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
  馬永貞臺前工獻技 胡寶玉眼角暗傳情

  且說寶玉自恩特去後,無人陪伴,夜夜愁悶異常。始而想及月山,擬欲重尋舊好﹔繼而聽魯卿講起永貞之事,又欲另訂新交,但未知永貞的品格如何,相貌如何,必須一睹其面,以定去取。倘他是個有才無貌之輩,縱力如虎豹,勢若蛟龍,而性等豺狼,醜同獐鼠,怎識溫柔風味?安知繾綣恩情?即不然,惡狠狠的臉膛,勇糾糾的態度﹔或剔起雙眉,現出一團殺氣﹔或圓睜兩眼,自誇八面威風﹔或面白而怪肉橫生,絕非善類﹔或膚黑而雄筋畢露,宛似兇神﹔令人見之心寒,談之色變。這樣的人,怎敢與之相處,效那鶼鶼鰈鰈之歡呢?雖他年當少壯,不同海外虯髯,然性太剛強,難締衾中鴛侶,反不及黃鬚碧眼,尚能知惜玉憐香。設永貞是這類人物,倒不如熄滅了這個念頭,割斷了這條腸子,另尋主顧的好。所以寶玉急欲一見,恨不得夜了就天亮,天亮了就夜,馬上到了念五,省得時時刻刻的疑惑著他。這都是一相情願的主見,白費他晝夜的單相思。此係未會面時妄想。及至既會面後,如果看不上眼,倒也丟開手,不放在心上了。倘使合了己意,亦未必能立成美事,又要千方百計,想那弔膀子的法兒了。容易起來容易,萬難起來萬難,斷沒有定了日期做的。今寶玉色慾迷心,專在偷漢上留意,且是媚人的慣家,故一聞魯卿的話,巴不得聽了就見,見了就定,定了就成,彷彿自己拿得穩的。無如相距尚有三天,究不知怎樣一個人材,難以預料,胸中只在那裡盤算。所以秀林與他閒話,他翻到牀上去睡了。
  及至明日午後,有幾個客人來碰和,也談起念五晚上要去看永貞演技。寶玉便問眾位可曾見過他的面,那知眾客之中,有一個善於說謊的,雖夢兒裡也沒有會過,卻信口開河的捏造幾句,說得永貞身高一丈,膀闊三停,頭如麥斗,面如烏金,眉如板刷,眼如銅鈴,鼻如大蒜,口如血盆,耳如蒲扇,拳如醋缽,燕頷猿臂,虎背熊腰,儼然天上一位凶星惡煞,真是世界一條英雄好漢。這一套話,好像講了一段大書,那有半些兒影蹤?其時又有一客因其說謊,說:「寶玉,你不要聽他嚼蛆,世上焉有這樣的人?我雖沒有會過,卻據別人傳述,永貞的身材相貌與尋常的差不多,何嘗有什麼異相呢?」寶玉聽了,將信將疑,但知他二人均未會過,無非說瞎話罷了,也不再問,知非親自目睹不可。故待眾客去後,其始猶未免狐疑亂猜,既而同阿金等閒談,忽然轉了一念:「我何必如此太癡?轉瞬念五夜間,就可與斯人相見,犯不著空費神思呢!」寶玉此刻能暫時丟開,也不向別人細問,便不覺日子長了。
  然到了念五那一天,絕早起身,阿金、阿珠伏侍他洗面梳頭。先把前劉海刷得爍光滴滑,然後將珠翠插戴整齊,再拿鏡子前後照了幾照,方才停當,足足打扮了兩個時辰。聽鐘上敲了十二下,用過午餐,即命相幫去叫了一部時式橡皮輪馬車。約摸到兩句鐘,寶玉身上換了一件大紅摹本閃金牡丹花的灰鼠皮襖,下面穿一條寶藍摹本閃銀花的褲兒,外繫大紅縐紗繡花百摺裙,一雙大紅緞子花鞋,打扮得紅人兒一般。等阿金、阿珠換好了衣裙,方一個提了銀水煙袋,一個拿了貂皮手桶,跟隨寶玉下樓,至門外一同上車。交代馬夫去處,馬夫即把鞭兒一揚,韁兒一拉,那馬放開四蹄逕向英大馬路而去。先往東首耀華照相館門前停下,寶玉等三人進去,合拍了一個小照,是八寸頭的。又各拍了一個五寸頭的,方從耀華出來,再上車向西邊疾馳。不消兩刻時辰,就到了味蒓園,吃了好一回茶。直至夕照西沉,遊人盡散,始整歸鞭。兜了兩個圈子,寶玉覺得腹中有些饑餓,即在四馬路萬年春吃了一頓大菜。
  其時鐘鳴八下,曉得戲要開演了。就此到丹桂戲園,下落車沿,自有案目在前引領,至樓上第三個包廂內坐下。幸得方才預先定了,不然,今夜人山人海,那裡還有坐處呢?寶玉等三人坐定,案目擺上四隻點心盆子,派了一張戲單,自去招呼別的主顧了。寶玉先將戲單一看,原來前頭是五齣戲,做過之後,方是永貞獻技,尚有好一回等待。雖臺上已演過一齣,卻是敷衍了事,無甚好看,故向著對面隔壁的包廂內細細探望。見今夜同行姊妹來得不少,如李巧玲、李三三、陸昭容等幾個有名的,大約都在此間﹔還有一班熟客以及認識的人,也不計其數。寶玉因有曖昧心事,所以並不招呼他們,恐防礙眼,只做不曾看見,側轉身子,單向那臺上觀劇。少停阿金用手將寶玉一拉,說道:「大先生來前哩,對過第四個包廂裡向,月舫小姐搭仔黃芷泉、顧芸帆幾化人一淘才來格哉呀!」寶玉廂裡向,月舫小姐搭仔黃芷泉、顧芸帆幾化人一淘才來格哉呀!」寶玉道:「俚篤一淘,關倪啥事?要起勁煞哉?倪看倪格戲罷。今夜熟格人多,招呼勿得一招呼勒海。」阿金答應。阿珠也問道:「臺浪格出啥格戲介?啥落馬永貞還勿出場呢?」寶玉道:「馬永貞亦勿是戲子,俚是拳教師練本事呀,自然勿出場來。故歇格齣戲名堂叫《雙獅圖》,啥才勿懂格介。」阿珠正要回答,見《雙獅圖》裡個薛蛟,兩隻手舉起兩隻石獅子,又問道:「格兩隻石獅子如果變仔真格,倒有好幾百斤篤!勿知馬永貞阿拿得起?」寶玉道:「馬永貞格本事,奴亦看見歇,哪哼曉得拿得起拿勿起嗄?奴請問哉,還是自家看罷。」於是三人都不言語,只向臺上凝眸觀看。
  做過了一齣,就是第五出《劍峰山》了。內中做金眼雕邱成的角色,即曩時寶玉與楊四來看的黃月山。因今晚仍演此戲,觸動了寶玉的心,見月山依然英氣勃勃,不讓當年,更懊悔與他割絕交情。況前兩天本想及他,不過難向阿金啟齒,托他重訂舊盟罷了。惟今夜專誠來看永貞,永貞如能勝於月山,自然不必說﹔倘月山勝於永貞,到底還是熟門熟路,尋那老主顧的好。
  胡寶玉想了一回,戲已做畢,鑼鼓寂然,該是馬永貞出場了。斯時萬目齊視,但見門簾啟處,走出一位長大漢子,身高八尺,不肥不瘦,面色白中透青,兩道劍眉,上插鬢邊,一雙虎目,不怒而威,鼻雖正而惜乎少肉,口雖方而微嫌露齒,耳雖大而輪廓欠混,肩平背厚,膀闊腰圓,年紀三旬以外,海下無須,洵有英雄氣概。但他皮膚太板,腦後見腮,透出幾分凶相,是個反面無情之輩。今帶著五個徒弟從戲房中走將出來,大眾都曉得就是馬永貞了。頭上並不戴帽,拖著一條大辮,身穿一件元色密門鈕釦短襖,二藍兜襠叉褲,外罩醬色一口鐘,薄底快靴。手下的徒弟們也是一色的短襟窄袖,與戲中打扮不同,都跟著師父在臺前站立。永貞把手一拱,向臺下宣言道:「在下馬永貞,山東鄆城縣人,路過貴地,蒙園主敦請,邀在下登臺獻技,試演七天。並非在下誇口,十八般武藝,以及各種拳法,件件皆能。倘有一些不好,請看官們休要見笑。」說罷,將身退下,把那件醬色一口鐘卸去,盤好了發辮,又說了一聲「獻醜」,登時握拳舒腿,施展生平的本領。不慌不忙,進退疾徐,騰挪躲閃,變化離奇,往來跳躍,上下盤旋。有一篇短贊為證:
  捷若靈猿,脫如狡兔。猛類爬山虎豹,勢同出海蛟龍。這一拳叫黃鶯圈掌,那一拳名黑虎透心。上一路是霸王敬酒,下一路是方朔偷桃。騰挪時彷彿大鵬展翅,躲閃時依稀怪蟒翻身。兩手分開,幾等脫袍讓位﹔雙拳合抱,還疑御帶圍腰。有蘇秦背劍之名,效美女解衣之勢。腳尖飛起,無殊獨立金雞﹔頭上揮來,不啻朝陽丹鳳。正是:巨靈孤掌分華岳,羅漢神拳羨少林。
  永貞練完了一套,又打了一套羅漢拳,氣不喘促,面不改容,不愧有真實的工夫,與尋常花拳繡腿判若雲泥,引得樓上樓下的看客,無論懂與不懂,莫不高聲喝采,鼓掌如雷。
  不言眾人贊好。單說胡寶玉自永貞出場後,目不轉睛的觀看,但燈火之下,究難真切。見永貞氣象軒昂,身材長大,果是一位壯年豪傑,卻未瞧明他的凶相,故有幾分愛慕。及看他練了兩趟(蕩)拳,雖是門外,不識他的好處,然真實工夫,究竟兩樣,覺得黃月山、楊月樓等武角要想比起他來,連影蹤兒都沒有。所以,寶玉一雙俏眼,更有垂青之意。其時永貞練過了拳,又命徒弟們各練了一套,自己略積了一積力,方取過一口單刀,連柄足有三尺多長,分量比戲班裡用的真刀要加兩倍,執在手中,抱著至臺邊站定,正欲擺開架勢,施展單刀的門路,猛抬頭向上一望,見那邊第三個包廂內,坐著一位妖嬈美貌的婦人,打扮得非常濃豔:頭上梳著極濃極厚的前劉海,聳起了二三寸,覆在額間﹔面上胭脂拍得緋紅﹔身上穿著大紅閃金的皮襖,下面卻看不見,另有一種特別的樣兒,知是上海有名的妓女。然此時正在那裡演藝,無暇細看,即把單刀向外一順,趁勢將身子退後幾步,展開解數,舞將起來。其始上三下四,左五右六,一刀緊似一刀,尚見他的人影﹔舞到後來,但聽得呼呼風響,人影全無,望去如一團白雪,看來如滿樹梨花。昔人有詩贊之曰:
  霍霍刀光撲面寒,儼同霜雪舞成團。
  英雄獨具驚人技,不與優伶一例看。
  舞畢,臺下又是一片聲喝采,即寶玉亦不覺失聲叫好。此際永貞覆喚眾徒弟各各獻技。或使刀劍,或弄槍棒,一個個爭奇鬥勝,共盡其長,也有一刻多工夫。永貞借此歇力,再向那包廂內仔細睜瞧,略覺有些面善,好像見過一次的。然前回書中,既未一言道及,豈不是做書的漏洞嗎?不知永貞實未見過寶玉,何以覺得有些面善呢?其中卻有個緣故。前兩天,永貞到維忠家裡去回拜松三,講起上海各處風景,說及北里中許多姊妹花,現在當推胡寶玉為巨擘。永貞便問寶玉怎樣一個容貌,松三即取出寶玉照片,與他看了,故此好像會過的。起始尚未看清,既而仔細睜瞧,又定神想了一想,方記得前天看照之事:「分明包廂裡坐著的,就是香名鼎鼎的胡寶玉。據說他頗多積蓄,最擅風騷,從前結交過本園的黃月山、楊月樓、十三旦等諸名伶,耗去不下一二千金,視銀錢如糞土。我苟能與他姘識,倒是一個騙財的好機會。況寶玉向我頻頻顧盼,諒必看中了我的人材,故爾眼角傳情,微微的笑轉秋波。我何不到了明天,獨自闖入他家,看他怎生待我?如或裝腔做勢,拒而不納,我不妨用強硬手段威嚇他一番,不怕他不從我所欲。」可見永貞這個人,外貌雖有英雄氣概,其實不脫盜匪本來,故空具這一身武藝,不獲做國家棟樑,辜負了畢生志氣,只落得風塵困頓,奔走江湖,都為著愛色貪財所誤。前者不還忠溪之馬,勒索多金,即此可見其為人。而且私豢孌童,最愛龍陽,幹那沒廉恥的事,如何算得英雄豪傑?所以後日遇仇被害,如遭刖足慘刑,身亡名裂,憐惜無人,皆由貪欲一念,把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,斷送做異地冤魂,曷勝浩歎!不然,照這樣的本領,願向軍前效力,不但由千總而薦升守備,即位至提鎮,像畫雲臺,亦不難指顧而得。縱不幸戰死沙場,歿於王事,未享林泉之樂,然朝廷自有恤典,青史名標,亦足以流芳千古。乃永貞計不出此,嗜小利而忘大害,致蹈殺身之禍,豈非死得輕於鴻毛嗎?此係後話,又非正文,且慢嘵嘵細表。
  再說永貞手下幾個徒弟練完了刀槍棍棒,又向永貞請示。永貞剛正轉罷念頭,即叫徒弟取出五十張厚瓦,放在堂臺,親手將三十張瓦堆好,另換一個大徒弟過來,把頭睡在上面,當作高枕一般,再將二十張瓦蓋在他的頭上,然後向眾宣言,說明敲瓦的法兒只准碎中間四十八張瓦﹔頭上第一張及底下末一張,不許損去分毫,方算本領。說畢,舉起拳頭,將瓦敲了一下。果然第一張瓦絲毫不破,再揭以下的十九張,卻張張分作兩半。大徒弟將身立起,又揭做枕的三十張,只剩末一張完好,其餘比刀劈還要整齊些。眾人喝采不迭﹔復看大徒弟的腦袋,不要說浮皮沒有擦去,連紅都沒有紅,又贊了一陣好。永貞命將碎瓦搬開,扛取那副石擔過來,兩頭比磨盤還大,其重足有六七百斤,撩在地下。永貞將左腳挑起,接在手中﹔舉過自己的頭,轉了幾轉﹔又在背後盤了幾個背花。見他毫不費力,如舞棍棒一般。昔人也有詩贊之曰:
  隻手能將石擔挑,拔山舉鼎力偏饒。
  如何不作擎天柱,甘把英雄壯志消。
  眾人見永貞如此神力,一個個咋舌稱奇,同聲贊美,怪不道有名的黃鬍鬚敵不過他,原來他的力量果然出類拔萃,真不愧「萬人敵」之稱。即寶玉與阿金、阿珠等,也在那裡歎賞不置,說起做戲的黃月山,究屬是花拳繡腿,不過外面好看罷了,如何有這樣真本事呢?
  阿金聽寶玉的口氣,已知寶玉的心事,便湊趣道:「剛剛俚格徒弟練本事格辰光,俚抬起仔格頭,一雙賊眼烏珠對仔骨溜溜相仔半日篤,阿曾看見嗄?」寶玉點頭不答,暗想:「永貞有此神力,必定是一員驍將,精通牀上的工夫。況我向他眼角傳情,他亦屢屢的看我,決非無意。但恐他不知我的姓名,又不好去告訴他,邀請他到家裡來,這便如何是好?」既而一想:「他若是多情之輩,必然向人尋問。好在我的名兒狠大,且大家都認識我,斷無不知之理。」想到這裡,還恐永貞不肯上鉤,再將那勾魂奪魄的一雙桃花色眼對著永貞迷迷齊齊的微笑一笑。卻巧永貞舉過了石擔,剛正走到臺邊,要想告眾收場,見了寶玉這副情景,怎不會意?也回答了一眼,方向臺下看客們說了幾句收場話,將身退下,帶著徒弟走進戲房去了。
  其時已有十一點鐘,雖尚有一齣送客戲,那個還要看呢?霎時紛紛散去。寶玉等人散了一大半,即帶了阿金、阿珠下樓出園,上車而歸。到家後雖仍想念,卻與昨晚不同,以為枝成連理,花放並頭,實指顧間事耳。正是:
  方擬同衾偏膽怯,竟成畫餅把饑充。
  未知永貞可曾到寶玉家來,是否有染,都在下回注解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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