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 名士品題平章風月 英雄潦倒奔走江湖
卻說黃芷泉等九人正在飲酒之際,聽得四馬路上人聲鼎沸,巡街捕警笛亂鳴,兆榮里中一片的腳步聲響,知道有些不妙,急忙同月舫、大姐等眾,一齊來至窗前。但見那邊火勢沖天,火星亂爆,濃煙密布,彷彿近在咫尺,距里口只有數十步路。不但月舫嚇得渾身亂抖,主意全無,即芷泉等眾人,亦一個個張口伸舌,膽戰心驚。其時樓下的老鴇、烏龜、鱉腿、幫七八人,全行奔到樓上,慌慌張張的極喊道:「先生,勿好哉!俚對面火著呀!燒得格末叫旺,只怕燒到仔間面,倪格物事才勿好搬格,阿要毫燥點倪搬罷!」叫喊之間,又聽得警鐘怒吼,皮帶車陸續而來,轔轔不斷,更嚇得月舫心頭亂蕩,猶如小鹿撞胸,魂將出竅,一句話都回答不出。因從前堂子之中,保火險者絕少,那有不嚇之理?不比目今時世,家家都保,甚至放火圖賠,做那傷天害理的事,非惟不嚇,翻幸燒得乾乾淨淨,騙取洋人的賠款,當作發財的秘訣。所以上海地面,有幾家開店的,店中不供財神,卻供著一尊紅臉三隻眼的火德星君。別人不懂他的意思,問他緣故,他說道:「我前年店裡折本,若不是火神保佑,放起那一把火,怎能得幾千兩的賠款,再開這爿店呢?」倘照這樣說法,自然就不怕了。
如今月舫既未保險,而且膽小異常,雖聽說搬運東西,不知搬那一件好,一時亂了主見。幸得芷泉、芸帆、魯卿、祥甫諸人究竟是閱歷過的,還想得出念頭,即吩咐道:「你們一班人且不要慌,火勢雖然拉雜,究屬隔開一條馬路。你們但把那貴重細軟物件打成幾個包裹,拿至樓下等著,切勿亂走出門,以免被外人搶奪。我們都在門口觀看。倘見勢頭不好,果然燒將過來,然後叫喊你們,把那包裹發出。我們在後幫同月舫照料,向南走去,因北首有巡捕守著,斷然走不出的。如此辦法,這東西不至遺失了。」交代已畢,由他們七手八腳的料理,芷泉等先自下樓,齊至門首探望。看那救火的西人竭力灌救,依稀匹練橫空,銀河倒瀉,霎時祝融返旆,漸漸火滅煙消,只燒去了樓房五六幢。
芷泉等彼此心定,回身進門,見月舫呆立在客堂中,聽候動靜,手裡單拿著一串大康熙錢,連眼睛都急定了,即便說道:「放心放心,火已熄了,大事已定。月舫,你回樓上去罷,不要在此呆立了。」月舫方才驚魂入舍,蓮步輕移,猶走到開井之中,抬頭望了一望,果見紅雲盡斂,白霧微籠,曉得沒有翻覆了,然後命大姐、娘姨、鱉腿、相幫等眾,將大小包裹仍舊搬回樓上,放在原處,一件都沒有缺少。卻虧得芷泉、芸帆在此,替他定了主見,不至走失東西。所以月舫向芷泉等稱謝,請眾人仍復上樓。
好得房中酒筵未撤,芷泉道:「事已平定,我們又好吃酒了。」蔭明道:「今夜這席酒,權當作壓驚而設,月舫亦宜飲酒三杯。」芸帆接嘴道:「是極是極。你們先請入席,我要吃兩筒煙,壓壓自己的驚,方才吃得下酒呢。」口中說著,見月舫還提著一串大錢,笑問道:「你拿著什麼寶貝,只管放在手裡?難道你自己去買東西嗎?」月舫聽他一說,省悟轉來,也笑道:「奴真真嚇昏勒裡哉!奴出生出世,吃歇格種嚇頭。格落剛剛火旺格辰光,俚篤問奴搬啥物事,奴一句才回答勿出,只好讓(讀釀)俚篤瞎搬一泡。奴也想拿點勒走,倒說急昏仔,別樣才想勿著,單單想著仔一串康熙大白銅鈿,皆為仔奴心愛格落。一逕放勒牀門前抽屜裡格。奴勿管值銅鈿勿值銅鈿,拿著仔就跟俚篤下樓。想阿要笑話佬?」芸帆道:「幸而沒有燒過來,不然,你的貴重物件豈不盡付一炬嗎?」月舫道:「好是還好,虧得奴格首飾拜匣倪阿二才曉得格,已經替奴拿格哉。不過零零碎碎格末勿知要失脫幾化得來!故歇阿彌陀佛,一來靠天老爺保佑,二來大少篤一淘勒裡,搭奴定仔主見,單吃仔點虛驚,總算小事體。格落過脫兩日,奴想要打一壇火醮,帶道謝謝各位大少篤。唔篤要來賞光格!」芸帆點點頭。芷泉道:「不用你謝,你且喚他們燙酒,端幾樣熱菜來,我們要重張旗鼓了,斷不因受驚減興,方見我輩的鎮靜工夫呢!」月舫道:「奴好像肉骨頭敲鼓---弄得昏咚咚格哉!搭顧大少講仔閒話,連酒菜才忘記脫,真真對勿住!」說著,見大姐、娘姨等均不在側,便高喊阿二道:「阿二,倒好格,大少篤勒裡,哪哼好走開介?」叫喚未畢,阿二已跨進房門,即說道:「我勿是去看好看呀,皆為下去拿酒,看見廚子才勿勒浪,格落我差相幫篤去喊。就勒下底等仔歇,故歇虧(讀區)得來格哉,小菜勒浪燒哉,酒末我帶仔上來,請大少篤阿要先用罷?」芷泉道:「也好也好。芸兄的煙可曾吃足嗎?」芸帆聽了,即從榻上坐起,與眾人一同入席,仍照原位坐下。月舫在旁斟酒,各飲了一杯。蔭明便伸手取過酒壺,連篩三杯,與月舫壓驚。
月舫飲訖,謝了一聲。芸帆忽指著魯卿說道:「今夜帶累月舫受驚,其實都是他不好,說什麼火燒屁股,分明被他咒出來的。應該另罰他一臺酒,替月舫壓驚才是。」月舫道:「劃一劃一,是俚說過格。格張嘴啥落能格毒佬?」魯卿道:「你們上我的船,要硬罰我一臺酒,這倒不妨﹔若說對面那場火,冤是我咒出來的,我有些不願罰了。」月舫道:「顧大少說罰一臺酒,還是便宜(讀熱)格來。照奴格意思末,實頭拿格張毒嘴,用張屎草紙揩一揩末好。」說罷,微微一笑。魯卿道:「你說我嘴是毒的,一定是與你睡覺沾染過來的。」月舫不等他說完,就舉手向他頭上連打了兩下。芸帆喝采道:「打得好,打得妙,打壞了也不要緊,有我呢!」魯卿恨道:「都是你挑撥弄火,害我打這幾下,還要連聲的喝采,說『打壞了有我』。我與你決不干休的。」芸帆又笑道:「你自己回答得不好,惹他打的,干我甚事?況又說什麼挑撥弄火,更是不吉利的話,極該再打兩記,再罰一臺酒呢!」芷泉恐魯卿要認真,笑道:「你們說說也夠了,魯卿這張嘴,彷彿《雙金錠》彈詞上的戚子卿家小二,慣說那不吉利的話,實則出於無心。月舫你饒了他罷,罰他擺一臺酒,與你消消氣如何?」魯卿聽芷泉說了,也就應允。月舫卻笑而不語。魯卿道:「你打了我,我倒與你消氣,真真倒灶得狠!幸虧我興致高,最喜的是擺酒叫局,所以應允了你們。即是今夜時候尚早,我還想叫幾個局,未知眾位可高興嗎?」芷泉道:「你瞧鐘上已敲過十一下了,怎說尚早?不如你後天擺酒,我們多叫幾個罷。」芸帆也道:「今晚我們要回去的,一叫了局,就沒有時候了。何弗大家談談,消磨到一點鐘,早些散席的好。」芝雲、銘樹亦一齊說道:「不錯不錯,一來明天早上有事,二來此刻已疲倦了,還是揮麈清談、猜拳行令的有趣。況現有月舫在此,何須再叫什麼局呢?」芷泉道:「行令未免煩心,猜拳亦覺乏味,倒不若平章風月,把海上的名妓各就所見,品評一番。擇其最著名者十二人,分其品格,下注花名評贊,稱之為『十二花神』,豈不比叫局有趣得多嗎?」芸帆等一聽,連說:「有趣有趣。」惟魯卿、伯錫不甚願意,均說道:「若做評贊,我們是不會的。」芷泉道:「不會做的,只把他們歷史說出來,各舉所知,我來代做就是了。」魯卿、伯錫方始答應。
眾人議定,見下面上來的菜陸續而至,大家吃了一回。魯卿道:「今夜這桌菜,險些兒吃不成功。」蔭明道:「就算吃得成功,若換了膽小的,此刻也吃不下了。」芸帆道:「二位且慢講吃,聽芷翁品題群芳罷。」芷泉遂開談道:「海上各妓,不知凡幾。僅就曾經閱歷者,約略言之:如李巧玲、李三三、陸昭容、胡寶玉、王逸卿、沈月春、吳蒓香、左紅玉等,以及月舫,共計九位,最為著名。其次如金文蘭、顧阿南、吳慧珍、吳新寶、金紅玉、張純卿、張小寶、金賽玉、李佩蘭、范彩霞、呂翠蘭、王蓮舫、胡秀林等,共計十三位,這都是我親眼見過的,雖不及以上九位,然也略有些名兒。先請眾位細細品評,以備花神之選。因眾妓女中有好幾位久未會晤,倘已從良,則不必列入此數。諒眾位定有見聞,所望一一告我,以定去取。」說畢,命月舫取過紙筆,先將各校書的姓名錄出,待共同酌定後,取者加上一圈,去者加上一豎,方將此稿謄正,再擬評贊,如闈中填榜一般。
芷泉寫好了草稿,重又請教眾人。魯卿道:「李佩蘭早已嫁去了。又聽得王逸卿也有從良消息,但嫁期還沒有定呢。」芷泉道:「逸卿既然尚未嫁去,不妨列入。若佩蘭則理宜剔除為是。」芸帆道:「不但逸卿有從良消息,即李三三也有風聞。據說去年冬間,有一位做過永嘉縣知縣的,叫石紫珊,看中了三三,擬春間要替他脫籍呢。至於佩蘭,雖說嫁去,其實所嫁的公子已死,被他父親以官勢相迫,到他家去守孝,已相近半年多了,你想可憐不可憐?」芝雲道:「這樣瑣屑的事,講他則甚?據我愚見,但就各位所曉得的,除已嫁外,均可備選。即芷翁所云各校書,亦僅將閱歷過者言之,其餘或知名而未見,或見之而遺忘,所以要我等舉薦。芷翁可是這個意思嗎?」芷泉未及回言,伯錫先說道:「我有兩個人要保薦他。」芷泉問:「是那兩個?」伯錫道:「一個叫姚倩卿,一個叫姚婉卿。原本是姊妹花,芷翁諒也知道的。」芷泉道:「這兩個是曾經李雨泉提倡過的,然也不過如是,不及巧玲等遠矣。況現在只須十二人,與大開花榜不同。即照單子上所載的,尚須除去十人呢。」伯錫道:「二姚既不足論,則張純卿、金賽玉均以淫著,亦宜刪去才是。」其仁接嘴道:「你說淫的要刪去,則現下鼎鼎有名的胡寶玉何嘗不淫?難道也要剔除嗎?」魯卿道:「是嚇是嚇。凡做娼妓的,斷沒有不淫的道理。他若果真要守貞,只怕你也不愛他了。況芷翁品花宗旨是欲選擇最著名者,分其品第,與考其品行有殊,何必論其淫不淫呢?」蔭明道:「既然不考品行,遴選何難?只消把九位最有名者,再添三位稍次的,就湊足花神之數了,還要紛紛聚議做甚?」芷泉正欲回答,銘樹忽搶著說道:「錯倒不錯,但左紅玉的名譽不如巧玲、寶玉等眾,雖曾遇某軍門賞識,為北里中所稱羨,然捨此之外,卻碌碌無所表見,何嘗是最著名呢?」芷泉道:「聽眾位高論,各有可採。按愚之本意,雖選擇著名各妓列入此數,而品行並非不考。譬如若者為仙品,若者為媚品,均就彼之身份,下注十二月花名,不必定位置之高下,而暗中已寓褒貶。所以僅取最著名者,悉供汝南月旦,不比標名蕊榜,去取皆關乎榮辱也。諸兄幸勿談會。」魯卿道:「嚇,原來取了他的名字,也有說他不好的。」芷泉道:「並非真要說他不好,不過將他們的歷史,或美或惡,或褒或貶,作幾句評贊罷了。」月舫道:「唔篤酒也勿吃,議論仔半日,阿曾議定勒介?」芷泉道:「有些意思了。」說著,即便提起筆來,在草稿紙上連圈了幾圈,把李巧玲、李三三、陸昭容、胡寶玉、王逸卿、沈月春、吳蒓香、左紅玉、陸月舫、吳新寶、金紅玉、范彩霞等十二個校書一齊圈出,方交眾人觀看,又請眾人分定品格。
眾人互相評斷,有的說巧玲是仙品,當為梅花﹔有的說三三是豔品,當為杏花﹔有的說昭容是雅品,當為水仙﹔有的說寶玉是靜品,當為荷花﹔有的說左紅玉是媚品,當為桃花﹔有的說月舫是麗品,當為芙蓉﹔紛紛聚議了一回。芷泉聽了,或是或否,在心中想了一想,便於各校書名下,注了花名品格,又遞與眾人校閱,眾人咸服其品騭之公。
芷泉道:「十二人的評贊,請各位分作一篇,其餘均歸我做便了。」魯卿、伯錫同說道:「我們早說不會做的,一發請芷翁費了心罷。」芷泉唯唯。芸帆又請問評贊做法,可要拘定字數長短,芷泉道:「評只四字,贊只須四句,豈不較為容易嗎?」月舫道:「唔篤獨講做,酒菜才冷脫哉,啥勿用點勒再做嗄?」眾人於是吃了些酒菜,方各凝神構思。究竟評贊是容易的,不消一兩刻工夫,均把草稿寫好。芷泉看了一看,盡皆妥貼,遂另取一幅花箋,托芸帆全行錄出。
謄正之後,眾人皆傳遞觀看,見上面寫的是:
仙品:梅花,李巧玲。評:瀟灑出塵。
贊曰:品高百卉,色並九嶷。仙乎仙乎,出世之姿。
豔品:杏花,李三三。評:豔麗無雙。
贊曰:坊名碎錦,館號爭春。師師後裔,小小前身。
媚品:桃花,胡寶玉。評:柔媚勝人。
贊曰:含葩不語,逐水無情。招蜂惹蝶,輕薄性成。
雋品:薔薇,沈月春。評:風情旖旎。
贊曰:架前承露,月下煎茶。傷心路柳,誤指嬙花。
冶品:榴花,左紅玉。評:爭妍取憐。
贊曰:黏花惹草,尤雨云。小名醋醋,妒煞紅裙。
靜品:荷花,陸昭容。評:亭亭玉立。
贊曰:清香自在,真趣天然。潘妃步步,貼地金蓮。
異品:鳳仙,金紅玉。評:爛漫天真。
贊曰:飛瓊鬥豔,弄玉爭妍。漫嗤菊婢,宜號羽仙。
高品:桂花,陸月舫。評:天香國色。
贊曰:根蟠月窟,香拂雲霄。置身天上,品格高超。
逸品:菊花,王逸卿。評:孤芳自賞。
贊曰:秋容宜淡,秀色可餐。天生傲骨,獨耐霜寒。
麗品:芙蓉,范彩霞。評:丰姿綽約。
贊曰:褰裳涉水,散綺成霞。鏡中占兆,榜上看花。
雅品:水仙,吳蒓香。評:風雅宜人。
贊曰:星橋駕鵲,洛浦驚鴻。有仙子貌,具大家風。
秀品:臘梅,吳新寶。評:色藝雙佳。
贊曰:芳年碧玉,小字黃香。性耽風月,質耐冰霜。
眾人閱畢,芝雲忽問芷泉道:「月春贊中,有『傷心路柳』一句,是什麼意思呢?」芷泉答道:「此句果有道理在內。去年月春看戲,看中了楊月樓,雖未成就美事,而月樓忽遭了一場官司。虧得月春暗裡花錢,不至在監中受苦。那知月樓並不感激,正叫做:落花有意隨流水,流水無情戀落花。你想,月春這片癡情可憐不可憐嗎?」
芷泉說話之間,聽得報時鐘上「噹噹」的敲了兩下,便又說道:「時已不早了,我們快些拔飲三杯,就此散席罷,不然,又要一夜了。怎奈明天有事,萬萬不能不回去的。」月舫道:「黃老心急,格只鐘是勿准勒海呀,就算晏(讀俺)仔點末,有啥要緊介?」說著,在眾人面前各篩了一大杯酒,又道:「唔篤吃仔格杯,奴有一件新聞事體,要問問唔篤來。」眾人唯唯飲訖,月舫道:「奴前日仔聽見下底相幫篤勒浪講,說新間搭來仔一個走江湖格人,名字叫啥格馬永貞,狠得嘸淘成篤!勿知阿有介事?」芸帆道:「果有其事,我也是前天聽人講的。據說這個人力大無窮,並非真真走江湖的,是一位不遇時的英雄,各樣武藝沒有一件不精,手下有五六個徒弟,都有些本事。初到這裡上海地面,要想顯顯自己的手段,揚揚自己的聲名。大約再過幾天,擇定了練武的所在,就要登場獻技了。」月舫道:「練武倒好白相格。如果有仔日腳,搭奴一淘去看格!」芸帆點點頭。祥甫道:「他練武的日子,不是貼招子,定是登報,我與芷翁終先曉得呢。」芷泉道:「江湖潦倒,賣藝登場,也是英雄末路,可歎可歎!」說罷,即吩咐大姐、娘姨等取飯。眾人略用些須,遂各起身出席,因時已不早,均辭了月舫回去。不須細表。正是:
文士風流才結尾,武夫技藝話從頭。
要知馬永貞在戲園獻技,怎樣與胡寶玉傳情,下一回便見分曉。