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回 施慷慨璧還下腳銀 恣淫欲浪費纏頭錦
話說史發賢僅做錢店裡的小伙計,忽在味蒓園見了胡寶玉,驚為天姿國色,心中便迷亂起來,意欲到寶玉家會面,以慰相思。怎奈既乏錢鈔,又少交遊,不得其門而入。悶過了數天,依然一籌莫展,飲食漸減,行動乖常,竟得了相思症候,不言不語,倦臥牀衾。店中的經手先生只道他感冒生病,囑他去就醫服藥。惟同事一班伙計們見他病情有異,既無寒熱,又不昏迷,甚是疑惑,諒必有說不出的心事,以致思煩慮亂,短少精神,失了平日的常度。雖大眾婉言問他,他終因關礙生意,不肯細細吐實,但說些須小恙,不過年災月晦而已,再越數天,自然好了。說著,悶昏昏只歎了幾口氣。眾人不明白他的意思,又問不出他的細情,也就由他罷了。
所幸內中有一個同事,姓胡,號叫道誠,是胡士誠的堂房兄弟,為人極其聰明能幹,善於鑒貌辨色,與發賢最為莫逆,分外投機。今睹此情形,已猜透了幾分,曉得他曖昧心事,未便在人前披露,不如待到晚上,大眾睡了,方向他細詢根由的好。故日間惟寬慰了幾句,囑他耐性靜養。候至宵深人靜,眾伙安眠,始行來至牀前,低聲細問發賢:「究竟有何緣故,弄得這般模樣?數天之前,你好好兒出去的,怎麼當晚回店,就見你愁眉不展,語言恍惚,神思昏頹,生起這樣的怪病來?據我看,你一定有什麼心事在裡頭,你如肯細細的告訴我,我與你是知己朋友,准替你分憂劃策,可好?」發賢翻身向外,答道:「我這心事,說來也是沒用,反要被人恥笑的,倒不如不說了罷。」道誠道:「你又來了。你對我說,沒有第二人知曉,難道我來恥笑你嗎?」發賢聽了,方才將前天遇見胡寶玉之事,自己怎樣的想他,從頭至尾細訴了一遍,並囑道誠切勿講給人聽,以免經手先生知道。道誠得悉根由,暗暗好笑,我們僅做一個小伙計,要想嫖那個最著名的胡寶玉,真是陰溝裡的癩蛤蟆,想吃雲端裡飛過的天鵝肉了。雖據他說兩笑留情,然你拿什麼東西去結交他?除非他肯倒貼銀子,方能成就美事。但既沒有伶人般的手段,潘安般的相貌,他怎能看得上眼?漫說同牀共枕,只怕連侑觴叫局,都不願來陪你呢!無如發賢現在癡心妄想,執迷不悟,空耽著這個相思病,若把此話去勸醒他,決然不信。我且順他的言語,醫好了他的心病,然後提醒他一時的癡念。主見已定,遂笑嘻嘻的安慰道:「你也太癡了,這些須容易的事,你何不早告訴我呢?犯不著用什麼心思,傷了自己的身子。如今我已知曉,只等你貴恙全愈,步履強健,我就想法同你去見寶玉,好嗎?」發賢道:「你不要看得容易,你既不認識寶玉,我又缺少銀錢,連衣服也沒有上好的,怎能到得他家?蒙兄寬慰著我,只是我的心病難醫呢。」
道誠道:「我雖沒與寶玉會過,然我有一個堂房哥哥,名叫胡士誠,與寶玉極其熟識,只消我去托他,包肯帶你進去。至於你身上的衣服,也不難租賃幾件穿穿,有誰說破你的底細呢?即在他家擺酒叫局,當時僅費四塊下腳洋,其餘均須節上核算,斷不會當場丟臉的,你儘管放心就是了。不過你的身子一日不好,我一日不去托我哥哥的。」發賢聽他說到這裡,忽然從牀上躍起身來,向著道誠連作兩揖,仰懇道:「我只為著這件事,何嘗有什麼病?如今聽了你的話,我就強健了。明天即相煩托你家哥哥,帶我到那邊去,我實在感激你不盡的。」道誠道:「你休要這等心急,我家哥哥聽說是前天由杭回申,我還沒有見過,即使明日就去候他,究不知他有事無事,會面不會面,怎能說得定帶你去呢?再者你身上的新衣服也須預備。我勸你耐性一點才好。」發賢道:「我穿的新衣,明晨就同你去租賃,何必隔日預備呢?」道誠道:「你既要托我到哥哥家裡,又要同我去租新衣,並且日間店裡的公事亦不能不略辦一二,叫我如何分身得開?怎麼你炒蝦等不及紅,連幾天都等不及,豈非一廂情願嗎?」發賢不聽,又復纏擾不休,道誠沒法,只得答應後晚准與寶玉相會,發賢方無他語,仍回牀上去安睡了。道誠亦無別說,回房一覺,又到來朝。
今日發賢心緒稍寧,也勉力振刷精神,起身梳洗,與昨天垂頭喪氣、長吁短歎的時候大不相同。道誠見他果然無恙,午膳之後,又經發賢暗暗催促,只好向經手前推說有事,告假半天,往哥哥家裡一行,直至日暮方歸。等得發賢心焦異常,忽立忽行,忽坐忽睡,猶如熱石上螞蟻一般。好容易候到上燈之時,始見道誠回店。尚未在店堂中坐定,卻被發賢用手一扯,同至樓上臥房中。
發賢急急問道:「此事辦得怎樣了?可曾見過你家哥哥嗎?」道誠從容答道:「見過了,見過了。我把來意向哥哥細述,哥哥起初不肯應承,深恐牽壞了你,致使後來抱怨,虧得我又再三仰懇,將你的病情剖告,要他救你的性命,他方才轉了口氣,說:『我本擬明晚要去,你可與他一同到此,我即帶他引見寶玉便了。』得了這個旨意,我也替你喜歡得了不得。但明天去租新衣,也須費用幾塊洋錢,你如今端整沒有?」發賢一,十分快活,連連稱謝不已,又添了幾分精神,說道:「我雖略有私蓄,卻只有十幾塊錢,如果不夠,兄能代我想法嗎?」道誠道:「夠了夠了,租賃衣服只須四五塊錢,打茶圍是不費錢的﹔即使擺酒叫局,要扮那大老官的氣象,也不過當時用四塊錢,名為下腳洋﹔若碰一場和,倒要現費每人三元﹔其餘卻歸三節付帳,不妨後日再行想法呢。至於你要在他家住宿,想買些金珠首飾,以及綢緞衣服,拿去結交他,討好他,買服他,漫說幾十幾百塊錢,就是整千整萬的銀子,也填不滿這個無底洞,只落得蕩產傾家,典衣倒篋,僅買著一個『戶頭』的雅號,『瘟生』的美名,真真太不值得了。所以我說你有了十餘塊錢,就夠現在的開銷。但須省儉些,不要被他看穿,說我們是小滑頭,方才有場面呢。」這一套話兒,實是暗暗勸戒,提醒嫖妓的無味。那知發賢得此好消息,怎聽得出他勸戒之意,翻說:「仰仗大力,又蒙細細指教,弟後日當備酒相謝。」道誠見他執迷不悟,也就唯唯答應。是夜別無書說。
待到明日午後,略把店中正事辦過,發賢即拉著道誠出外。道誠引領,來至石路南首,走進一爿大衣莊,賃定一件湖色熟羅長衫、一件天青夾紗馬褂、一雙蟹殼青夾紗套褲。因衣莊上認得道誠,故只付租洋四元,言明破損齷齪,照碼賠償。發賢一一依允,即將新衣服穿在身上,洋洋得意,所有穿來的竹布長衫等物,用新聞紙包了一包,拿在手中,方始出了衣莊。又買了一雙新鞋,換在腳上,搖搖擺擺,儼然是一位闊客。見時候尚早,先在四馬路第一樓吃了一碗茶,候到夕陽將墜,然後道誠同他到士誠家裡。
士誠果在家專等,一見發賢這副形狀,甚是委瑣不揚,心中狠有些不高興。但既經應承了他,未便推阻,只得敷衍了幾句閒話,就帶領他們二人來與寶玉相見。幸得今夜寶玉處並無酒席,日間有一桌碰和客人,此刻已經去了,故招接士誠等在大房間內請坐。阿金送過香茗,寶玉便先問士誠道:「胡大少,啥落長遠勿來介?害奴牽記得嘸那哼,阿是為奴前頭待慢仔佬?」士誠道:「不對不對,我前幾月到杭州去的,直至前天才到這裡呢。」寶玉又問道:「格兩位大少姓啥?奴從前像煞會過歇。」士誠道:「這一位是我的朋友姓史,那一位是我的堂房二弟,你果真沒有見過的,怪不得你不認識呢。今日因為史大少羨慕著你,所以帶他一同來的。」寶玉聽了,斜睃媚眼,向著發賢一看,頗覺有些面善,卻因他換了一身時式的新衣服,想不到就是那日在味蒓園遇見的這個癡子。故爾輕移蓮步,低試嬌聲,走至二人跟前,先叫過了「胡二少」,方向發賢慇懃致問,叫了一聲「史大少」。
斯時發賢初入花叢,如在雲裡霧裡,見寶玉房中的擺設,般般精雅,件件新奇,有許多目所未睹等東西,彷彿身登蕊闕,路入桃源,不覺東張西望,把神都看出了。今忽聞寶玉叫喚,慌忙立起身來,對著寶玉點點頭,拱拱手,回叫了一聲「大先生」。引得寶玉笑了一笑,又復定睛細視,方知即是前天見過的,一些不差。更想起在園中看我的形狀,剛欲放聲大笑,忽又勉強忍住,恐防士誠面子上不好意思,故含笑說道:「史大少客氣,請坐,勿然要拿奴折煞哉。」發賢翻有些侷促不安,紅腫著臉,依舊坐下,皆由未經閱歷所致。
寶玉見他這副樣兒,分明是個曲辮子,並非宦家子弟,鬼頭鬼腦,無一毫大方氣象,先已看輕了一半。既而寶玉又問道:「史大少格公館,勒浪落裡搭介?」發賢不慣說謊,且以為寶玉屢向我笑,必然有情於我,我何必信口開河,說那拉天的大話呢?況他與戲子尚且姘識,我究竟是清白生意人,不妨老實說與他聽的。故答道:「我一人在上海,並沒有什麼公館,就住在一爿錢莊店裡呢。」寶玉點著頭,也不再問,仍回到士誠身旁,說道:「格位史大少倒好白相格,人倒野老實篤。」士誠尚未回答,發賢聽了,更是搖頭擺尾的得意,只道寶玉真真稱贊,便漸漸的放縱,不似初來的拘謹了。那知寶玉口中雖如此說,其實心裡在那裡討厭他,因他語言無味,面目可憎,不脫鄉下黃土橋的笨態,縱年紀剛在二十左右,如何看得上眼?翻怪士誠濫交,帶領這樣人來。然面子上絲毫不露,依舊應酬得四面週到,即士誠也未窺破,漫說發賢是個昏迷的癡呆子,本屬惹厭當知己,肉麻當有趣,怎識得寶玉的風色呢?
話休煩瑣。當時士誠因寶玉說他老實,也笑道:「我看史大少未必老實,若果是老實的人,怎麼想慕及你,肯到你這裡來呢?」寶玉道:「只怕勿對格,是胡大少牽俚得來格,牽壞仔末,看罪過勿罪過嗄?」士誠道:「冤枉冤枉,我要牽壞他做甚,今被你這樣說,幸而我臉上生著兩個鼻子管,不然,豈不要氣死嗎?你也不問問明白,到底是我牽他來的呢?還是史大少自願到此,托我帶領引見的?我現下不須辯得,你自去問史大少,就知道了。」
寶玉方欲來問發賢,有意與士誠取笑,發賢急為辯白道:「今日實在我托他的,因大先生這裡我是初次進謁,所以懇求他引領呢。」士誠不等寶玉回答,先說道:「如何如何?現令他自己招承,你可相信了嗎?只是我白受這場冤枉氣,把我的興致都消盡,我還坐在這裡則甚?我要去了,失陪你們二位了。」說罷,假作起身要走,被寶玉伸手拉住,說道:「末總實梗格,奴搭說說白相相,冤枉仔一點點,就要發恨性哉,拿奴恨得嘸淘成,像煞肉才咬得脫,馬上就走,要脫嫌做得出。」發賢亦當士誠動氣,真要走了,急急挽留,呆頭呆腦,代寶玉招陪不是,向士誠作了兩揖。引得士誠及道誠、寶玉等無不暗暗匿笑。
寶玉又說道:「倪便夜飯也端整好勒浪哉,就算認真怪奴,亦要用仔點勒去格。」旁邊阿金接嘴道:「大先生當俚真格,俚是像煞有介事,有心勒浪裝腔做勢呀。」士誠被阿金說穿,微微的笑了一笑。惟發賢一人沒有看見,復向士誠說道:「士誠兄為著小弟受了委屈,弟實在過意不去,擬明晚在此擺酒,一來謝謝我兄帶攜之德,二來消消冤枉之氣,未識我兄肯賞光嗎?」士誠聽說,雖知發賢做個小伙計,那有許多閒錢?然此話當著寶玉面說的,既不便說穿他,又不好攔阻他,故將一雙眼睛對著道誠看了一看。道誠怎麼不懂?只把頭點了幾點,似乎說道:「你不要管他,他在著迷之際,即使攔阻也不聽的,倒不如慨然答應的好。」士誠會意,答道:「我是與寶玉頑笑,何嘗動什麼真氣?怎要費史兄的鈔,明夜請我們兄弟吃酒呢?」發賢道:「只有一件事,還要費我兄的心,代邀幾位朋友才好,不然,只有現在三人,怎吃得下這一臺酒呢?」士誠道:「這個容易,自當代勞。」說著,又向寶玉囑咐道:「明晚史大少要在這裡擺酒請客,可取筆硯過來,讓史大少開一張菜單,預先好定下去呢。」誰知寶玉不甚願意,並不貪圖他照應,因看出發賢舉止行為,不像是個有錢的富商豪客,又非膏粱紈子弟,且品格粗疏,相貌卑陋,一無可取,料定將來必然漂帳,本想用言推托,死了他一片癡心,既而轉了一念,士誠面上不好看相,譬如我結交他一臺酒,究屬有限,落得做個人情,慷慨應允的好。你想寶玉這雙眸子,利害不利害?所以,海上花從中獨推他為斲輪老手,操縱有術,措置裕如,洵足當「九尾狐」三字名稱。
閒話少敘。斯時寶玉雖然答應,卻不向發賢稱謝,僅喚阿金取過文房,端整在桌兒上面。發賢不會點菜,也托士誠代寫畢,又講了一回閒話,見阿珠端了便夜飯進來。寶玉請三人用酒,惟與士誠應酬敷衍,也不十二分親熱。士誠已知其意。只有發賢開懷暢飲,以為此刻這席便夜飯,定是為我而設的,縱面子上未免與我疏淡,大約因初次會面,有些不好意思罷了。
少停三人用過酒飯,聞有人叫寶玉堂差,士誠就拉著發賢、道誠回去,發賢依依不捨,猶向寶玉謝道:「今夜蒙賜酒飯,多謝多謝,驚吵驚吵。我們要去了,同你明日會罷。」寶玉聽了,一發可笑,從未聞堂子中頑耍,用著「驚吵」兩字,故覺得新鮮異常。寶玉不便以言相答,惟送他們三人至樓梯跟首,說幾句「待慢,對勿住」的套話。發賢又想要開口,被道誠拉了一拉,方才止住,跟著士誠等走到門外,各僱了一部人力車回去。
不談士誠歸家。且說發賢與道誠回店,已是十一下鐘了,彼此安眠。別無緊要書說。到了明日午後,又向經手說了兩句鬼話,仍同道誠來至士誠家中,即問今夜客人可曾代邀幾位?士誠道:「這到不須慮得,少停到了寶玉家,由我出面,寫幾張請客條,差相幫各處一邀,諒有幾位來的,此刻何須急急呢?」發賢唯唯,就要拉著士誠前往,士誠因時尚早,推說更換衣服,進裡邊俄延了半晌,方始出外,與發賢、道誠齊至寶玉那裡。
寶玉不過照例接待,因發賢甚是惹厭,故不與他相親相近,僅靠著士誠講話。偏是發賢毫不知趣,硬軋在中間插嘴,而且三句不離本行(讀杭),別人尚沒有問他,他就說今日洋錢行情,是七錢三分四釐一毫二忽半,今日洋錢兑價,衣牌一千另四十文,市價一千另二十文,早把那錢猢猻的原形現了出來。聽得士誠狠不耐煩,暗暗懊恨:既然你愛說本行生意,也該說得大些,或匯兑,或銀拆,不是數萬,定是數十萬,方才場面闊綽,像在上牌子的錢莊內做大伙計的。不然,單講那洋價若干,錢串若干,分明是小錢店的口氣,豈不被人看輕嗎?今他全不知覺,向著我與寶玉面前剌剌不休,當作口頭的談風。我料寶玉必然厭惡,否則今晚他做主人,寶玉豈有與他疏遠之理?
士誠正在心中轉念,忽聞寶玉說道:「胡大少,奴有一句閒話問,跟奴間搭來。」說著起身走入後面小房間內去了。士誠隨後也到裡邊。寶玉說聲「請坐」,即問那史發賢的行徑,究竟作何生理?你怎樣認識他的?士誠並不隱瞞,說:「你是聰明人,難道聽他的出言吐語,還不知他吃什麼飯的嗎?」寶玉笑道:「阿是吃小錢莊浪飯格佬?」士誠拍手稱是,即將發賢的底蘊盡行和盤托出,並說:「我素不認識他,他托了我的兄弟,要我帶領見你,我一時情不可卻,所以引了他來,誰知他這樣的討人厭呢?」寶玉得悉根由,無須再問,便同著士誠仍回前房坐下,但胸有成竹,早預定了一個主意。發賢如何得知?猶纏著士誠代邀朋友,士誠免罷不得,只揀幾個滑頭淡交,寫了三張請客票,命相幫等前去相請,聊以塞責,來與不來,他也不管了。
待至上燈過後,幸得來了兩位客人,一位叫畢琪泉,一位叫趙完璧,都與發賢初次會面,彼此通名道姓,略敘了幾句客套。士誠即催擺席,因心裡大不高興,意欲草草了事,早些回去之故。發賢尚嫌客少,又道:「還有一位客人未來,何弗再等一等呢?」士誠道:「他來不來論不定,空等他則甚?不如大家吃酒等他罷。」寶玉知士誠之意,且巴不得早早席散,故也說道:「胡大少說得蠻對,唔篤好吃酒等俚格。阿金,去交代相幫來擺席罷,不過大菜叫俚上得慢點末哉。」阿金答應,自去吩咐。不一回,相幫上樓,立即擺設整齊,酒菜畢具,賓主入座,琪泉、完璧方知發賢是主人,托士誠出面代邀的,照例各叫了一個局,豁了一回拳。在發賢並未見過食麵,自然興高采烈,其餘皆看得平淡無奇,因堂子中擺酒,都是差不多的,非但當局者習為故常,即看官們也皆司空見慣,諒無待在下細表了。
獨說賓主五人飲酒至十下多鐘,也不等那一位客,就命把大菜陸續上來。吃過了兩樣,琪泉、完璧因有別事,便向士誠、發賢告辭。發賢挽留不住,士誠卻由他們自去。其時局也散了,只剩本堂胡秀林與寶玉坐在旁側。發賢也覺冰冷大吉,有些沒趣,勉強拉著士誠、道誠又吃了幾杯酒。聽鐘上已敲十一,菜已上齊,士誠先要飯吃,發賢也只得陪著用飯。吃畢,即在身邊掏出一個桑皮紙的小包,打開包來,只有七塊英洋,就用手叮了幾叮,揀出四塊聲音略啞的,放在臺上,作為下腳的酒錢。
寶玉見他這副手面,大有肉疼的形景,如何看得上眼?況本有璧還之意,所以將四塊錢納還發賢手中,說道:「史大少,客氣哉,請收轉仔罷,奴也曉得史大少格洋鈿勿是容易得來格,辛辛苦苦要好幾個月篤。奴勸用勒間搭,間搭勿是好場化呀。奴不過瞎說說,大少見氣介。」這兩句話,說得發賢慚愧異常,自知無力,又不能發什麼標勁,倒覺置身無地起來。幸得士誠在旁插嘴道:「寶玉既然這樣,你倒是老實的好,橫豎沒人瞧見,有何要緊呢?」寶玉又道:「好得格桌酒,奴本要請請胡大少搭各位,就是胡大少破費,奴今夜也勿要格。」發賢於是將洋收回,方知寶玉無意於己,明明與我割絕,我若再坐在此,有何體面?不如早些回店,斷了這條癡念罷。故一俟洗過了臉,便同士誠、道誠分頭各歸,從此絕跡不到寶玉家中,專心做那生意,再不作狎邪之游,倒是寶玉一時慷慨成全他的,我且不提。仍說寶玉近來行為更是驕奢淫佚,仗著自己有錢,十分放縱,與那黃月山重聯魚水,罔惜金銀,漫說富商貴介,尚且不在心上,何況區區一個小伙計,既無財,又無貌,毋怪被他拒絕了。並非他真真慷慨,實因曩在廣東所得的纏頭,尚未浪費罄盡,故爾看得那四塊下腳洋輕如毫毛。此是在下誅心之論,所以這回目錄,上句雖曰「施慷慨璧還下腳銀」,而下句即云「恣淫欲浪費纏頭錦」。其中褒貶,不言而喻。總之寶玉愛姘戲子,浪費金錢,是回縱說得無多幾句,側重在上一句題目。然小純莫掩大疵,一善難遮百過,如何稱得慷慨家呢?正是:
近世何來真俠妓,深宵忽至小偷兒。
要知寶玉與李巧玲爭奪月山,以及失竊破財之事,下回即行表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