊望,島嶼籠煙畫裡看。
  帆力何如輪力速,瞬經千里亦非難。
  斯時寶玉與阿金靠著船邊鐵欄杆眺望了好一回,真令人心曠神怡。但吹著一陣一陣的海風,覺得身上寒冷起來,即便攜手回進房艙。阿金問寶玉道:「大先生,前頭到廣東去,過格海面,阿搭今朝看見格一樣介?」寶玉道:「奴前頭登勒船浪,撥勒船顛殺快,嘔得奴頭昏眼暗,還敢去看海格來?說勿高興,嚇也(讀匣)嚇得一團糟格哉!加二奴頭一埭(讀大)出門,聽見仔海裡浪頭聲音,奴心裡向別(讀白)突突突格跳,煞比別人愈加膽小點篤。」阿珠接嘴道:「唔篤到外(讀牙)頭去,阿比裡向風涼點介?」寶玉道:「看看末倒好白相,身浪實頭有點冷格。外頭搭裡向,要推扳兩三個月天氣篤,格落倪兩家頭看仔一歇,就要緊煞進來哉呀!」阿金道:「怪勿得海船浪做老大格,隨便六月裡大熱天,船開到仔海裡,身浪要著老羊皮格。難末我相信格哉。」
  三人談談講講,不覺天色破曉,茶房送進洗臉水,次第洗畢,寶玉向那相幫吩咐道:「晏歇點,到仔碼頭浪,搭奴叫三頂轎子、兩副腳擔,倪押仔行李一淘進城。不過是蘇州人,寧波場化,阿曾到過?阿曉得大客棧勒浪洛裡格搭介?」相幫答道:「來是來過歇一埭格。街道末有點認得,客棧倒勿曉得篤。阿珠姐,是老出門,想必終曉得格!」阿珠道:「我曉得仔末,勿等到唔篤問,老早告訴唔篤哉!」相幫道:「也勿曉得,只好我到仔城裡一路去打聽格哉。」阿珠笑道:「格人啥能格笨佬!一點點念頭才想勿出。近格勿去問,倒去打聽遠格,真真是格飯桶,停歇等茶房送開水進來,問俚一聲,嘸不勿曉得格?倘然還勿曉得,倪上仔岸,就問轎夫搭腳夫,俚篤是本地人,自然會指引到倪大客棧裡去格。要倪預先著急啥!」相幫唯唯答應。寶玉道:「格閒話勿差,停歇茶房也問哉,索性問轎夫搭腳夫罷,皆為倪要住格客棧,好歹倒可以將就,不過板要揀近錢家(讀夾)裡格末好。格落單問茶房也嘸買用格。」阿珠等聽了,均各點頭稱是。此時商議已定,彼此無話。
  小憩須臾,天光大亮,旭日東升。忽聽得人聲嘈雜,汽笛怒鳴,知船已進鎮海關。相幫進來說:「再停一歇歇,就要到哉。大先生修飾修飾,齊頭正好哉。」於是寶玉草草整理。阿金在旁伏侍,就拿刨花水再替他刷了一刷鬢腳,梳了一梳前劉海,彷彿重梳一般。寶玉對著粉鏡略照一照,終算修飾停當。即見茶房進來討取酒錢,便叫他打好了四個鋪蓋,方把酒錢與他。茶房稱謝自去。
  這個時候,船已停泊碼頭,搭客上岸,碌亂異常。好在寶玉所帶行李有限,阿金等早已收拾在一處,先命相幫、阿珠軋到岸上,叫了兩個腳夫下來,搬取行李已畢,然後寶玉同著阿金離舟登陸。卻巧相幫、阿珠已將轎子僱定,問明了幾家的住處。幸得錢慕顏這個人是寧波最有名的富翁,所以轎夫、腳夫全都曉得。又問那邊近處可有客寓,均回說有三四處,只有一處最大,叫做寧安客棧。寶玉便吩咐逕往該棧,看過再行定奪。交代畢,就此上轎啟行。阿金、阿珠的兩乘在後﹔相幫押著行李先走,在寶玉轎子之前。
  約摸行了裡許路,方才入城。走完了一條熱鬧大街,轉了一個彎,便見那寧安客棧的招牌。門面上不甚裝飾,遠不及上海的奢華。轎夫將轎子停下,寶玉與阿金、阿珠先走進去,自有茶房等招接,領入上房觀看,一並排計有平屋五間,非惟狹窄,而且不甚清潔,心中狠不適意。但方才聽轎夫、腳夫等所說,以此間為最大最佳,諒別處更覺不堪,只得勉強將就,揀了一間住下,命茶房將行李搬進,開發了腳擔轎錢去訖。相幫將各人鋪蓋鋪設好了,自到外面去坐地,不必細表。
  單說寶玉見阿金等部署停當,覺得腹中饑餓,將金錶取出一看,已是十一下鐘了。棧中的茶房送過茶水,即把飯菜端了進來,擺在沿窗桌上。雖是四葷一素,沒一樣中吃的,因寧波小菜,非但燒手與蘇申不同,並且海鮮居多,寶玉怎能吃得慣呢?勉強吃了一碗飯。阿金、阿珠究屬粗貨,各飽餐了一頓。相幫自在外邊吃飯,裡面由茶房承值。
  寶玉洗過了臉,阿金問道:「大先生,今朝阿要到格搭去勒介?」寶玉道:「辰光末還早,奴要重新梳(讀師)起頭來,一樣一樣格裝扮舒齊,只怕天要夜(讀雅)哉。橫勢奴吃力煞勒裡,養息養息勒明朝去罷。」阿金道:「蠻好蠻好。倒是間搭棧房,亦是小,亦是齷齪,比仔上海,真真天浪地浪,連腳丫裡格老親娘才勿及如,幸虧得倪頂多住一兩個禮拜就要轉去格,勿然說啥別樣,就是俚篤格種小菜,腥氣得嘸淘成,吃仔要敗胃格。大先生,哪哼吃得進嗄?阿要夜裡到館子浪叫仔幾樣罷?」阿珠道:「間搭格館子,作孽哉,嘸不一樣菜好吃格!」寶玉道:「倪吃慣仔上海格末,自然愈加見得勿好哉,故歇到仔間搭,亦叫嘸設法,且得試試看。」三人閒講了一回,當日毫無別事,不須煩絮。
  待到來朝,寶玉一早起身,洗面梳頭,濃妝豔抹,打扮得光華射目,香氣襲人,身上換了一件湖色夾紗衫,腰繫茜紗紅裙﹔下邊露出寶藍緞金繡花鞋,頗有大家風韻。斯時轎子已命茶房喚到,停在門前伺候,寶玉便吩咐阿金帶了自己名片,遂即出門乘軒而往。阿金、阿珠在前擺轎,學著蘇州大人家的規矩,緩緩前行。由棧至彼,相離甚近,穿過了一條巷,已到錢慕顏家門首。
  阿金將名片遞進,管門的一手接著,心中甚是詫異,看這張片子,刻著「胡寶玉」三個字,足有茶杯口大,片子把撐得滿滿,好像是一位翰林先生,怎麼沒有跟班,叫一個婦人來投帖呢?所以走至門口望了一望,見那乘轎子裡面,也坐著一位美貌婦人,定睛細視,並不認識,既非主人的親戚,又不像本處的妓女,諒必他認錯了人家,待我問他一聲,究屬是那裡來的。便回身問阿金道:「唔要拜望啥(讀哂)人家(讀瓜)拉?」阿金道:「唔篤間搭阿是姓錢佬?」管門的道:「主人家(讀瓜)確是姓錢,嘸沒改姓過呢!」阿金道:「我好好能搭說,啥格吃仔生人腦子實梗,對仔我生碰碰介!阿曉得倪是來拜望唔篤主人家格呀?」管門的道:「阿拉格脾氣是介東。唔是從啥(讀哂)地方來格咭?姓啥,叫啥,(讀哂)要見我(讀瓦)主人啥(讀哂)事情,唔說得清爽,我(讀瓦)好稟明我主人呢!」阿金道:「亦勿是瞎子,片子浪有好姓名勒浪!倪末從上海下來,毫燥去通報罷,只管問勿清爽,嚕哩嚕囌哉。」
  管門的聽了,方始走入裡邊,曉得主人在書房中吃煙,即便進內,將名片呈上,稟明來由。慕顏見是胡寶玉,雖未到上海會過,卻也耳聞其名,因從前有幾位朋友,由申回來,說及寶玉怎樣的標緻,怎樣的時髦,要算上海一隻鼎,為姊妹花中之冠,故知他是極紅的名妓,心中本甚羨慕,無如膽小異常,未敢駕舟前往,以致不能如願以償。今聞寶玉登門求見,不覺喜出望外,猶如天上掉下一顆明珠,立即從煙榻上跳起身來,吩咐管門的快請,自己卻在書房門外恭候,戴著一副又圓又大的玳瑁邊近視眼鏡,只向著外面睜瞧。
  不一回,見管門的引領著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,大娘、娘姨左右攙扶,輕移蓮步,自外而入。慕顏不見猶可,一見之後,早把魂靈兒勾去。真是目所未睹,名不虛傳。急急上前招接道:「唔是寶玉先生,啥(讀哂)陣風吹唔來格咭?裡頭請,裡頭請坐。」說著,讓寶玉到書房中來。寶玉知是主人錢慕顏,就叫了一聲「錢老」,阿金、阿珠也各叫應,相隨慕顏進了書房。請寶玉在炕上坐了,當作客人看待。
  小使送過香茗,慕顏先問道:「寶玉先生從上海下來,可有啥(讀哂)格事情拉?」寶玉答道:「嘸啥(蘇白讀耍)大正經呀,皆為奴勒上海,聽見錢老格名聲,嘸不一個人勿贊格,哪哼格寬洪大量,哪哼格待人和氣,格落奴一逕牽記老人(讀娘)家,要想到間搭來,倒是路隔得遠,勿能如奴格意。而且間搭場化,出生出世到過歇,一點點才勿認得格,勿然是老早來拜望哉。」說到這裡用手向阿珠一指,又說道:「後來奴用仔俚,俚說間搭蠻熟格,難末奴揀仔一個空當,膽膽大大,專誠趁輪船來格呀。」
  慕顏聽了這一篇話,信以為真,十分得意。又問道:「唔用格大姐,叫啥(讀哂)名字咭?」寶玉未及回答,阿珠即上前答道:「我叫阿珠呀,俚末叫阿金,登勒先生搭長遠哉,我是剛(讀姜)進去來,前頭就勒間搭幫人家,格落曉得老爺府浪格。」阿金也接嘴道:「倪來仔半日,見仔老爺,還見太太勒,老爺領倪進去!」寶玉道:「劃一劃一。奴哪哼會忘記脫格嗄?」說罷,立起身來,卻被慕顏止住道:「慢東慢東。其回娘家(讀瓜)去哉拉。」寶玉道:「騙奴介!」慕顏道:「孫子騙唔,婊子生騙唔,我騙唔作啥(讀哂)拉!唔請坐,我還有話問唔呢!」寶玉道:「是格是格,勿是騙奴。恨哉!」慕顏道:「我性子是介相貌,勿是啥(讀哂)格恨拉,我(讀瓦)問唔,唔現在寓啥(讀哂)地方?要耽擱介幾天回上海咭?」寶玉道:「奴故歇就住勒間搭近段,叫啥格寧安客棧。就將登登罷哉,橫勢頂多一禮拜,倪就要轉去格落呀。」慕顏道:「介格棧房,唔住勿慣咯(音各),我勸唔搬到我家(讀瓦瓜)裡來,多住介幾天,啥(讀哂)要緊回上海呢?」寶玉道:「阿好實梗介!倒是奴上海事體多,加二節浪到快哉,預先要端整點洋錢末好開銷,落裡能夠挨邊擦沿轉去?」慕顏道:「唔節浪開銷要多少拉?」寶玉道:「統統才勒海,終要二三千篤。」慕顏道:「二三千還勿多,勿要緊,勿要緊,唔肯住過初十,我送唔三千銀子,唔有啥(讀哂)勿放心拉?」
  寶玉一聽,正中下懷,暗想慕顏這個人,與我初次會面,就肯送我三千銀子,雖是為著女色面上,也可算得慷慨之人,我今番果然來得著也。住過初十,便可優游回轉申江,從容度節了。故向著慕顏滿口應承,稱謝不置。正是:
  不費美人三寸舌,穩收狎客數千金。
  要知慕顏是否贈送贐儀,以及寶玉回申情形,請看下回接上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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