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回
  淫娼婦私情欣舊續 小伙計慕色起相思

  上回將馬永貞表過,所有下手的徒弟們,均不細述,以免繁雜而多閒文。單說胡寶玉懼永貞一怒之威,送了他二百銀元,暫圖一時安靜。永貞去後,心中既恨且悔,足足睡了兩天﹔又囑咐阿金、阿珠等大姐、娘姨以及樓下的鱉腿、相幫,都不許在外聲張,免得被人笑話。從此丹桂園也不敢再去,慾念也消了一半,安分守己過了兩星期,連看跑馬都不甚高興。只坐了一天馬車,傍晚即歸。惟堂差則照常出去,不過恐生涯冷落罷了。
  那一日晚上,往新新園出局,聽那席間一位客人講起馬永貞被害一事,怎樣在一洞天吃茶,怎樣遇仇家暗算,怎樣腳上吃刀,還踢死了一個人,怎樣送至醫院,傷重畢命各情形,細細告訴那個朋友。又說這樣的英雄,惜乎死於非命,可見冤仇宜解不宜結,世人當以此為炯戒。寶玉聽了,暗暗稱快,熬不住問那客人道:「格件事體,阿是前幾日弄出來格介?俚格仇家是啥人?啥落能格刻毒,要弄殺俚格性命呢?」客人道:「就是今天清早的事。據說仇家是個馬販子,叫做顧忠溪。但不知為著何事,用這刻毒的手段,外面卻無從查考呢。」寶玉也不再問。侑了一回酒,少停回轉家中,與阿金細述一遍。阿金因身上發了寒熱,故未出外跟局,此刻聽寶玉一講,也拍手快活道:「阿彌陀佛,天老爺倒底有眼睛格,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格種惡人,閻羅王收仔俚去,世界浪要安靜得多篤!」寶玉道:「奴末撥俚詐仔去二百洋鈿,應該恨恨俚。搭俚是嘸啥仇寇,啥落亦實梗恨法介?」阿金道:「喔唷,不過聽俚罵仔兩聲,看見俚格虎勢佬。我辯得幾句說話,幾幾乎撥俚打著兩記。虧得我避得快,總算是便宜貨,勿然,格種拳頭打殺,也未可知格。格落當日撥我咒罵,阿殼張竟會咒殺格,就死撥我看,想必碰著仔惡時辰哉。」寶玉道:「並勿是碰著啥惡時辰呀,格格就叫『惡人自有惡人磨』。若然會咒得殺人,要末格張嘴是毒格哉!」
  兩人說笑了一回,阿金因頭痛腦脹,先自睡了。阿珠伏侍寶玉卸了妝也各入被安眠。惟寶玉雖甚暢快,然牀衾孤擁,熬不得竟夕淒涼。所謂「江山好改,本性難移」。在前半月心頭悔恨,想不到半邊被冷,而今憾事已消,怎禁得欲心復熾?又勾起曩夜的念頭,思與月山重尋舊好了。故翻來覆去,直至雞聲初唱,方才夢入黑甜。天將發亮,阿金雖出了一身汗,熱勢已退,但口中燥渴異常,勉強走下牀來,到寶玉房裡,在靠牀妝臺上取了一把茶壺,早已冰冷,卻也顧不得了,¥嘟¥嘟的倒入喉嚨,猶如醍醐灌頂,冷沁心脾。正當吃得爽快之際,忽聞寶玉夢中囈語,嬌聲宛轉,低低喚那「月山」兩字,其餘說的怎麼話,卻又聽不清楚,大約神女、襄王此刻正在陽臺相會。阿金也不去驚動他,仍回自己牀上睡了,暗想:寶玉心事原來又注意於月山。我少停且探他的口氣。如果仍舊托我,我倒好騙他幾十塊錢用用,他還情情願願的感謝我呢!並非我沒有良心,只因他太覺淫賤,翻覆無常,有了這個,忘了那個,去了那個,又要了這個,全不以銀錢為重,只貪著眼前的歡樂。一年一年的過去,別人雖暗暗提醒他,常常勸阻他,他終當著耳邊風、口頭禪,以為廣結交情,遍嘗世味,方不辜負青春。反不如我們做大姐、娘姨的,尚留後日退老地步。只怕閱盡繁華,將來無收成結果。我何不趁他好的時候,弄些銀錢,積蓄那吃飯的根本呢?盤算已定,重又睡熟。
  及至一覺醒來,已是午餐之後,身上寒熱退淨,腹中也覺饑餓,即便披衣下牀,來至寶玉房中,僅不過步履軟弱罷了。見寶玉雖已甦醒,仍舊擁被而臥,掛起了半邊帳子,阿珠在旁倒茶伏侍。曉得寶玉身子不快,便立在牀前問道:「大先生,阿有點勿好過佬,啥落面孔浪紅得勒?」說著,伸手向寶玉額上一按,又道:「怪勿得實梗,頭浪有寒熱勒浪。」寶玉低聲慢答道:「奴昨夜頭末困勿著,面孔浪升火得嘸淘成。好容易等到天亮快,難末算朧著哉,勿殼張故歇醒轉來,身浪才有點熱,想必外頭去受仔風寒洛,連搭心裡末怕煩,嘴裡末乾燥,吃茶才勿殺渴格,格末叫難過得來!奴末實梗,阿好勒介?」阿金道:「多謝,我倒好格哉。晏歇點,大先生阿要請郎中看看,吃一帖藥罷?」寶玉道:「奴格毛病,只怕郎中才勿識貨格,吃差仔藥,倒要勿局。格落讓俚吃希,像實梗,一樣會好格。」
  阿金聽了,明知他的病根已在夢中泄漏,卻不去說穿他,只把隱語去打動他,讓他自己招出來,托我辦這件事,方好於中取利。故等阿珠走出房去,又向寶玉說道:「大先生肚裡阿有啥難過佬?勿然末,尋常格寒熱小毛病,請有名氣格郎中來看,有啥勿識貨介?」寶玉歎了一口氣,答道:「奴肚裡是嘸啥,倒是心裡難過,說勿出,話勿出,橫勿是,豎勿是,甩末甩勿開,篤亦篤(篤即丟字之意)勿落,掇牢勒心浪仔。奴自家才解說勿出為啥佬,格落請仔郎中,也未必見得懂格。」阿金道:「我郎中末勿做,格病倒有點懂格,而且有一個丹方勒裡,阿要試試看,包蠻靈驗格!」寶玉道:「瞎說,登勒奴身邊仔長遠,奴從來聽見說歇。」阿金道:「前頭用勿著,我說俚作啥呢?」寶玉道:「既然勿是瞎說,格張丹方叫啥格名堂嗄?」阿金道:「自然有名堂格,並且有兩個得來。據說是仙人傳下來格,叫定心丸,亦叫如意丹,專門吃格種毛病格。故歇我想著仔,格落叫試試呀。不過吃好仔病,哪哼格重謝我介?」寶玉道:「真格醫得好奴格心病,隨便要奴謝啥,奴嘸不勿肯格。倒是說格丸藥,藥材店裡阿有得買格介?」阿金道:「買雖嘸買外,格兩樣藥味,我記得清清爽爽勒裡。」寶玉道:「倒背(讀倍)撥奴聽聽看,奴有幾味藥也有二毫半懂格。」阿金本無方子,那有藥味?不過借此打動寶玉,使他把心事實言。今問我是那幾樣藥,幸而我曉得藥名,不防逞嘴胡說,將月山的姓多說幾個,諒他聰明伶俐,必然辨得出滋味。遂答道:「大先生聽好仔:第一味是犀黃﹔第二味是大黃﹔第三味是天竺黃﹔第四味是人中黃﹔第五味是黃耆﹔第六味是黃目菊﹔第七、第八、第九味是黃連、黃芩、黃柏,加入黃明膠糊丸,用黃齏水一碗,法丸如梧桐子大,或當作煎方亦可。格張方子,樣樣才是清涼藥,寫心經、腎經格火格,想阿好呢勿好?」寶玉聽阿金背完,全是「黃」的藥名,分明話裡有因,先已參透我的心事,便笑道:「說格藥,樣樣才是『黃』格,啥落生地黃搭仔熟地黃倒勿用介?」阿金也笑道:「格服定心丸,如果吃得對末,自然再加熟地黃補進去,勿然要嫌俚滋膩格。至於生地黃是勿補格,前頭末用得著。故歇下元虛哉,除脫仔熟地黃,有啥格補藥吃介?倘使膽小末,只要用一個烏梅、三錢原金斛,怕俚作啥嗄?」
  寶玉聽他說用熟地黃,是指我舊日相熟的黃月山,除他沒有別人了。若膽小則用個烏梅,「梅」與「媒」聲音相同﹔原金斛者,是原差我阿金之意。足見阿金善於詞令,編造出許多藥名,甚為切當,前來試探我的心事。真是一服絕妙的定心丸。且他又毛遂自薦,我亦何必瞞他,自尋煩惱?況本因此事難以啟齒,故末相托﹔今既他湊趣上來,不說更待何時?遂在被中坐起,湊到阿金耳邊,低低相告道:「奴實勿相瞞,自從吃仔永貞格嚇頭,奴心裡一逕懊躁煞,倒也想著俚。故歇永貞死仔,雖則末蠻快活,勿知哪哼提醒仔奴格心事,想到仔月山身浪。不過哪哼會猜著格介?」阿金道:「阿曾做歇夢佬?」寶玉道:「今朝天亮快,夢是做歇格。奴夢頭裡格事體,勿見得會曉得勒海。」阿金道:「我告訴仔罷,心裡向格事體,是自家夢裡說出來格,勿然我既勿是仙人,亦勿是肚皮裡格蛔蟲,哪哼能夠一猜就著介?」寶玉道:「倒有一樣勿好:奴前頭已經搭月山割斷,故歇再去請俚,只怕俚勿肯來末那處嗄?格落奴勒裡難過呀。」阿金道:「勿礙勿礙。我猜上去,俚一定來格。好得前頭搭俚割斷格辰光,送俚二百洋鈿,客客氣氣,並搭俚面紅赤頸。我是原經手,才曉得勒裡。故歇仍舊我去請俚,說兩句好看閒話,包一請就來。現在放勒心浪,想壞仔身體,倒推扳勿起格。」寶玉道:「格件事體,如果弄得成功,奴終重重謝末哉。」阿金道:「謝我倒勿要緊,不過月山要格洋鈿,勿能勿應酬點格!」寶玉道:「格是自然,奴譬如撥永貞白詐仔去,還受幾化冤枉氣來。況且銅鈿、銀子,奴本來勿算格,隨便哪哼辦末是哉。」阿金點頭答應。
  二人正當說著,見阿珠走進,便不再說此事,並非要瞞過他,為因等事成之後,方與他細細說知,免得早露風聲。此時寶玉把心事略略放開,覺腹中也有些餓了,即命阿珠取稀飯過來,與阿金各吃了兩碗,不必細表。
  且說阿金過了一天,身子已是強健,即去尋訪月山。但恐睽隔多年,不在原處居住,故先往丹桂問了案目。果然場已搬了,惟相離原處不遠,幸得一尋就著。卻巧傍晚之時,月山尚未出去,一見阿金到此,早已猜透了八九分:定是寶玉差他來請我的。雖回想前事,深怪他棄舊戀新,薄情寡義﹔然當時割絕,尚送我二百塊錢,不算得十分決裂。若此刻果是請我,我何妨乘機騙些銀子?諒他在要我之際,斷不吝惜以壞好事。縱現下我已與李巧玲結識,不便再與寶玉往來,但巧玲處近有貴客李長壽盤踞,揮霍甚豪,我亦避嫌不去。不如趁這個當兒,暫時向寶玉處走動,有何不可?即被巧玲知曉,我也好伸說內中的意思,決無妨礙。月山想定主見,聽阿金叫了一聲「黃老闆」,便假作不知來意,問道:「阿金姐,我與你多年不見了,你如今可仍在寶玉那裡嗎?」阿金答道:「是呀,我仍舊登勒格搭呀。黃老闆一向好格?倪先生也勒浪牽記呀。」月山道:「你休說這好看的話兒,他從前不要我去,怎麼忽然記著我呢?」阿金道:「以前格事體,說俚作啥介?故歇末只管故歇,別人(讀白銀)家真真勒浪牽記,倒惹說格套閒話,阿要氣數!」月山道:「我且問你,你今天到我這裡來,究竟有什麼事情?快些講明白了,我此刻還要出去呢。」阿金道:「老老實實對說,倪先生請過去,格落叫我來格。」月山搖頭作難道:「我不去,我不去。一來因你家先生沒有常性,久必生我,使我丟臉﹔二來我沒有興致,心緒不寧,日夜為這個銀錢,那裡有片刻閒情到你家來頑呢?你代我回覆一聲,叫他別尋主顧罷。」阿金知他作難,便把嘴批了兩批,說道:「喔唷喔唷!實梗推三阻四哉。倪先生不過心惑點,待終算嘸啥。要銅鈿銀子,嘸不勿應酬格。故歇如果單為格浪,搭先生終好商量格,放勒心浪作啥?難道倪先生格脾氣還摸著格來?就是恨倪先生,亦應該看我面浪,到倪格搭來,說啥格別尋主顧介!」月山本待他說這幾句話,所以欣然允諾道:「你既然這樣說,我就看你面上,去就是了。但今夜沒有工夫,須明晚十一下鐘,做戲散場後,方好到你家來,斷不爽約的。」阿金聽他答應,即忙起身作別,走了幾步,猶回頭笑說道:「放仔生末當心點!」說罷,自去回覆寶玉,毋庸煩敘。
  且不言月山今日出外之事,單說寶玉寒熱已退,又聞阿金回覆,說明晚月山一准赴約,心中歡喜無限,獎勵了阿金一番。到了明晨,身子已照舊如常,離牀梳洗。所謂心病須將心藥醫,現已吃過了定心丸,自然病去身安,專等晚間敘舊。
  果真月山並不爽約,至晚上十一句鐘,來與寶玉重續鸞膠,把往事一筆勾銷,只講那現在的恩情。此時寶玉得遂心願,正如:
  久旱逢甘雨,他鄉遇故知。
  說不盡枕上山盟,衾中海誓,畫不盡並頭繾綣,交頸綢繆。雖是昔日故交,不啻新婚燕爾。斯情斯景,過來人諒能默喻,何須在下描寫,漏泄春光?況寶玉與月山有染,此段已是第二次了。若再縷縷細述,未免重贅,故略表幾句就算交代。實因此事真確,並非在下捏造而成,且引起下文一段情節,不得不復行表白,否則尋常與伶人交好,在下早已刪去不載了。
  話休煩瑣。仍說月山自與寶玉交涉後,不及一月,已向寶玉借洋兩次。寶玉一一依從。因此月山常來常往,雖係假情假義,面子上卻較前更密,無非為著銀子罷了。即阿金也得許多賞賜,阿珠亦略沾分潤,彼此都和著寶玉的調,以致寶玉的用款更大了。且寶玉性愛奢華,又喜遊蕩,近來天天出外,坐車向各處閒行。
  那日午後,又同阿金往味蒓園啜茗,打扮得更是新奇特別,舉止風騷,令人銷魂奪目。才入園中,便有一個年輕後生隨來隨去,亦步亦趨﹔及見寶玉坐定吃茶,他亦立著不走,呆呆向寶玉注視,板著臉面,瞪著眼睛,反綁著手,伸長著頸,張開著嘴,不住的饞涎欲滴,別有一副慕色的極形。寶玉睹此醜態,好像眼裡看得飽的,分明是個極生,不禁微笑了一笑。那知這後生弄錯了,只道美人有意於我,當作秋香三笑留情,急忙去打聽這美人究是誰家姬妾?何處嬌娥?逢人便問,幸得旁人告訴了他,說不是人家的婦女,是海上頂紅的名妓胡寶玉。他打聽明白,仍回到寶玉吃茶處,凝神注目,如醉如癡。其實寶玉見他相貌不揚,呆若木雞,何嘗留意於他?故吃茶到五六下鐘,自帶阿金回去。剛正出園上車,偶然回轉頭來,那後生依舊跟隨,在車旁垂手站立,彷彿官場站班,下屬見上司一般。寶玉認道他是癡子,又飄眼笑了一笑,如《西廂》所云「臨去秋波那一轉」之句,早把那後生的魂靈兒勾了去也。期時寶玉馬車去遠,轉瞬間影蹤已杳。
  不談寶玉歸家怎樣。單表那個後生,是錢鋪裡的一個小伙計,姓史號發賢,寧波人。年紀不過二十有零,情竇雖開,卻從未閱歷花叢,見過有姿色的名妓。不意今日閒遊味蒓園,突然遇見了胡寶玉,毋怪他十分羨慕,饞涎欲滴,只管跟隨著飽看。待到寶玉出園上車,兩番目逆而笑,以為寶玉留情,甚是得意。及至寶玉車已去遠,猶翹首癡立了好一回,幸被路人將他一撞,方才魂魄歸舍。見天色已晚,遂即僱了一部人力車,回轉店中。從此刻刻想著寶玉,又恨自己一無銀錢交結,二無朋友引領,縱彼含笑目我,我怎好到得他家?且不便與人商量,惹人恥笑,獨自悶在心頭,天天茶飯懶吃,夜夜魂夢難安,說不出那相思之苦。
  正是:迷魂畢竟多魔力,賣笑居然有俠腸。
  欲知史發賢可曾到寶玉家中,且待下回再述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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